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亨葵及菽。几近夏末,满山的野菜所剩无几。
甄知夏嫌弃老屋里吵吵,自愿领了小竹筐去后山,一待就待到晌午。从五天前大堂姐回门,张氏就镇日怨天抢地,马氏不停嘲讽挖苦,真真的鸡犬不宁。
原来二房花了那许多心思,废了那些银钱,却还是着了道上了当。甄香菊嫁去的所谓的大户周家是没错,但这周家少爷不过是周家旁系的一枝,还是个早年丧父的遗腹子,现靠着家族叔父生活,家有一久病的老母,媒婆提过的佣人的是个年过六十的老汉,多走几步路都喘,没人再指望他去伺候别人。唯一的家业也不过是个挣不了几个钱的成衣铺子。
而这周家之所以不在城里找新妇,是因为周少爷的母亲需要人近身伺候,而乡下闺女更能吃苦。最荒唐的是周家之所以急着成亲,完全是因为这周少爷的堂弟有一门好亲事,周少爷作为“长兄”要顾全大伯家善待兄长的颜面先成亲而已。
穷富还是其次,这一听就复杂之极的家族算计,甄香菊这不经事的乡下丫头又哪里经受得住。
但是鞭长莫及。
甄知夏握紧小锄头挖野菜,小竹筐才半满。休息的空挡,一抬眼见远处,一身着青布直裰的少年沿着后山蜿蜒而下,她不禁眯了眯眼。
东哥儿?
不对,那少年愈行愈近,面孔渐渐清晰可见。远远看着和东哥儿身形有些类似,瞧清楚了面部线条还是要比其稚气纤细许多的,而且也更清秀白净些。
甄知夏眨了眨眼,这不是许大夫家的小徒弟么?
“小大夫。”
许大夫在村里德高望重,如今年事高了,好多事体都由许汉林出面,村人人称小大夫。
许汉林徐徐行过来在她面前站定,“甄三丫头最近可好?”
“挺好挺好,小大夫你又来采药。”她瞄一眼他腰间慢慢的小竹篓。
许汉林轻轻嗯一声,浅褐色的眸子饶有兴趣围着她转悠几圈才笑道:“一直想问你,你那字是谁教的?”
这年代读书还是少数人的福利,村里的男丁都大多目不识丁,别提小女娃了,况且,这小丫头片子的风评可不是那么好。
甄知夏心里咦一声,这许小大夫还记着上回借他纸墨呢。
“我娘识字啊,她给我启蒙,然后东哥儿又教了我一些。”甄知夏见他点了点头,忽然想起来,这许小大夫是许大夫的孙儿,似乎幼年失了父母,才跟在爷爷身边习医理,也不便考仕途,好像是一日学堂都没去过。
“你一个姑娘家学字是能做什么?”许汉林似乎对甄知夏很感兴趣,干脆解下腰间药篓子,席地而坐,摆出一幅要长谈的模样。
“姑娘家就不能学字看书了?”甄知夏对男女不平有着天生的不忿,对这种话题就有些敏感,她重重的的挥着手下锄头,继续巴拉野菜:“你一个少年郎也没见你去读书啊。”
话说出口才觉得有些不妥,这小大夫当时可是借给她纸墨救急的,于是她抬头看了一眼许汉林的脸色,见他果然面露不豫,就有些讪讪的,她略带讨好的堆起一个笑,拿手肘轻轻碰了碰他的袖子:“小大夫你渴不渴,我给你摘个野果呗。”
许汉林低头看着自己手腕处的衣角,这小丫头不过就是轻轻碰了碰他,他刚才心里的一丝不悦竟然立刻消散了。他认真盯着知夏黑白分明的杏眼看了会儿,点头道:“好啊,确实有些渴。”
许汉林和爷爷在梧桐村待了这几年,爷爷拘他拘得紧,只教他好好看医书,习歧黄之术,不教他与村里孩子厮混。许汉林自己心气儿也高,村里孩子大多放养,养的皮实,一天下来就能玩的和泥猴似的。他心不在村子里,自然也瞧不上他们,这几年下来竟然一个相熟的小伙伴都没有。之前听他爷爷说起过甄知夏,那日偶然一见倒是看她还算顺眼(还不是看人小姑娘长得漂亮~),最惊喜的是小丫头竟还识字。他就忽然起了认识一下的念头。
想来他确实是有些寂寞了吧。
。。。。。。。
话说两头,老甄家最大的劫难这时已经掀了开篇。连甄香菊的亲事都没赶回家的甄惜福突然回来了,同时带回来的是一张轻飘飘却能把甄家压垮的薄薄一张毛纸。
甄老头扬起抽了几十年的烟袋,头一次打在了他疼在心尖上的小儿子的背上:“你个败家的畜生,你怎么就敢一声不吭的拿着咱老甄家的地做这事儿,你眼里还有没有你爹娘兄弟,你是想把咱老老小小的都逼死啊。”
马氏见了她的宝贝儿子,早不躺床上了,见了这阵仗急的连忙扑过去:“老头子你疯了,干啥打五儿。”
甄惜福只挨了一下,就哎哟哎哟的大声叫痛,马氏急的脸都涨红了:“你个没轻没重的老东西,下手咋这么狠啊!”
甄老头还要再打,却又见老妻护着这孽障护的是结结实实的,且甄惜福连着叫唤了好几声,一张干净俊秀的脸孔已经扭成一团,他到底心痛这幺儿,居然真的再下不去手。
甄老头拿着烟斗的手都在发抖:“你咋的敢拿了咱老甄家的地契去抵银子,啊?谁给你的胆子,你读书读傻了啊。”
马氏叫道:“老头子你别乱骂人,是我把地契给他的,你有啥冲我来。”
甄老头气的差点连话都说不清楚了:“你个败家娘们,你居然挑唆儿子去卖地,我休了你。”
马氏咬牙道:“对,就是我让五儿拿了去抵卖的,他要是没这银子,怎么给他老师去疏通,要是不疏通咋的考秀才,考不上秀才他这些年的书不都是白读了么,他还是不是你儿子,你不给他钱,不给他地,他咋活啊。”
其实这次马氏却是冤枉的,她还真的不知道甄惜福能有这么大胆子,那日甄惜福心急如焚的又是哄又是保证的,问她要了地契,她也真没想到这连卖地都不知道要找中人和牙侩的小儿子,会这么利落的把地契就押给高利贷了。
甄惜福躲在马氏身后,抖抖索索叫了一声:“娘,老师说了,我资质还是很不错的,只要他给我提点下,这次秀才必然如同囊中之物,这六十两银子算什么,只是表示下我的诚意,要不是刘兄多次在老师面前给我作保,别说六十两,六百两也不会让老师看我一眼。”
甄老头被这话气的仰倒,这会子也想不到士农工商了:“啥子贵秀才能值上六百两,你个畜生啊,这么糟践银子,你当那些钱是天上刮风刮下来的啊。”
甄惜福这时候还忍不住辩驳道:“这读书的事情怎么能用钱财衡量呢,都说万物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读书这等高雅之事怎能粘上那种铜臭味。”
怕粘上铜臭味还给老师送钱,甄老头第一次觉得,让这个小儿子啥事情都不管,一门心思读书是不是做错了,他费力的挥了挥手:“你这苗子坏了,我先不和你扯呼别的,你统共拿了二十亩良田的地契,剩下的钱呢,拿出来,尽快把咱家的地皮赎回来。”
马氏也急忙回身道:“五儿,这话得听你爹的,你成日读书,不懂庄稼人的天地跟性命似的。”
甄惜福白着脸:“没钱啦,二十亩地总共才抵押了六十五两银子,我那六十两教了刘兄带给老师,又花了五两谢刘兄的提点,都花光了。而且统共就二十亩地,不过抵押了六十五两,赎回来可要不少钱呢,还要它做什么,再说了,咱家不是还有十亩地么。”
马氏忍不住尖叫一声:“啥子,才当了六十五两,那二十亩地,可要进百两呢,我的傻儿子,你给那黑心人骗了啊。”
却见这时候堂屋的大门一开,甄二首先抢进来,朝着面如金纸,不知道何时昏厥在文椅上的甄老头扑过去:“爹,爹,你咋啦。”
屋外甄四和李氏张氏已经被屋里的变故震得说不出话来了,他们齐刷刷看着吓得面无人色的甄惜福,这两耳不闻窗外事,被马氏教养的不着地气的少爷,居然这么轻轻松松,一声不吭的就把甄家的大部分家业给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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