第43章 暗涌

    亥时

    广陵王府

    寻府的侍卫刚转过拐角, 一道黑影掠过屋顶, 顺着瓦沿直纵而下,径直奔向王府后院。

    黑云遮月, 内室里光线昏暗不明。

    两根手指捅破窗棂上的麻纸,约一寸的竹管伸进屋里,几息后,从管子里飘出缥缈的白烟。

    听到屋子里没有动静后, 黑影这才猫着身子, 无声无息的推开窗户,快速的往床榻边行去。

    傅时雨盖着厚褥睡的正沉,一袭如墨的长发如流水般在榻上散落,长睫安静的压在眼睑下, 纹丝不颤。

    那黑影看到傅时雨的脸时,似怔了瞬,然后探过身准备把他扛起来,手刚握上那单薄的肩膀, 一道清冷温和的嗓音穿透黑夜, 不重不轻的响在耳边。

    “非要扛?”

    那黑影吓得脸色一变, 条件反射的后退两步。

    傅时雨从榻上懒散的坐起来, 及腰的墨发随之散在肩上,肤色森白, 一双深邃的黑眸流光暗淌,在虚虚实实的光线里,瞧着有种惊心动魄的秀美。

    他修长漂亮的手抓住床沿, 慢条斯理的披好外袍,穿好放在床前的布鞋,从榻上缓缓站起来。

    做完这些后,傅时雨才看向对面只露出一双眼睛的黑影,淡淡笑道:“走吧。”

    那黑影眼里升起几分凌厉,嗓子粗的似黄沙石砾,冷冷道:“什么意思?”

    傅时雨用一根白色缎带系好披散的墨发,轻声说:“我只是想少受点罪而已。”

    “你不是要带我走?”

    那黑影眼里有些纳闷,“你是广陵世子养的娈宠?”

    傅时雨没回答,狡黠的冲他眨了两下眼尾,反问:“我这脸不当他娈宠,还能当什么?”

    “......”

    见这人身为权贵亵玩的娈宠,不仅不引以为耻,还感到忻忻得意,那人眼里闪过丝厌恶,“既然如此,那跟我走一趟吧。”

    他走上前刚想打晕傅时雨。

    傅时雨突然悠悠叹了口气,无奈的说:“我不是说可以跟你走吗?”

    那人陡然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傅时雨抬眼,瞳仁深处快速划过一丝笑意,那人直觉有诈,侧身避开,但已经为时已晚,白皙的手快速扯下他的面罩,随后细腻呛鼻的粉雾猝不及防扑了一脸。

    他瞳孔微张,不敢置信的看着面前笑容和煦的人,随后四肢无力的在原地晃了两步。

    傅时雨笑眯眯的说:“怎么样?我这东西比你这迷烟猛吧。”

    那黑影没说话,或者说已经唇舌麻木,说不出来话,眼白一翻,直接倒头昏了过去。

    正在外面守株待兔的重阳一直没等到人出来,心下奇怪,推门进来,见那黑影人事不省的倒在地上,傅时雨拿出丝质的绢帕,正仔细擦拭着指缝和掌心。

    瞥到重阳一直站着门口没动,他乐道:“你不动手,是准备等他醒吗?”

    重阳回神,看见他拿上似笑非笑的眼睛,不知怎的,突然打了个寒噤。

    他弯下腰,拿出麻绳,直接把地上的‘尸体’五花大绑。

    傅时雨睨了眼那人的脸。

    并不是想象中的凶神恶煞,慈眉善目,眼角有几道皱纹,眉宇间甚至能瞧出一股老好人般的温和纯良,像是一个教书育人的儒雅书生。

    傅时雨讶然的问:“这就是王夫人派来的人?”

    重阳点点头,抬起这人的手。

    傅时雨看到那双骨节突出的手上,虎口的地方布满厚厚的老茧。

    他眼里升起兴味,“看来是我轻看了。”

    重阳把那人扛在肩头,如实的说:“他不也把傅公子轻看了。”

    傅时雨失笑摇头,没再多言,见时辰不早,问道:“世子还没回府?”

    重阳嗯了声,“应该快了,傅公子早些歇息吧。”

    傅时雨应了声好,见重阳出去后,这才重新上了床榻。

    “...不知顺利与否。”他望着头顶的帷幔,无意识的呢喃着。

    *

    右相抬手顺了顺山羊胡,没再继续发问。

    隋庆帝目光幽深,阴晴不定的看着封长行,良久后,突然说:“那这事就交由你来办吧。”

    殿内瞬间静默,纷纷难以相信的望向龙椅上的天子。

    这话相当于是让太子开始干涉朝政了,明明之前隋庆帝还有废太子的意向,为何现在会突然改变决定。

    封烨堂恨得紧咬牙根,同时心里又隐隐升起一丝不安。

    封长行宠辱不惊的欠身行礼,淡淡道:“儿臣遵旨。”

    楚晏默默垂眼,失神的看着掌心里碎掉的夜光杯,旁边递过来折好的帕巾。

    他侧过头,意味不明的看了广陵王一眼。

    广陵王把那帕巾放在他案前,笑道:“擦擦吧。”

    楚晏冷淡的嗯了声,不动声色的擦拭着掌心的酒液和血丝。

    在前两位大放光彩以后,三皇子的寿礼便显得逊色许多,只是一卷抄好的佛经,虽普通但也不会出错,心意到了就行。

    隋庆帝夸了句他最近功课认真,书法进步不少。

    暗潮涌动的寿宴因为隋庆帝龙体倦乏,提早散席。

    广陵王被隋庆帝留下了,楚晏心情欠佳,不想再跟那些大臣虚与委蛇,便抄了小道,往宫门的方向行去。

    “世子留步。”

    身后突然响起一道含笑的声音。

    楚晏回头,见封寒萧站在不远处,他皱眉道:“何事?”

    封寒萧笑容和气的走上前,“世子现在是否有空?”

    楚晏神色冷凝的看了他半晌,这才嗯了声,转过身沉默的往前走。

    封寒萧缓缓跟上去,没头没尾的说:“世子和傅时雨是旧识?”

    楚晏面无表情道:“不是。”

    封寒萧眼里笑意更甚,耐人寻味的说:“那你之前为何特地托人告诉我,傅时雨扮作宫女入宫了。”

    楚晏冷漠道:“我是想殿下杀了他。”

    封寒萧心里了然,笑着说:“区区一个太子太傅,世子直接取了他的命便可,之所以多此一举,只是因为......”

    “世子既看到太子落水,想必早已猜到会有后面一出,若只是一个普通的宫女,如此陷害于我,事情结束后,他早已被人不声不响的除掉了,不过若世子告诉我那宫女是傅时雨假扮,当我被父皇叫去太子殿时,误以为傅时雨已经投奔太子阵营,自然不敢再同他鱼死网破,还心甘心愿替六弟顶了罪。”

    封寒萧眼里划过一丝冷意,继续说:“我原以为世子是想让我帮六弟顶罪,后来关禁闭时才想明白,世子本意是打算保傅时雨的性命。”

    楚晏神情始终泰然自若,丝毫没有被拆穿的异样,听到最后,也只有一句,“殿下想多了。”

    封寒萧并不见气馁,望向月华泼洒的御花园,意味深长道:“我并没有其他意思,傅时雨既然是世子的人,以后不动便是,今日旧事重提,只是想告知世子,比起我,最想杀傅时雨的人,其实是...”

    他语气一顿,才若有若无的说了句话。

    “太子。”

    这两个字轻的仿佛散在深秋的寒夜里,楚晏的眼里一怔,随后略有讽刺的嗤笑一声,并不愿多谈。

    封寒萧见他眼里不屑,皱眉的问:“世子不信?”

    楚晏顿住脚步,目光幽深的看向远处的朱红瓦沿,良久,才冷冷的说:“不信。”

    封寒萧奇怪,“为何?”

    楚晏神色阴沉的吐出一口长气,继续往宫门的方向走,“没什么。”

    见他不愿在这事上多说,封寒萧有眼力见的止住话头,看到马上就要走到宫门,他突然盯着楚晏的背影,意味深长的说:“既然计划落空,世子以后打算作何打算?”

    楚晏脚步不停,漠然开口:“我从未有过计划。”

    封寒萧笑了笑,只说:“现在太子风头正劲,不知世子有没有改变意向?”

    楚晏淡淡道:“与其操心我,倒不如操心你自己。”

    “太子得势,于谁都没有好处。”

    席卷而来的寒风卷起鬓角的长发,封寒萧幽幽的开口:“那世子可愿与我联手?”

    楚晏眼里复杂难测,转头看了眼他笑容满面的脸,继而又快速收回目光,平淡道:“没兴趣。”

    封寒萧的笑容一僵,如果没看错的话,刚刚这人眼里一闪而过的是......杀意。

    他假装没发现楚晏的敌意,试探的问:“世子既有心参与政事,也不愿辅佐太子即位,何不加入我的阵营。”

    “若我能登上皇位,以后定不会忘记世子的恩情。”

    楚晏面无表情的说:“殿下不必在我身上多费口舌。”

    封寒萧不明其意,问道:“为何?”

    见他不依不饶,楚晏心里烦躁,看向远处的朱瓦上飞来一只乌鸦,长喙啄着背后乌黑的羽毛,良久,他才生冷的说:“没有为何。”

    “讨厌你罢了。”

    封寒萧一愣,怔忡的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似没想到楚晏竟会如此直截了当的开口。

    再怎么说,自己好歹也是个皇子,这人未免太胆大了些。

    回过神来的封寒萧脸上失笑,眼里却不见生气,喟叹着呢喃:“不愧是兄妹,连性格都有相似之处。”

    走出御花园,楚晏也停下来。

    月色暗沉,黑云聚集。

    前世施绵绵下葬那天,淅淅沥沥下着小雨,身受重伤的傅时雨挺着腰跪在她墓前。

    楚晏在他身后问:“谁杀的?”

    傅时雨脸色惨白如纸,一双黑瞳却森冷的发出幽光。

    “秋瑟江月夜,萧疏风水寒。”

    *

    楚晏回到马车时候,广陵王已经在了。

    他端着茶盏,撇去上面漂浮的杂尘,眼里深意的问道:“去哪儿了?”

    楚晏没想隐瞒,直接说:“路上碰到了三皇子,聊了几句。”

    广陵王喝了口浓茶后,悠悠叹了口气,无奈道:“我不在的这几个月,你怎么牵扯进皇子的党羽之争了。”

    楚晏垂下眼,缄口不言。

    广陵王语重心长的说:“朝堂变幻莫测,皇位之争更是牵扯到后宫和背后族群的利益,皇上早看在眼里,我手握军权,若想保住楚家,只能背井离乡,远赴边关。”

    “你以前从不喜这些勾心斗角,为何现在...”

    他欲言又止,良久,才继续道:“这次明着是在为你赐婚,皇上其实是打着除掉左相势力的主意。”

    “容贵妃受宠,这些年左相为非作歹,皇上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贪污官银这件事,他们做的太过火了。”

    广陵王把茶盏搁在案上,神色复杂道:“你若是想站六皇子阵营,趁早打消这个念头,这次生辰过后,朝堂恐怕要变天了。”

    楚晏没说话,回想起交付观音像那晚。

    *

    封烨堂看着手上平平无奇的观音画像,狐疑的问:“这画像并未看出什么特别之处,父皇真会喜欢吗?”

    楚晏端坐在太师椅上,冷漠的说:“殿下届时呈上去便是。”

    “顺便趁皇上高兴,殿下把阳州太守的事一并交代。”

    封烨堂眼里一慌,强颜欢笑道:“阳州太守有什么事?”

    楚晏毫无情绪的瞥他一眼,黝黑的眼瞳仿佛可以穿透人心,封烨堂畏缩的避开视线。

    须臾,那咄咄逼人的目光收了回去,楚晏冷淡的说:“连我都知道,皇上想必早已有所察觉,殿下何不借这次机会,主动禀告阳州太守贪污官银一事。”

    封烨堂犹豫不决的说:“阳州太守牵扯的势力太广,若没了他,我岂不是会少一半的助力,那届时如何去跟他们争夺皇位?”

    楚晏眼里不耐,皱眉道:“丢卒保车,这是千古以来的道理,殿下可不要因小失大。”

    封烨堂心不在焉的点了点头。

    果然从一开始,就不该把主意打到这草包头上,不仅没能给封长行添堵,反倒让皇上注意到了楚家,不然这次也不会打着赐婚的名头,来暗暗警告自己不要行事太过。

    “你与太子有过节?”

    广陵王出声打断了楚晏的出神。

    楚晏默了会儿,缓缓道:“旧事,不必提。”

    广陵王没逼着他回答,只说:“太子看来要重新得势了,我们楚家现在需避避风头,切记不要太过锋芒毕露。”

    楚晏嗯了声。

    “不过...依我看。”广陵王沉沉的笑了两声,“与其说是太子重新得势,或许是求到了不错的军师。”

    听到军师二字,楚晏神色瞬间绷紧,眼里布满寒霜。

    虽然不想承认,但这一次他又输给了傅时雨,冥冥之中,好像是个永无止境的死循环。

    负芒披苇,万般算计,走到最后,才发现那个人早已站在尽头,笑得满面春风,眼底藏着浓浓的讥诮和鄙夷。

    广陵王像是没察觉到他的异样,淡笑道:“原本你会和我一样,心里看好的是三皇子,果然,为父还是老了,连儿子是什么心思都猜不了。”

    他悠悠叹着,“还是喜欢呆在边关啊!”

    “枕的是疆土,踏的是河山,烈酒刮喉,寒风刺骨,每天一睁眼,看到的要么是荒原,要么是匈奴,远离朝堂,脑子也空了。”

    楚晏眉峰舒缓,闭着眼靠在软塌上。

    他怎会不知道边关的好处。

    眼前是腥风血雨,梦里是铁马冰川,那人背靠夕阳而立,站在离自己触手可及的地方,温和的说:“回来了。”

    从军营离开,他说一句走了,从沙场回来,他说一句回来了,脸上波澜不惊,眼里却带着自己肯定会回来的自信。

    后来与匈奴交战,屡屡九死一生,或走或瘸,或爬或抬,竭尽全力也想活下来的执念,他想,恰恰便是这句云淡风轻、如蛆附骨的回来了。

    楚晏忽然回忆起前世临死的那一晚,这人形影单只的站在雪地里。

    唯一一次,他没说。

    后来自己......

    ——果然也没能回去。

    一道粗厚的嗓音在耳边响起,“怎么睡着了?”

    楚晏睁开眼,见广陵王坐在对面,笑容和蔼的望着自己。

    他冷冽的双目突然直视广陵王威武的面庞,神色认真的开口。

    “这次的事情结束后,我随你去边关。”

    广陵王一怔,反应过来后,不禁长声笑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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