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遇醒了。待她睁开眼环顾四周时,心中大愣,猛然从床上坐起。越是看着周围环境,她越疑惑陡生。
这里不是冰天雪地的古战场,而是军营的一方帐篷内。时值夜间,帐篷中的鲛油铜灯,闪烁着亮光,这让霍遇有些冰凉的躯体感受到了一丝热度。
她轻揉眉心,自言自语道:“我不是已经万箭穿心而死了吗?怎又会活了过来?难道是被人所救?”
未及多加思考,便被一男子的声音搅乱了思绪。
“阿浔,你醒了?”一相貌憨厚、身材魁梧的青年男子从帐外走了进来,见霍遇之后,呆滞的眼神瞬间发亮,兴奋说道,几乎狂奔至床前,“我就知道你吉人自有天相,会没事的。之前军医说你没救了,我还以为你真的……总之谢天谢地,谢霍将军保佑!”
男子说着说着,眼角边竟然有了隐隐泪花。在灯火的照耀下,清晰可见。
霍遇一生叱咤风云,铁骨铮铮,她手下的士兵皆是热血男儿,即便是死眉头都不会皱一下,更别说是流眼泪了。她很少看到流眼泪的男人,缓缓问道:“你……哭什么?”
男子抹了一把眼泪,“我这是高兴啊,喜极而泣!这次真的是霍遇将军显灵了,我要去上柱香拜拜。”
“拜她?”
许正回答:“对啊。我们遇到困难和麻烦,不都是拜霍将军么?祈求将军的在天之灵,保佑我们平安无事啊。”
霍遇:“………”
这青年男子名叫许正,是襄阳军中的一名校尉。他最佩服的人便是已故天下兵马大将军,霍遇。
将军虽死,可对于许正来说,霍遇便是犹如神明一般的存在,光芒万丈永不消减。不仅是许正这么认为,整个宣朝的将士们都这么认为。
一般人遇到困难都是拜菩萨,宣朝的将士们遇到困难都是拜霍将军。
霍遇定定地看着这个面容憨厚的男子,没有任何反应。对方刚才的那一声陌生称呼以及简短的几句话解释,让霍遇心中的疑惑越发增多,甚至让她预感到了某些严重的事情。
“阿浔,你傻啦?你是不认识我了吗?”许正看着对方有些茫然的目光,不解地问道,“我怎么觉得你的眼神……有些奇怪?”
“我……”霍遇想要说些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只从喉咙中间艰难地发出这个字眼来。
在未弄清楚情况前,她本不愿意说只言片语。
可看着男子那疑惑不解的眼神,她终于还是从牙齿间挤出了一句话:“我……我有点头疼,想好好休息一下。”
确实,霍遇需要腾出时间来好好想一想事情的来龙去脉。
许正恍然大悟,挠了一把自己的头发,“也对,你受过重伤,确实需要好好休息,那我就先不打扰你了。”
霍遇点点头。
许正转身欲走,腿刚挪了两步,又回过头来,问道:“你身体还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吗?要不要我再去请军医过来。”
霍遇摇头,冲她摆摆手:“不必了,我睡一觉便好。”
许正道:“那好,你安心休息。我还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给大帅。”
他走后,霍遇的思绪随着幽幽烛火跳动而翻飞。前世今生的记忆相融合,如滔滔江水般连绵不绝,奔涌袭来。
透过原主记忆,霍遇知道如今的时间也不是永兴十七年,而是天祈七年。天祈,宣朝新帝南宫策的年号。
她同时也确定自己真的死了。死于七年前冰霜覆盖的白雪关战场上。
这个身体的主人名叫段浔,是襄阳军中的一名中郎将。七年前白雪关失守,邺城被西夏人攻占,敌军占了邺城之便,大举南侵,铁蹄开始践踏宣朝的大好河山。
西夏人残暴,邺城中的百姓尽遭毒手,段浔的姐姐段芷也不能幸免。段芷长得极美,西夏士兵垂涎她的美色,想要糟蹋她。然而段芷是个烈性女子,不甘受辱,选择撞墙而死。
那天段浔外出归来,恰好撞见了这悲惨的一幕。她青筋暴起,目露凶光,想要杀光那些可恨的西夏士兵。可她知道自己势单力薄,若是贸然现身,只会白白送死。
因此段浔忍住这滔天的愤恨,选择了隐匿踪迹,躲在草剁中。待西夏士兵散尽后,方才露面,抱起段芷的尸体,嚎啕大哭、悲痛不已。
段浔自幼父母双亡,和姐姐段芷相依为命。段芷之死对她的打击特别大,犹如晴空霹雳。她守着姐姐的尸体,颓丧了好几天后,终于决心化悲痛为力量。
挖了一座土坟,埋葬好姐姐的尸体。十四岁的段浔立下血誓:只要活着,便杀尽西夏士兵,为姐姐段芷报仇雪恨。
从此,她便踏上了参军之路。因宣朝有女子不得从军的规定,段浔舍弃了女儿家的胭脂粉黛,穿上了男儿的布衣青衫,一路南行,历尽千辛万苦走至居庸城,投奔朝廷当时的北伐之师---襄阳军。
十四岁的她身量未足,身体偏瘦,自然不在应征队伍之列。被拒绝之后的段浔并没有灰心,找了处没人的山林独居三年。在这三年中,她每天砍柴伐竹,锻炼自己的臂力,来回奔跑数十里,锻炼自己的体力,同蛇狼虎豹搏斗,锻炼自己的胆力。
经过三年的血泪洗礼,段浔的各方面比起之前有了质的蜕变。十七岁背负着血海深仇的她,又一次投奔襄阳军。
这次应征极为顺利。入伍之后,段浔从底层士兵做起,吃苦耐劳、奋勇杀敌,不管遇到多么危险的战斗,她从来不会退缩。段浔有勇有谋,在四年的北伐战争中,屡建奇功,地位从一个兵卒升到了中郎将。
就是这么一个前途无量的将士,最后死在了北伐的最后一场战争中。最后一役,段浔巧用偷袭术,烧了西夏人的后营,让西夏军手忙脚乱,宣军才得以大胜。
然而很不幸的是,段浔策马归来时,被敌人毒矢伤到手臂,毒素渗入骨髓,不幸身亡。而自己也就这么阴差阳错地重生在了她身上。
虽然这事极不可思议,可霍遇还是欣然接受。因为对她来说,能够活下来便是这天下间最幸福的事,即便是换了一个身份活着。
她很庆幸这一世能再当军人。能降烈马挽大弓,能欣赏塞外的壮丽风光,还能见公主殿下一面。她不奢求更多,只远远地看一眼便心满意足。
七年了,公主殿下应该已择夫婿了,应该有儿有女了吧。念及至此,她心中忽然涌起一股酸涩感。一方面希望公主殿下能够过上幸福生活,另一方面又不希望看到她嫁为人妻。重生归来的幸福感,很快被一种无可奈何的矛盾感所取代。
霍遇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个艰涩的笑容,她想如果班师回朝,再次见到南宫洛璃时,自己该怀揣怎样的心情?欣喜、平静,又或者是故意装出一副陌生人的样子对她恭敬行礼?
她可以在百万强兵中取敌军战将的首级,也可以万箭穿心而眉头不皱一下。可每次想到南宫洛璃时,热血豪情便会化为犹豫不决。
正当霍遇心绪难定时,营帐外又走来一道人影。顺着幽幽灯火望去,这人的身影越来越近。
男人眉目英挺,步履铿锵有力,腰间悬着一柄长剑。尽管他面庞略沧桑,两鬓染霜,可一身铠甲银装将他身上的那种气质刻画的淋漓尽致。这不仅仅是军人的锐气,更兼一种皇家的贵气。
此人正是北静王,南宫胜。
当日霍遇战死,她拼死保全的主力军队从邺城撤出,顺利同朝廷派来的襄阳军汇合,两军经过整顿和收编,合为一支军队,取名为:定遇军。南宫胜就是定遇军的统帅。
霍遇之父霍定和北静王交情甚好。在某次平叛的战争中,霍定为保护南宫胜而战死沙场,霍夫人闻讯悲伤过度,外加感染风寒,不治身亡。留下年仅三岁的霍遇以及年逾七旬的霍老太君。
正因如此,北静王多年来对这祖孙俩十分照拂,将霍遇视若亲子。
南宫胜为人持重,平时一脸严肃,普通人见了他大多心有余悸。可少年霍遇并不畏惧这位王爷,在她年幼时,北静王就时常带着她参加各种活动,或郊外踏青,或赛马狩猎。
少年霍遇并不称呼他为王爷,只亲切叫唤一声:南宫伯伯。
如今得见故人,霍遇忽然又忆起诸多往事。待北静王的身影走至榻前时,霍遇欲下床行礼。
南宫胜摆手:“你重伤初愈,当好生休息着,不必行礼。”
“多谢……王爷。”霍遇稳住心神,才不至于将那个熟悉的称呼说了出来。
南宫胜道:“你毒入骨髓,连军医都束手无策,本王还真以为……你会英年早逝。”
提起英年早逝这四字时,北静王的语气微微滞顿了下。他轻轻一叹后,面色又恢复正常:“你能苏醒过来,实乃一大幸事,定是上苍在眷顾你。”
“北伐大捷,你功不可没。十日后,班师回朝时,本王会将你的功劳禀奏给陛下。”
霍遇前世身份尊贵,位极人臣,重生归来的她对于权势并无丝毫热衷。她最渴望是能够再见南宫洛璃一面。
“知你无恙,本王甚为欣慰。你虽苏醒过来,想必身体还很虚弱,好好休养。”
“有劳王爷挂念。”
“嗯。”虽然北伐告捷,可仍有很多后续问题需要统帅去处理。南宫胜嘱咐完转身欲走。
这时,霍遇恭敬说道:“王爷,末将有个不情之情,希望您能恩准。”
“你说。”
霍遇缓缓道来:“我是邺城人,七年前邺城失守,西夏军入侵,逼死了我的姐姐。我曾立下血誓,此生定杀尽西夏人,替亡姐报仇。”
“如今北伐告捷,我想去坟上祭奠亡姐,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给她。大军班师回朝时必会路过邺城,恳请王爷能让我稍作片刻耽搁。”
这是原主的毕生心愿,霍遇觉得自己有必要替她完成。
北静王不假思索道:“理应如此,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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