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陵王正坐在案后写文书, 听到有脚步声进来, 他抬头看了眼。
楚晏掀开帘子进来,隐隐透着丝急切, 表情也不如往日镇静沉稳。
广陵王心下新奇,忍不住多觑了几眼。
见楚晏快走到跟前,广陵王搁下毫笔,指了指他的脸。
“那个叫什么罩的, 戴着。”
年纪大了, 身体不比以前,几个副将都好差不多了,他还得在这营帐里关着。
那姓傅的小大夫,人瞧着文文弱弱的, 诊起病来就跟换了个人似的,软硬不吃,非得病好了才让出去,
楚晏来得急, 想都没想起还有这回事, 他从怀里掏出来布口罩遮脸上, 径直走到广陵王跟前行了行礼。
“参加父王。”
“行了行了。”广陵王摆摆手, 拿起茶盏浅喝了口浓茶,“什么事?”
楚晏立起身, 直截了当道:“我打算去蜀州。”
“蜀州?”广陵王眼里惊讶,“为何?”
楚晏沉吟片刻,许久后, 才沉声道:“蜀州乃这起瘟疫的发源地,城中百姓苦不堪言,抗疫已经刻不容缓,既然我们军营疫情正在减缓,不如把药方告知给蜀州的城主。”
广陵王鼓着眼,脸色瞧着有些唬人,他语气严肃道:“你刚说什么?“
楚晏刚想把话重复一遍。
广陵王抬手打断,“第一句。”
楚晏像是没察觉他按捺不住的火气,淡淡道:“我想去蜀州。”
“胡闹!”
广陵王怒急攻心地拍了下案几,想说什么,一口浓痰卡上喉咙,不禁被呛得狠狠咳嗽起来。
楚晏沉默不语,双膝跪在地上,重重地叩了个响头,“请父王恩准。”
“你!”广陵王怒道:“是不是把我气死了,你才高兴?!”
“蜀州是匈奴的地界,就算要打也不是现在,瘟疫闹这么厉害,现在率兵前去,这不明摆着给匈奴送人头?”
楚晏重新直起身,面无表情道:“兵可以不去。”
他眼里如同附了神光般,目不转睛地望着广陵王,“但我必须去。”
那是广陵王从没见过的眼神,他一时怔在原地,眼里有些惊愕。
楚晏见他沉默,继续道:“我今日来一趟,并不是请兵,而是为了向您辞行。”
他伏身叩了三个响头,低闷的声响在安静的营帐里显得格外沉重。
“若此去不回,我自负荆请罪去面对楚家的列祖列宗,未尽孝道,还望父王原谅。”
广陵王严厉之色溢于言表,冷冷道:“你当真以为我拦不住你?”
楚晏不答,额间叩在地上,“望父王恩准。”
广陵王本就不是温和之人,只因对这儿子怀有愧疚,这些年才一直忍让,但此时兹事体大,说什么也不能让他去冒险。
“为何想去蜀州?”
广陵王心知自己这儿子有时候犟得像头驴,来硬的不行,不如他先服两句软,讲讲道理。
楚晏刚想开口,广陵王不耐地打断,“别用百姓当借口。”
“我好歹是你血脉相连的老子,清楚你是什么习性。”
楚晏默默垂下眼,天光从篷顶丝丝缕缕地照下来,光影交替,五官显得更加坚毅立体。
“找一个人。”
广陵王没听太清,皱着浓眉问:“什么?”
楚晏重新正视广陵王的眼睛,“我想找一个人。”
“毫发无伤地带回来。”
广陵王头一次见他对一个人这么执着,狐疑道:“你想带谁回来?”
“而且依蜀州现在这情况,你怎么知道去了,他人还活着?”
楚晏淡淡道:“死不了。”
“——有我在,他就死不了。”
广陵王眼里复杂,眸光深沉地盯着他。
*
蜀州城
“出来!让柳常林出来!”
“报应啊!这都是报应啊!”
“大夫!我们要大夫!”
“救救我娘亲,求求你们救救她!”
“……”
城主府外此刻围满了人,哭声和叫骂混在耳边,如同是一锅沸腾的粥,嘈杂得仿佛连耳膜都在嗡嗡作响。
匈奴来贴了告示,不准放任何一个蜀州百姓出城门,胆敢违令,格杀勿论。
而另一边的城门,出去就是大庆地界,广陵王直接来信说,如果敢把疫民放到大庆,他定亲自来取城主的狗命。
城主自然是怂了,两边都不敢得罪,只能紧锁城门,然后派士兵看守,一有百姓靠近就会射箭驱逐。
而蜀州的大夫察觉到苗头,早就封城之前就跑光了。
苦就苦了百姓,只能守在这座疫城里等死,随处可见一动不动、七横八竖的尸体,有些还有气,有些已经发臭了,身上飞着绿色的苍蝇,屋顶上乌鸦盘旋,时不时叼走一块腐烂的肉块,整座城镇如同是被一块大灰布罩着,透着股令人绝望的压抑。
还活着的百姓跪在城主府前,神色癫狂地捶着大门,跪在门边肝肠寸断地嘶喊着,脸上透着满满的灰心和颓败。
“哪儿有大夫!救救我孩子!”一个头发凌乱的妇人痛心疾首的大哭,怀里抱着一个衣衫褴褛、昏迷不醒的男孩。
那孩子面无人色的阖着眼,进气多,出气少,唇色青白地打着寒噤,看着已经是病重之兆。
那妇人跪在地上,紧紧把那瘦弱的孩子抱在怀里,想用自己的体温带给他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
她声嘶力竭地对天喊道:“老天爷,求求你开开眼吧!要收你就把我收了吧,家里就剩这一个了啊!”
“娘……我我冷……”怀里的孩子神志不清地呢喃着,那妇人泣不成声,埋头亲了亲他滚烫的额头,“别怕别怕,娘在这儿。”
“娘这就去找大夫,乖啊,别睡,大夫马上就来了!”
“你们别守这儿了!有救了!”
后面的城墙上突然传来一道高亢的声音,身着华服的柳常林站在上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蜀州百姓。
“匈奴首领肯收留你们了,今晚亥时,你们在北城门等着,届时会有人给你们开门!”
“他们安排了大夫,你们都有救了,现在快收拾东西过去吧!”
抱着孩子的妇人率先反应过来,神色恍惚地呢喃:“有救了,有救了!”
她泪流满面,激动道:“我孩子有救了!”
底下百姓面面相觑,哭喊骤停,须臾,这座死气沉沉的城池瞬间吵闹起来,围着城门的百姓齐齐往另一边涌去,几个上了年纪的老人被推搡在地上,嗓子哑了,也叫不出声,只能任由那些陷入疯智的百姓,你一脚我一脚地踩上去,场面乱成一团,蜂拥离开的百姓很快跑得不见踪影。
柳常林刚从城墙上走下来,远远就看到了神色憔悴的柳如盈。
她一脸惊喜地跑过来,“爹!我们真的有救了吗?”
“……嗯。”柳常林轻轻叹了口气,“去收拾东西吧,我们今晚就走。”
“好!”柳如盈欣喜若狂地往院里跑去,没留意到柳常林眼中一闪而过的复杂。
已近子时
城主府
“盈盈!”柳常林站在院子里着急地催道:“快一个时辰了!怎么还没收拾完。”
“再耽搁,天都要亮了!”
“来了来了!”柳如盈穿着桃粉色的对襟襦裙,裙摆上用丝线绣了几朵精美的白山茶。
春情和戴着面纱的朝落也从屋里跨出来,肩上背着收拾好的行囊。
柳常林见柳如盈身后还带着两个丫头,脸色顿时难看下来,拉着她走到一边,小声道:“你这丫头,我晚上不是跟你说了,我们是逃命的,你带着她们,不是给你爹增加负担吗?”
柳如盈有些生气,鼓着娇俏的脸,嘟囔道:“我们都走了,留她们两个孤零零呆在这儿,我不放心。”
“这有什么不放心的!”柳常林着急道:“我等会给她们几两银子,行了吧?”
“爹!”柳如盈气地喊了声,双手环臂,转过身背对他,“你不带她们走!那我也不走了!”
“你这死丫头!”柳常林气得直跳脚,举起手想打又不忍心落下去,原地转了两圈,最后无奈地叹了口气,“行吧行吧,快走,别再耽搁了!”
柳如盈立马喜笑颜开,亲热地搂住柳常林手臂,撒娇道:“谢谢爹!爹真好!”
柳常林没好气地敲了下她脑门,“你啊!一点都不懂事!”
柳如盈娇憨地摇了摇他的手,偷偷冲春情和朝落眨了两下眼。
春情心里感动,偷偷擦了擦眼角,朝落则看着她,表示感谢地颔了下首。
几人出去后,看到城主府的后门前停着辆马车,柳常林神色紧张地走到马车旁,催道:“快快快!”
“快上去!”
柳如盈看到眼前空荡荡的大街,有些奇怪地问:“爹,我们怎么从这里走?”
柳常林眼神闪烁,抓住她手臂,冷着脸叱道:“先上去在说!”
“爹。”头一次听自个爹凶自己,柳如盈眼里呆滞,反应过来后,委屈地像是要哭出来,旁边春情赶紧拉着她上了马车。
春情在里面喊道:“朝落,快上来!”
朝落看了眼惴惴不安的柳常林,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也跟着掀开帷裳进了马车。
见她们上去后,柳常林急忙坐上前室,忙不迭甩着马鞭,喝道:“驾!”
马车驰出不远,柳如盈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嘈杂的喊叫声,她掀开旁边的帘子往后面看去。
看到那些披头散发的百姓,赤红着眼睛追在马车后,如同是捕食猎物的狼群,浩浩荡荡地奔了过来。
“怎么回事……”柳如盈一脸茫然的放下帘子,不敢置信的坐在软垫上,怔忡许久后,她忽然反应过来,掀开前面的门帘,质问道:“爹!你骗了他们!”
“你怎么能丢下他们逃命!再怎么说,他们也是你的子民啊!”
“进去!”柳常林阴沉着脸,“还不是怪你非要带着那两个丫头,耽搁了时辰,不然他们怎么会追上来!”
“爹!停下来吧!”
柳如盈眼里蓄起眼泪,哽塞道:“别再执迷不悟了!”
“是生是死,我们都陪着他们一起,这是我们欠下的债啊!”
“闭嘴!”柳常林神色狰狞的吼道:“我让你进去!”
他拼命甩着马鞭,心里默念着快点快点,见已经可以远远看到南城门的朱红影子,柳常林眼里一喜。
他买通了大庆的一个军官,正在在城门外接应他们,只要……只要出去……
只要出去,他女儿就有救了!
突然察觉到马车速度慢了下来,柳常林回过头,正好对上底下一张混着血污的脸。
那些神智疯魔的百姓已经不知何时追上来了,他吓得脸色微白,一鞭子把扒着马车的男人抽下去。
但抽下去一个,又有两三个百姓爬上来,他们皆抱着同归于尽的打算,源源不断地围上来。
柳常林看着他们眼里翻涌的恨意和怒火,心里渐渐沉了下来。
他突然把马鞭塞到门边的柳如盈手里,冷声道:“等会我下去后,你快点走,只要出了城门,外面有人等你。”
“爹……”柳如盈不解的看着他,“什么意思?”
柳常林不答,猛然伸手把她紧紧拥在怀里,眼底不禁泛起湿润的泪花,“以后一个人也要好好的。”
“盘缠和嫁妆我都给你留好了,在马车里。”
柳如盈还没来得及说话,就看到坐在前室的柳常林,骤然从驰行的马车上跃了下去!
他在地上滚了几圈,狼狈的地摔在地上,嘶吼道:“快走!”
柳如盈握着马鞭,惊慌失措地坐着没动。
“你快走!”柳常林额间青筋暴起,勃然大怒道:“我让你快走!快走啊!”
柳如盈眼里动了动,终于迟钝地反应过来,刚想扔了马鞭下去,肩膀却被人按住了。
朝落把她手里的马鞭夺过来,春情则赶紧把神色木讷的柳如盈拉进去。
马车飞快的往城门边上驰去,柳如盈掀开旁边的帷裳,看到那些愤怒的百姓一个个扑上来,双手疯狂撕扯着地上的柳常林。
很快他身上的衣袍被扯的衣不蔽体,脸也被指甲划得血肉模糊。
似乎是察觉到她的目光,头被按在地上的柳常林扯出一个慈祥温和的笑脸。
远远冲她无声地比了个嘴型。
————别哭,盈盈。
柳如盈恍惚间想起年幼时,她刚没了娘,常常躲在厢房里偷偷哭。
他爹一个大男人,也不知道怎么哄,慌张无措地坐在对面,笨拙地一遍又一遍重复道:“盈盈,别哭。”
柳如盈顿时泪如泉涌,视线模糊地趴在车窗上,嚎啕大哭道:“我不走了!”
语无伦次地喊道:“放我下去!求求你们放开我爹!”
“这里有银子!你们来拿啊!求求你们放了我爹吧!”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4-05 20:16:39~2020-04-07 21:00: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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