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说:‘当我知道他就藏在镜子里之后,一切都变得简单了。我捉不到他,我也杀不死他,但是我可以关住他。’
‘镜子是他的栖息之所,他靠着镜子扰乱我的生活,但同时镜子不也是他的牢笼么?’
‘只要我站在镜子前他就哪里都去不了,他不能伤害我的家人也不能伤害我!’
少年讲到这里情绪开始激动,他抓住我的胳膊,面色狰狞。
‘所以,’少年说,‘从那时起我便日日带着镜子,时时对着镜子,我看着他,他哪也不能去。’
少年说:‘那样的日子,你能想象么?那样的日子,我过得……就像是在地狱里。我咒骂他,他也咒骂我。多么恶毒的字眼一旦从我嘴里说出他都能学会。我被人当成是疯子,每当这个时候他就会在镜子那边嘲笑我。’
‘我对他说你放弃吧,不管你想得到什么。他告诉我不可能,他一定会得到他想要的。’
‘那你今天为什么没有带镜子?’我问他。
‘请听我说完再提问好么大夫?’少年对我的打断有些恼怒,‘我控制住了他,我知道了克制他的方法,这看起来似乎是我赢了。但是我的生活呢,你看我的生活变成了什么?’
‘我每天拿着镜子,时时刻刻对着镜子,这让我不伦不类与身边的人格格不入。我不敢睡觉,甚至不敢把视线离开镜子超过一刻,我变得暴躁易怒,我的朋友开始远离我,我的父母甚至开始害怕我。可我做这一切又是为了什么呢?我每天都生活在地狱里呀。’
‘而同时我囚禁了他,他自然也不会高兴,他总会在我疏忽的时候出去兴风作浪。’
‘开始的时候我便发现,他虽然可以进入到我的生活当中,但是那些与我接触越久联系越深的人,他的影响就越小。所以他不能够直接来到我的面前杀死我。我就是仗着这一点才敢做出把他困在镜子里的事情。’
‘你肯定想要问,既然他不能够影响于我接触密切的人,那他们又是怎么影响到我的母亲的呢?’
‘其实我的母亲……她生我时难产,每次见到我都会想到当时的痛苦,故而从小就与我不亲近。我是在奶妈身边长大的。至于我的父亲,他是朝廷命官,每日都有数不清的事要他去做,一年到头来,我能同他一桌吃饭的次数一只手就能数过来。’
‘在这个世界上与我最亲近的人便是奶娘的儿子,我的书童。每日我实在撑不下去需要休息的时候,都会让他守在我身边。’
‘我的书童对我唯命是从,待我极其尽心。因书童从小与我一同长大便我们如同亲兄弟一般,这样密切的联系我以为镜子里的那个他永远影响不了我的书童。’
‘这都是我的错,或许我的行为激怒了他,也或许说我本身就低估了他,更或许这本来就是他想要的——看我像一个自以为是的跳梁小丑。’
‘那一天我睡了一个很长的觉,我很久没有那么安稳的睡过了。但是当我醒来之后,我发现从小和我一起长大的书童死了,他死在一面碎掉的镜子前,锋利的镜子碎片割破了他的喉咙,他甚至来不及求救,鲜血流了一地。’
‘你知道吗?我知道书童是被我牵连因我而死的,可在我看到那场景时的第一个想法竟然是害怕。我害怕了,我想同他言和,我想求他放过我。’
‘我从小的好朋友,我人生中最亲近的人死在了我的面前,我的想法竟然不是为他报仇,而是向凶手屈服。’
‘我为自己的懦弱无能而羞愧,但是我无能为力啊。如果不求饶,谁知道下一个被碎片划破喉咙的人是不是我呢?’
‘我原来认为自己是愿意为他们豁出性命的,但是现在我不想死。’
‘我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屋子里,对着镜子求饶。我告诉他我现在就放你走,你愿意做什么就做什么,你想要谁的命就要谁的命。我求他放过我。’
‘然后我不再看镜子,我不再囚禁他。’
‘我放了他,他自由了,我身边的人开始一个接一个的死去。最开始是那个逐渐疏远我的朋友,后来是府学里的先生,再后来是我的母亲。’
‘他们都是被镜子碎片歌喉而死的。’
‘我知道他只能通过镜子杀人,我知道那枚碎片最后一定会割开我的喉咙。’
‘他已经有很久没有动手了,我身边不再有人死去,所以这代表着什么呢大夫?这不就代表着下一个该死的人就是我了吗?’
少年着低下头自嘲而癫狂地笑起来。
‘所以我现在不敢看镜子,不敢戴镜子,因为镜子里的‘我’要杀我啊。’
‘大夫,你是不是觉得我太可笑了,既然自己的人生已经糟糕成了这个样子为什么还不肯死了呢?’
‘我不想死啊大夫,你救救我吧。我一定是得病了对不对?’
那个少年讲完了他自己的故事,他抓住我就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少年的眼睛里是满是对生的渴望。
他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映着我的身影,而我的眼睛中倒映着少年的影子,就是这样,我与那个要杀他的家伙见面。
我是个大夫没错,可我救不了他,因为他并没有得病啊。
但我还是为他开了一剂药,是一个安神的方子我希望他能平静下来。
‘你是不是忘记了什么事情?’送他离开时我忍不住提醒他,‘那些少时说好要永远记得,但是在长大后却忘记的事情?’
我只能帮他到这里了。
少年拿着药离开了,我不知道我的提醒是否能够帮到他。
再见到这个少年已经是半年之后了。
他们府上的管家来到我家医馆,说他家少爷吃了我的药如今病已痊愈,请我到府上一叙。
管家送来了许多财宝,我又是个爱财的,不好推辞便应下了。
路上我从管家那里得知半年前少年的父亲也去世了,大家本以为疯癫的少年根本无法支撑家业。
谁知一夜之间少年的病竟好了,如今少年接管家业半年,竟比他父亲做的还要好。
再见那位少年,他已不是半年前的颓唐,如今面色红润意气风发是一个落落大方的少年郎。
他同我十分熟稔,熟稔得远超过我们一面之缘的交情。
少年跟我说:‘多谢大夫你半年前的提醒。大夫,其实你也知道的我那根本不是病,多亏了你的提醒,我的确忘记了一个极重要的承诺。’
‘我原来同你说过的,我母亲生我时难产故而不亲近我,其实事情是这样的。’
‘我母亲当时怀的是双胞胎,可是生下来的却是一个怪胎。我同我的哥哥脑袋是连在一起的。这其实也不是什么治不得的病,只要把我们分开就是,父亲为此专门请来了仙门法力高强的仙长。’
‘但是仙长在治病时却发现,我和哥哥不是脑袋连在一起那么简单,我们也共用着一个大脑。也就是说,不分,我们会像怪胎一样活着;分开,我和哥哥只能活下来一个。’
‘那时我们已经长到一岁了,哥哥远比我可爱,我则因为腼腆总是死气沉沉的,母亲想让哥哥活,父亲思考之后也答应了。’
‘可惜他们都忽略了哥哥的想法,那个时候我的哥哥只有一岁,因为我们共用一个大脑,我知道他的想法,我的哥哥想让我活着。’
‘我的父母求仙长在救下哥哥送我离开后总最隆重的仪式为我超度,仙长答应了。可是在施法的过程中,我的哥哥,他放弃了这具身体。’
‘我的哥哥放弃了身体,他把自己藏在我的脑子里。’
‘我是哥哥陪着长大的,因为哥哥没有身体他只能借镜子显形,所以我小时候总是对着镜子说话。哥哥帮我吓唬欺负我的小孩,在我受委屈的时候安慰我,教我读书识字。’
‘后来,我的父亲母亲觉得哥哥是妖怪,他们又请来了仙长,仙长封印了哥哥,抹去了我的记忆。直到一年前,哥哥才冲破松动的封印再次出现。’
‘哥哥冲破封印才知道我失去了关于他的记忆,他那么做不是想吓唬我,而是希望我记起他。’
‘至于那些他杀掉的,其实不过都是伤害我的人罢了。我的书童一直嫉妒我夺去了他母亲的关注,他在我饮食中下毒,那种毒药吃久了我便会疯掉。我的那位朋友,他盗取了我文章挂上了他的名字,送到国子监后国子监的夫子对他亲睐有加。至于我府学的先生,他收了贿赂,将原本属于我的升入国子监的名额给了我那朋友。’
‘而我的父母,是最过分了,他们一开始就打算杀死我不是么?’
‘如今我又记起了哥哥,我和哥哥共同守着这个家今生今世不再分离——这也是我小时候许诺哥哥的,我现在很开心呢大夫。’
那日的最后,管家送来了几本书,少年左手提笔在书卷扉页画了一朵桃花。
我忽而想起他来找我看病那日画桃花的情景。
‘你惯用左手?’我问他。
少年笑了笑:‘是啊,跟我哥哥一样。’
后来因为一些事我关闭了医馆,离开了那个地方,自此我便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少年。
但是,多年过去了,时至今日追忆往事,我仍看不透这个故事最后的结局。
那个少年终究是有病还是没病?
那个少年最后终是哥哥还是弟弟?
这么多年我仍然想不明白。
这便是我要讲的故事了。”
半炷香的功夫,桑落终于讲完了自己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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