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新娘

    楚晏一身玄黑打扮, 刺着云雷纹长靴裹着一双长腿, 随意又端正敞着。

    见对面的人虽然瞧着笑吟吟的,但眼里裹了点冷意, 明显是动了真怒。

    楚晏暗忖该气的是自己才对,现在这人倒是蹬鼻子上脸,甩起了臭脸。

    在某种意义上,两人都不是好性子的人, 一个用冷漠拒人千里, 一个善于用温和暗自疏远。

    但他们都很乐于将自己最不好的地方展现给对方,前世冰冷禁欲的楚晏情到浓时,也会压着傅时雨说一句“干死你”,而平时笑面春风的傅时雨被艹疼了, 也会毫不客气地甩一巴掌过去。

    总之,他们算是彼此最了解对方的人,但又从未了解的清楚透彻,若把他们比作长途跋涉的旅者, 中途对方渴了, 他们会在自己坛子里倒一碗水给你解渴, 但不会把整个坛子交给你, 就算把这个坛子给了你,也不会告诉你其实不远处还藏着一汪清泉。

    不过现在傅时雨已经找到了楚晏的这汪清泉在何处, 但楚晏却对他的那汪清泉毫无头绪。

    两人隔空对望,火.药味很是浓郁。

    “世子。”傅时雨眼里笑意更甚,耐人寻味地说:“咱们玩够了, 也该好好回去了。”

    他刻意把回去两个字咬的极重,像是生怕对面的人不明白话里藏着的意思。

    楚晏知道这人已经拼命在忍了,搁前世,这时候的他,一般会直接不分尊卑的呼出姓名,哪还能这般客气。

    “给你道声喜。”

    楚晏应话,修长锐利的剑眉狠狠一挑,整张脸更是显得冷冽逼人。

    “你想阻拦?”

    “不敢不敢。”傅时雨气乐了,“这声喜在下听到了。”

    “若恭贺,世子可去医馆等候片刻,再者说这娇子又窄又挤,坐着也是委屈了世子。”

    一番话说的冠冕堂皇,就差没直接说让楚晏滚蛋了。

    偏偏里面的人坐的闲适,毫无负担地说:“谁说是你的娇子。”

    语罢,他瞥了眼外面的重阳。

    重阳急忙上前道:“傅公子,这是我们世子代步的轿子。”

    被他们厚脸皮震惊到的傅时雨,嘴角正拼命抽搐,无语道:“这可是喜娇。”

    “所以?”楚晏淡淡睨着他,轻飘飘地问:“不能坐?”

    傅时雨想着柳如盈恐怕还候着他,心里越发烦闷,嘴上也开始口不择言,“世子这么想坐喜轿,莫不是也想过在下的门?”

    “若真想过,今个一道娶了您便是,不过在下已有发妻,只能委屈世子当通房丫头了。”

    连妾室都不让当,直接说通房丫头,傅公子也真敢说。重阳没忍住在旁边偷乐。

    察觉到一道无形的冰刀从头顶飞过,重阳吓得心里一凛,急忙收敛起脸上的好笑。

    旁边几个将士伪装成的轿夫,听到有人侮辱世子,纷纷抽出腰间藏着的刀剑。

    他们没见过傅时雨真面目,自然不知这漂亮的小玉郎君,其实是之前救过他们的那个小郎中。

    “大胆!”

    “世子岂能容你此番侮辱!”

    “大胆刁民,还不给世子跪下!”

    眼见快架上傅时雨脖子,楚晏一改往日的暴怒乖戾,平静着说:“住手。”

    那几个轿夫虽心有不平,但也只能忿忿不平地重新站回去。

    瞧着楚晏冷漠的神色,重阳默默腹诽。

    ——果然,只有傅公子才敢说这种大逆不道的狂语,搁别人身上早死千百回了。

    楚晏探前身,把傅时手里抓着的红色帷裳扯下来,漠然开口:“抬吧。”

    重阳问:“去哪儿?”

    楚晏:“过门。”

    四个轿夫:“......”

    傅时雨:“......”

    这人今天看来是诚心跟自己过不去。

    他只能软和语气,在旁边告饶道:“世子,咱别闹了成吗?”

    “吉时已经过了。”

    坐在里面的人语气凉凉道:“不是你说要娶我过门?”

    傅时雨喉咙一哽,心里焦灼成一团乱麻,心思不停地在脑子里转,终于他想到一套能糊弄的说辞,“娶可以,但在下没聘礼,要不今日算了,改日给世子下聘完后,在下再娶您过门,如何?”

    话音刚落,突然从窗门里伸出来一双肤色微深、骨骼分明的手,傅时雨凝神一看,发现那粗厚的掌心里一条浅青色的长缎带。

    “聘礼。”

    饶是再能言善辩,傅时雨此刻都有点哽塞难言。

    良久,他轻轻叹了口气,懒得再跟这人多说,转身抓着马鞍上了马背,打算让柳如盈同自己共乘一匹。

    “天啊!谁站得这么高?”

    “那是谁!”

    “快去找人来看看!”

    傅时雨隐隐听到城墙的方向传来议论声,心里突地涌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驾!”

    他拽紧缰绳,打马往城门的方向奔去。

    楚晏也跟着掀开帷裳,表情冷凝着问:“城主府没人看守?”

    “有。”

    重阳脸上升起慌乱,连忙答道:“昨夜我回来后,派了几个兵偷偷藏在城主府外面。”

    楚晏不言,从轿子里钻出来,迅速往傅时雨驰走的方向飞去。

    重阳也紧随而上,心里默念柳小姐你可千万别出事。

    几人赶到城门口的时候,底下已经围满了蜀州城的所有百姓。

    当看到高耸入云的城墙上坐着的红色身影时,傅时雨脑子一空,握着的缰绳缓缓从手里滑了出去。

    狂奔的白马要见就要撞上人群,后面的楚晏脸色微变,平地跃起,直接坐在傅时雨身后,牵制住那躁动的马匹停在原地。

    仿佛察觉到什么,楚晏心里微惊,蓦地垂眼,竟看到坐在跟前的人,正脸色刷白、恐慌不已地轻轻颤抖。

    楚晏刚准备按住他肩膀,傅时雨已经踩着马镫快速地跳了下去。

    他推开堵在前面的百姓,径直跑到城墙底下。

    这个位置傅时雨已经可以清晰看到身着大红喜袍、面容娇俏的柳如盈,她毫无惧怕地晃荡着双腿,脚上鸳鸯的绣花鞋被甩掉了一只,露出里面裹着白色足衣的小脚。

    “小姐!”

    远远传来一声凄厉嘶哑的哭喊,跑得头发凌乱的春情,拼命挤开百姓,跌跌撞撞地跑到傅时雨旁边,当见着坐在城墙上的柳如盈时,她双膝一软,四肢无力地瘫跪在地。

    “你骗奴婢骗的好苦啊!小姐!”春情绝望地嚎啕大哭,“求求你不要留奴婢一个人在这世上。”

    似是瞧到他们的身影,眼里恍惚的柳如盈突然笑了,像是一个痴痴颠颠的疯子终于恢复了清醒。

    “我在等你们。”她心满意足地说。

    她最想见的人,一个是从小陪着长大的春情,另一个则是今日本来要与她成亲的夫婿。

    春情顿时悲从心起,泪如泉涌。

    她早该发现的,这些天小姐总会清点老爷留给她的嫁妆,偶尔会偷偷跑到玉兰树下坐一天,或者把自己拉到跟前说些莫名其妙的话,这些仿佛在交代后事的反常,她其实早应发现的,但自己却该死的,全把这些当作是小姐出嫁前的女儿家心思。

    春情心里悔恨,但想到现在不是哭的时候,转身见傅时雨望登城踏步的方向跑去,她也急忙从地上站起身,趔趔趄趄地跟了上去。

    傅时雨拾级而上,两阶跨一步地跑,缺氧的窒息感冲上胸口,喉咙被风灌得生疼,他甚至开始感到反胃晕眩,胸闷脑胀。

    但他哪怕再难受,也不敢有一步停歇,手臂撑着石壁艰难地往上爬。

    “世子。”重阳神色焦急地问:“怎么办?”

    楚晏神色阴沉,没有作答。

    傅时雨连爬带走,一口气踩上城墙顶,柳如盈见着他身影,眼里缓缓亮了起来。

    她岌岌可危地换了个面,改为背靠高空而坐。

    不是星辰的那种神光,倒像是黑夜里窜起火苗的昏芒。

    里面也不再是乍见倾心的痴迷,而是一种得偿所愿的餍足。

    “如......盈。”傅时雨一张嘴,刺骨寒风便疯狂灌入喉咙,他仿佛被刮的喉里渗出血丝,嘴边满是血腥味。

    只说了两个字,他便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

    “别这样,好吗?”

    他第一次用这种近乎恳求的语气,这是傅时雨从未有过的示弱,可能也是这辈子最后一次了。

    “我带你走,去看大庆的浩浩河山,赫赫京都,走累了我们就不走了,找个安静的地方居住,然后在院子里种一棵你最喜欢的玉兰树。”

    他勾勒着柳如盈梦寐以求的所有场景,这本该是她最想要的,但现在柳如盈却只是扬着嘴角,轻轻浅浅笑着。

    大红喜袍衬的她颊上红润艳丽,竟一点也瞧不出前几天的病态和憔悴,如同大片大片、花团锦簇盛开的重瓣山茶。

    很美,但又透着股让人垂泪的绝望。

    傅时雨心里有股不愿承认的直觉,这次她恐怕是真的要离开了,或许......

    她其实很早就想离开了。

    只是所有人都没察觉到而已。

    “傅大夫,你真好看。”柳如盈终于说话了,像是刚及笄的小姑娘,眼里满是不谙世事的娇憨。

    天上的乌云如同是袅袅轻烟,被风缓慢地吹开,露出了明光烁亮的日轮。

    快入秋的天气,本该是最热的,此刻却透着点幽幽凉意。

    傅时雨往前走几步,尽量温和道:“好看,那咱们先回去看,好吗?”

    “不了。”柳如盈笑容渐渐收敛,突地眸色深深地看他一眼,像是要把这张精致的如玉脸庞刻画进脑海里。

    “我是真的很喜欢你,傅大夫。”

    傅时雨眼底一热,微微打颤地回:“我知道。”

    “但我决定不再喜欢你了。”柳如盈轻轻说:“所以你不用再可怜我,也可以不用记得我。”

    “傅大夫真正喜欢的人,我都明白的。”

    她笑了笑,看着底下坐在白马上的人,呢喃着,“傅大夫这么好的小郎君,不能被我糟蹋了。”

    “理应由人中龙凤配上才对,所以我要把你还给他了,傅大夫。”

    傅时雨张了张嘴,还没开口。柳如盈眼里含泪,灿烂地笑道:“不过你放心,如果他敢欺负你,我定化作冤魂厉鬼,回到阳间索他的命。”

    本是玩笑话,傅时雨却一点也笑不出来。

    他来自几千年以后的现代,心里明白这世上哪来什么鬼神。

    无论好坏,人死了便是死了,黄土一埋,便什么都没了。

    良久,他才哑着嗓子说:“如盈,这里风大,你病才刚好,我们回去吧。”

    柳如盈黝黑的眼瞳里突然浮出一丝笑意,傅时雨回过头,见春情终于从楼梯里爬到了城墙顶。

    难道她一直在等......

    傅时雨慌乱失措地回过头,果然看到柳如盈笑容满面地仰身倒了下去。

    “——春情,你别哭,我只是去找我爹爹了。”

    这话夹着城楼上的狂风吹灌在两人耳边,刹那间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傅时雨甚至没来得及呼喊,两步奔跃上前,但只来得及碰到她一点点衣角,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她如同一只火红鲜艳的蝴蝶,从空中惨烈又惊心动魄地坠了下去。

    春情刚喘完一口气,看到城墙上的那道身影就这么毫无征兆地消失了,心里怔愣一瞬,明白过来后,她顿时痛不欲生地嘶喊道:“小姐!”

    听着春情歇斯底里地哭喊,傅时雨脑子一下空了,入目皆是晃眼的白,什么也没有,他如同也跟着柳如盈落入一个封闭的空间,陡然听到底下传来一阵响亮的惊呼。

    傅时雨眼珠子也跟着僵硬的缓慢移动。

    只见一道玄色身影从马背上飞身跃起!直接跃上半空,双手接住了柳如盈极速下坠的身子。

    傅时雨眼底一亮,还未来得及惊喜。

    便看楚晏脸色骤白,手臂终究承不住这如同是高山压下来的重量,耳边甚至能清楚听到骨骼从中断裂的脆音,连接手肘的臂间,开始呈现出一个怪异扭曲的弧度,但他还是竭力用脚底或膝盖擦过城墙,减缓下坠的速度和冲击,随即便跟着柳如盈一同从半空中摔了下来。

    “世子!”重阳惊惧地瞪大眼,目眦欲裂地怒吼道。

    谁也没料到一向冷静自持的人会有此举,毕竟这事明眼人都清楚太过危险,但他还是义无反顾地冲了上去,带着一股豁出性命的莽撞和果断。

    重阳粗暴地推开那些百姓,看到地上被摔得血肉模糊的两人,心里不由倒抽口气。

    他先去探了探楚晏的鼻息。

    重阳悬在嗓子眼的心脏倏地落了回去。

    还活着。

    他又转眸看向旁边的柳如盈,心里不禁隐隐沉痛。

    “看来你爹是真想带你走了。”

    重阳眼眶通红,粗哑地叹道:“世子拼了条命,都没能把你救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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