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长月被安排住在阁楼。
虽然说是阁楼，但位置好的有点不可思议。从窗子往外面看，能望见群山叠翠，模糊的云层之中，天衍宗主峰若隐若现，褪去了近看时的庄严肃穆，精巧的像是能放在掌心把玩的摆件。
——这处阁楼看起来确实是属于女孩的住所，处处都彰显着精心的布置。尽管不知道之前住的是谁，可现在被巫长月占据了，她从竹藤的棋盒里随手抓一把触手冰凉的棋子，倒有点惴惴不安。
可惜郁雪间什么都没说，也没有解释，他甚至只是随便点了个当时从他们三人旁边经过的小狐狸，让她带着巫长月过来。
至于云慕远嘛——
他被安排住在郁雪间不远处，距离巫长月的阁楼，距离不算太远，但也绝对算不上近。十分方便太上长老平日教导他，对他来找巫长月，却是不小的阻碍。
云慕远欲言又止，但终究没有提出异议。
他绝不是不识好歹的人，深知自己这是天衍宗内所有弟子都为之艳羡的好运。点水峰无论什么地方都是井井有条，说需要他过来帮忙简直就是个笑话。更不用说太上长老允许他将二丫一并带过来，如此深厚仁泽，大概真的是林一鹤所说的那样，想要收他为徒。
这可真的让少年为难起来。
虽然刚入门时那个宗主和那个长老的态度，和自己三天筑基的事，都能让云慕远隐约知道，自己在修仙这条路上是大有可为的。——可就算是大有可为，并不代表他非要在这条路上有所为，对吧？
但太上长老如此的好意，确实无法否认。尽管云慕远莫名觉得，这种妥帖的处理方式、这样不着痕迹的体贴行径，并不是为自己来的。
只不过从巫长月的角度来看，光是两人房间的安排，就已经能够显示出郁雪间那种——无法修炼的人离我的徒弟远一点——的奇妙心理了。所以在他们搬进点水峰的第三天，太上长老终于开始给云慕远授课时，她非常识趣的表示了自己拒绝旁听，快快乐乐的跑到外面去抓狐狸。
半开的窗，不知什么材料制成的窗纸，挡住了少女的身影，云慕远时不时往外面看去，只能看见模模糊糊的影子。他以为自己做的不着痕迹，却没想到这一点自以为偷偷摸摸的动作，在修为高深的修士看来，跟光明正大也没有任何区别了。
“收心。”
郁雪间轻声说道，语气平静，并无多少斥责之意。
他将云慕远以处理杂务的名义要过来，却不要求他做事。如今似乎终于决定授课，也不讲些修炼之事，反而开始教导他读书写字，偶尔穿插讲些风俗地理，杂文趣事。
天下第一宗门的太上长老，如今教起徒弟来，倒像是山间小私塾的教书先生一般。
无论如何，这样的举动反而使云慕远心里抗拒又愧疚的复杂情绪稍微安定了些。
现在上课途中分神去关注别的事情被郁雪间抓住，云慕远不由得有些窘迫，连忙收敛了心神，专心听起课程来。
外边，巫长月揪住了狐狸的后颈皮。
雪白雪白的狐狸，大概有成年人两个巴掌那么大，毛绒绒的尾巴在巫长月手腕上扫过，惴惴不安的抖着耳朵，不太高兴的蹬着四只小爪子。它又不是猫，被抓着后颈拎起来，是会觉得难受的好么。
可惜巫长月并不知道这只狐狸的心事，她换了个姿势，像是抱小孩儿一样，双手卡着狐狸的前肢，把它举起来，认真研究了一下这到底是不是前几天带自己去阁楼的那只狐狸。
狐狸木着脸和她对视。虽然还不能化形，但这种毫无修为的凡人，不是吹牛，它一爪子能干脆的拍死三个那么多。但是——但是啊，这个雌性的人类不可以动。在她上山之前，点水峰的每一个开了灵智的动植物，都得到过叮嘱。
或者说警告吧。至少在狐狸本身听起来，它觉得那更像是警告，而不是叮嘱。
所以就算以这么一个羞耻的姿势被举起来，狐狸也只能安静如鸡，用尾巴拼命去扫少女的手腕，疯狂暗示她把自己放下来。
巫长月：“唔，你是郁雪间养的么？”
不，我是野生的。
“他真的真的真的闭关了有几十年？”
对，现在我们的好日子结束了。
“唔。”手腕上被尾巴尖尖扫过的地方，若有若无的透着点痒，和透着纯洁又无辜的情绪的狐狸眼对视了一会儿，巫长月沉吟片刻，“我觉得这狐狸喜欢我。”
狐狸：“……”
【不，你想多了。】系统冷酷的回答，【它烦死你了。】
“你讨厌我么？”像是哄孩子那样，巫长月把狐狸上下摇了摇，放柔了声音问道。
狐狸：“……”
讨厌！死了！你这个人类！快点把我！放下来！
它正准备挣脱这个不堪一击的束缚来表达立场，绝对不能被误以为自己是心甘情愿的被抓住的，至于喜欢人类什么的更是一个笑话。
前爪微微抬起，正想要动手的时候，不远处忽然传来冰凉的目光，其实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但就是能令狐狸感受到一股油然而生的凉意。
狐狸僵硬了两秒，抬起的爪子落在少女的手臂上，万分屈辱的把尾巴缠绕上巫长月的手腕，喉咙里强行挤出甜腻又亲近的声音。
巫长月喜出望外：“你看，我就说它喜欢我！”
系统：【……】
没眼看了。
使劲rua了两把狐狸脑袋，巫长月正琢磨着郁雪间会不会同意自己养只狐狸——如果让云慕远去申请的话搞不好他会同意——突然感觉手里温暖柔软的触感消失不见。
用最小心翼翼的态度逃出这个完全算不上什么的束缚，在巫长月反应过来之前，狐狸抓紧时间，头也不回的狂奔离开这个地方。
它下次再也不会来了——在这个人类雌性离开之前！
即将到手的宠物要飞，巫长月站起来想追，却根本追不上，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狐狸消失在自己的视野范围内：“哎！”
【我就说吧。】
看穿一切的系统，幸灾乐祸的火上浇油。
【它根本不喜欢你。】
“不可能，要是不喜欢我，怎么会让我抱那么久。”巫长月反驳的有理有据，“而且那只狐狸的尾巴都缠上来了，明明就是很亲近我嘛。”
【说不定是被威胁了。】
巫长月：“……你又下载乱七八糟的软件了？”
今天的系统，也说出了仿佛中病毒了的话。这附近——或者说这整座山，除了她，就只有在上课的云慕远和郁雪间，谁会闲着没事去威胁这么一只看起来弱小又可怜的狐狸。
【……根本就没有乱七八糟的软件。】
哦。
相当敷衍的答应着，巫长月往外面走，准备在点水峰随便逛一逛。云慕远交给郁雪间，她非常的放心，不会可能有郁雪间教不出来的学生。
点水峰不是天衍宗的主峰，但其秀丽壮美，并不在主峰之下，或者说更加出众。这是历代太上长老居住的地方，但现在只住着郁雪间。
“为什么呢？”
路边的野花开的灿烂绚丽，巫长月蹲下来，伸手摸了摸，揪下一朵未果，开口问话讲到一半的系统。
【为什么呢？】系统的语气平淡无奇，他重复了一遍宿主的问题，回答道，【因为郁雪间在三百年前，就把他们都给杀了。】
这个回答着实出乎意料，巫长月忍不住怔了怔。她眼里流露出茫然的神色来。
“……不会吧？郁雪间，不像是能做出那种事的人。”
她迟疑道。
三百年前——这个世界的三百年前。巫长月刚到这个世界，任务是帮郁雪间挡下那个会使他修为倒退数十年，甚至在未来的修真途中也将遗祸无穷的劫难。
那时候郁雪间还是青涩的少年模样，性格冷冰冰的不爱说话，一副看起来就让人觉得高傲、不好相处的样子。
实际上他也只是不爱说话而已。
面对巫长月这个被救出来之后就缠上他的陌生人，郁雪间绷着脸，看起来十分不情愿，到底却默认了她跟上来。甚至在多番打听却始终找不到巫长月的家人后，没有犹豫太久——或者说根本就没有犹豫，直接开口让巫长月做他徒弟。
“你可愿意做我的弟子？”
他是这么问的。
微微蹙着眉，面无表情，似乎不太情愿，询问的口吻却十分认真。当然，面对那时候听不见的巫长月，郁雪间是使用神识，让问话直接在女孩脑海中出现。
他注视着巫长月，而巫长月从少年眸中清晰的看见自己的身影，她也没有半点犹豫——这完全就是求之不得的，扬起最灿烂甜美的笑容，使劲点头答应下来。
外表冷漠，内心却十分温和柔软的少年，一直到为了帮郁雪间挡劫而不得不离开那具身体，巫长月也都还是这么认为的。
可现在系统却说，郁雪间在三百年前，就屠杀了天衍宗当时在任的所有太上长老，和许多的门人。
“……不会吧。”尽管知道系统绝不会对自己撒谎，巫长月还是犹犹豫豫的反问道，“难不成当时他跟我说，自己是离开师门外出游历之类的话，都是假的。其实当时他是在被天衍宗追杀？”
【当然不是。】系统严肃的纠正了宿主的想法，【那是在你做完任务之后离开发生的事情。】
巫长月：“……”
巫长月一边拽着野花，纳闷怎么就是拔不下来，一边说道：“……你不觉得你这话说的，简直像是在跟我说，那就是因为我才导致的事情一样吗？”
【……你先松手，别拔了。】
系统微妙的沉默了几秒，不知道是在怀疑宿主的脑子到底是由什么做的，还是在思考其他的东西，好半晌才幽幽的说道。
【少看点情情爱爱的话本，别看见什么都往自己身上套。就算是没有你，这件事也会发生的。】
巫长月略有些羞愧的低下头。
“嗐，这不都是以前小说看多了吗。”她试图给自己挽尊，手上越发用力，漫无边际的想着连朵野花都拔不下来是不是有点太弱了，“你看小说里面男主角屠杀什么什么宗，什么什么门，不都是因为女主角嘛。”
【你自己想想这个话是不是哪里不对。】系统平静的说道，【还有一件事，让你别拔这个花了，快点给我撒手。】
“……哦对。”
一阵沉默之后，巫长月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恍然大悟。
“我又不是女主角。”
系统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才好。他欲言又止几次，还是选择闭上嘴，让宿主自己开开心心的松口气好了。
这么多年的经验告诉他，有些事情捅破是没有好处的。要么宿主会出事，要么主角会出事，要么就是宿主跟主角一起拖着系统去出事。为了自己的这统生安全着想，还是让宿主继续开心下去吧。
系统那边突然沉默，巫长月也没有在意。反正又不是偶尔一次两次的事情了，这种话说到一半系统突然沉默下去的事情经常发生，她疑心是系统断线，但系统总是不肯承认，可偏偏又说不出来自己到底为什么突然安静下来。
——所以也怨不得巫长月老是以为系统下载了乱七八糟的软件，把自己搞的中毒了对吧？
系统腹诽宿主要么想的太多要么什么都不想，宿主嘀咕系统老是突然断线还说自己没有中毒，然后都开始庆幸这是最后一个任务，结束了大家就一拍两散，不出意料的话大概下辈子都不会再有见面的机会了。
真是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巫长月用了点劲，还是没能把面前的那朵野花摘下来。那种感觉不像是因为花茎太过坚韧，更像是有谁扯着另一边，咬死了不肯松手让她把花摘走似的。
迟疑了大概两三秒的时间，巫长月脑子里灵光一闪，突然就松开了自己的手手——不肯被摘下的野花措不及防的往后仰去，柔韧性极好的几乎弯成直线，跟草地保持了一个平行的距离。
巫长月：“……”
野花：“……”
仰倒下去的野花，在这令人尴尬的长时间的沉默之中，大概是觉得反正都暴露了——也装不下去了，默默的直起身体，尽量自然的抖了抖自己盛开的花瓣，站的就像是一朵真正的普通的野花。
【你看。】系统说道，【我都说让你别摘了。】
巫长月：“……不，你没说。”
【我说了。】
系统十分笃定的反驳。
【我还让你松手，只不过你没有听见而已。】
巫长月：“……哦。”
真是令人尴尬的沉默。巫长月看着那朵野花，野花安静的站着，就像是普通的话。
由于不知道野花的眼睛到底在哪里，所以也不知道对方有没有在看自己，巫长月若无其事的拍了拍裙摆上沾的泥土，安安静静的站起来，继续往前面走。
吸取了这次的教训，接下来的途中，无论看见什么看起来很漂亮、很有趣、很新鲜的动物或者说植物，巫长月都安静的管好了自己的爪子，没有再伸出去试图摸上两把。
【这个地方灵气非常充足，主角一号闭关几十年，又没有去打理。花花草草小动物沐浴其中，全都在肆意生长，生出灵智也不是奇怪的事。】
系统语气真挚的安慰她，免得宿主真的就自闭了。
【你只是没有注意而已。比如你脚边那个兔子，就只是一只普通的兔子，你抱一抱是完全没问题的。】
“住口。”巫长月神色冷漠，语气平静，“你别想骗我。”
【……】
巫长月走了一会儿，突然停下脚步，“我想起来了。”
【……？】
“刚才那只狐狸，也是开了灵智的对吧。”
【啊，怎么了？】
巫长月抬起手抹了把脸，十分冷静的问道，“所以你说它其实不喜欢我，也是真的？”
【……嗐。】
这种时候倒是反应过来了，系统长长的叹了口气，非常努力的帮宿主挽回尊严。
【你又不是女主角，花花草草什么的，小狐狸小兔子什么的，喜不喜欢你都无所谓的嘛。】
“……”
巫长月更想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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