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西京,朱衣巷以北,王宅。

    王家嫡系第六房,住在西边起第三个宅院里。虽然家中人丁不旺,但王六老爷在朝堂领着四品的官职,庶长子又在御前军中任校尉,这一府在王家体系中还是颇有地位。

    此刻,王六夫人正匆匆穿过回廊。

    阳光强盛,树影清晰地投在缦回的走廊中,早开的榴花烈烈似燃,缀满眼角余光。

    王六夫人却无心欣赏。

    这位贵妇身着淡蓝上襦、白纱长裙,裙摆上缀着纤细的绿彩纹路,随着步伐摆动时有如漂浮着水草的水波。

    她还很年轻,尚且不到三十岁。此时那张娇美的面容被焦灼占据,令人望之生怜。

    随侍的丫鬟跟在她身侧,同样裙摆蹁跹。

    “阿留如何了”

    年轻的王六夫人走到一处紧闭的房门前,抬手想敲,又放下,只小声去问门口的小厮。

    小厮苦着脸“郎君还”

    “还不肯出来这可都三天了。难不成他还一辈子闭门不出了”

    小厮瑟缩道“郎君郎君今日一整天水米未进,送进去的饮食全给砸了出来。”

    “什么,阿留绝食了”

    王六夫人美目一睁,顾不上许多,伸手去拍门“阿留,莫要任性总是不吃饭可怎么行阿留,你让阿娘看看你。”

    “走开”

    王六夫人顿足。她左右看看家仆,伸手一指雕花木门,怒道“你们都是死人要看着郎君饿坏不成赶紧砸开”

    “是”

    木门被矮几堵了,但几人合力,仍旧轻易将门撞了开。王六夫人急忙走进去,呼道“我儿”

    室内窗户紧闭,光线熏熏然。正中摆了个蒲团,一个约莫十三岁的少年穿着精致道袍、拿着拂尘,坐在上头双目紧闭、一动不动,哪怕母亲进来,他也不看一眼。

    “阿留”王六夫人吓着了,几乎是冲过去,“你怎样了”

    少年眼皮动了动,微微睁开“阿娘,不要耽误我修仙。”

    王六夫人显然不是第一次听这话。她又气又伤心,说“阿留,你莫犯倔你又没有灵根,修什么仙修仙又累又寂寞,便让妖仆护着你,你只管逍遥快活一生,有何不好”

    “不好”少年露出野山猫一样凶狠的表情,“王玄那个外室子都能修仙,我是嫡子,为什么却不如他他现在被谢九郎重用吧还当上了将军若我不能成器,阿娘将来如何自处”

    “王玄”

    说到那个名字,王夫人娇美的面容也阴沉了一瞬。她勉力笑了笑,虚弱道“还有你阿兄,横川他”

    “但阿兄并非阿娘的亲子”

    平京近百年惯例,嫡子起单字名,庶子用双字,女儿不论。王留之兄王横川是妾所生,与王六夫人并不亲近。

    王六夫人被说得红了眼睛,抱着少年,伤感道“还是我儿心疼我。可又能如何没有灵根,便是注定不能修仙。阿娘只愿你快活”

    “阿娘”王留却有些不耐地挣脱了母亲温情的怀抱,低声说,“我听说有一种方法,可以让没有灵根的人拥有灵根”

    王六夫人瞠目“什么你从哪里”

    “阿娘可知道沈越”

    “沈越是沈家那位八郎听闻他灵根出众,今年入读苍梧书院”

    王留狠狠摇头,面上露出些许兴奋“阿娘你不知道,沈越幼时曾经测试过灵根,那时候他分明也只是个凡人”

    “这”

    “父亲也知道。”王留加重语气。

    王六夫人怔怔,几疑自己听错“老爷知道我怎么不知道”

    少年稚气的面容,露出一点得意的、还有些残忍的微笑“阿娘,好阿娘,父亲不肯允我阿娘帮我求求情,叫父亲帮我找灵根吧”

    “找”

    昏暗的光线中,她的孩子笑得天真又冷酷。

    “阿娘,我没有灵根,别人却有。只要想办法拿过来不就好了”

    苍梧书院的新学子们,已经开课十天。

    书院里遵守古礼,不用高脚桌椅,只在室内摆放矮几和蒲团。人人都得正坐堂中,听上头的人讲道法、讲修炼、讲天下格局,稍有走神,便会迎来戒尺的严厉一击。

    本以为讲课的会是修士,没想到是凡人。

    但听内容,夫子对修仙界知之甚深,也许备课的人是修士,不过出于某种原因,暂时不想在这满座的新人前露面。

    “门派之别,首在修士境界高低、实力排名,其次在门中积累和功法。各大仙门的顶级功法通常只传给真传弟子,流出的功法最多只称得上二流。”

    夫子踱来踱去,眯缝的眼睛忽然爆出亮光,紧紧钉在座下一人脸上。

    “沈越,你说,一流仙门和他们各自的功法都是什么”

    一名年约十的少年起身,恭谨一礼。他个头虽然矮了些,却面若冠玉,正是平京里最推崇的秀雅风度。

    沈越不慌不忙答道

    “当今修仙界呈四方鼎镇之势。海外蓬莱万法宗,以妖修为主,修上善若水决。”

    “北方宁州剑宗,修周天归一剑法。”

    “西北龙象寺,修妙法菩提莲华经。”

    “还有东海北斗仙宗,修紫薇决。但学生听闻,紫薇决是供北斗普通弟子修习的不入流功法,并非顶级功法。”

    最后一句,他略迟疑了一下,显出几分不确定。

    夫子却已经很满意,赞赏道“难为你水木双灵根,还这般用功。北斗仙宗的顶级功法答不上来也属正常,连他们修仙界里都有许多人不曾明了。”

    沈越恭敬道“望夫子赐教。”

    清瘦的夫子颔首笑道“紫薇决实则就是北斗仙宗的顶级功法。他们全门都修同一功法,并不区分。”

    “这”

    铺满阳光的室内,一时也铺满了寂静。学子们好奇地看着夫子,但这份好奇也只是一般的、对新知识的好奇,而远远称不上震惊。

    只有乡下来的年轻人微微坐直了身体,神游天外的神情稍稍收了收。

    夫子也很平静,就像在讲述一件十分普通的事情。

    “紫薇决全名应当叫太乙衍天紫薇决,这是总的名称。对普通弟子而言,它的确只是普通的心法。但对那些有天赋、心性好的弟子来说,这门功法十分了不起。”

    夫子停了一下,卖了个关子。下面的学子都很懂事,忙齐声说“请夫子赐教。”

    他满意一笑,才继续道

    “到修行至第四境无我境,或者天赋极佳的弟子修行到和光境时,紫薇决就会自动发生变化,自行推演出最适合个人的功法,有的还能幻化星图、产生厉害的神通。譬如这一次点星榜和光第一人”

    沈越眼睛一亮,接道“是北斗天枢谢蕴昭,火木相生双灵根,修道四年便和光圆满,战绩也颇丰。”

    夫子点头道“正是。据说她和光境初阶时便能展开星图,还初步窥得虚实相生之道,不容小觑。北斗一脉积累深厚,门中天才不计其数,像那天生剑心、十年神游的卫枕流,更是修士中的翘楚。”

    “他们”

    夫子的语气忽然严厉起来。

    “正是你们的宿敌”

    满座学子皆一愣。

    夫子神色慨然

    “自圣人以身殉道,天下便再无饥荒之虞。然数万年来,仙门势大。区区数十万修士,便占据了大多数灵石、草药、法器,却对凡世苦难袖手旁观;亿万生灵生活在大地上,终日为生活庸碌,更要忍受生老病死之苦,却得不到灵草和丹药的帮助。如若我等凡人也有能力守卫家园,何至于被仙门掠夺全部天地精华”

    沈越还站在位置上,面露沉思。

    “听夫子一言,我似有所悟。”

    夫子抬手一按“坐下吧。纸上得来终觉浅,日后你们亲身修炼,再与仙门打交道,自然会有更多体悟。”

    乡下来的年轻人坐在最靠边的座位上,微微歪着坐姿,平静地看着上首的夫子。

    “今日便讲授至此,课下”

    “夫子,可不可以提问哩”

    乡下来的年轻人高高举起了手。

    那口土里土气的乡音太明显,都无需扭头,便可得知说话者身份。堂中有几名学子互相看看,都窃窃笑起来,目光嘲弄。

    夫子皱了皱眉,却还是说“许云留,你有何问题”

    “刚才夫子说修仙界里的人都不知道北斗仙宗修的什么功法哩,何以夫子却知道哩”谢蕴昭笑眯眯地问,对屋中窃笑置若罔闻。

    夫子打量她两眼,问“自然是看过记载。你为何有此疑问”

    他目光闪动,隐有怀疑之色。

    年轻人挠挠头,也不站起来,还换了个坐姿,跟坐不住的皮猴子一样。这个乡下人以小市民特有的、带点狡猾的无礼,说“那么多修士都不知道的修仙界秘闻,夫子却说得一清二楚,万一是错的,我们也没法印证哩,那可不得问个清楚哩。”

    哎,云留你这样很无礼

    坐在旁边的同窗小声提醒她,神情紧张。

    年轻人却无知无畏,目光炯炯地看着夫子。

    夫子也看着她。

    半晌,清瘦的中年人微笑起来,说“很好。”

    窃笑忽然一停。

    夫子满脸欣慰“尔等学子,也当学习许云留这般的质疑精神。圣人云,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我虽然尽心尽力教导你们,但若要在修仙路途上长久走下去,还是得靠你们自己。”

    “许云留,你是四灵根,也很不错。好好修炼,自有前途光明。”

    夫子勉励几句,飘然而去。

    留满堂学子面面相觑,之前窃笑的几人更是流露不屑和不满。

    谢蕴昭也不管旁人,顾自慢吞吞收东西。她的桌面上就书院发的纸笔砚台,连装东西的布袋都是托人缝的便宜货。

    看上去完全就是个穷酸还不知礼的庶民。

    她正要去拿砚台。

    横里伸出一只养尊处优的手,先一步按在了砚台的盖上。

    “看看这是谁哩,这不是交州乡下来的许云留哩。”

    青年怪声怪气地学着她的口音,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另外几人也围在周围,倏然将阳光挡住,只投下阴影。

    是刚才课堂窃笑的人。

    谢蕴昭收回手,懒洋洋道“是的哩,正是你爷爷我,孙子要做什么哩”

    “什么你这无礼的庶民”

    “够了。”

    有人冷冷斥责“苍梧书院中不份,一律是晴雪苑学子。你们仗着身份耍弄威风,竟然耍到晴雪苑中来了”

    他们所生活、学习的别苑因种满梨花,过去起了“晴雪苑”的名字。现在说到这些修仙学子,就都说是“晴雪苑的”。

    几个纨绔回头一看,见训斥他们的正是沈越。

    沈越是水木双灵根,资质第一,本人还是沈家嫡子。虽然沈家不比王、谢两家,却也是平京中的望族,不是他们惹得起的。

    何况,沈越还有个小叔叔虽然他们对那位沈家小叔叔只闻其名、不见其人,却也不敢招惹。

    “开个玩笑什么了不起。”

    纨绔们沉着脸,悻悻地走了。

    谢蕴昭才收了砚台,笑道“多谢你哩。”

    沈越摇头,道“本是同窗,不必言谢。云留敢于质疑,我很该向你多学习。”

    很谦逊正直的模样。

    说完,他就要离开,不防年轻人几步蹿过来,一张平凡微黄的面容挂着和善的笑,对他说“沈越你才是我学习的榜样哩,天资又好人品又佳,所以你现在要去用午饭我们一起好哩。”

    世家子出身的沈越没见过这么涎着脸的,糊里糊涂就答应下来,走了几步才觉得不对,但为时已晚。

    “沈越你说,仙门和我们真的那么对立嘛”

    沈越迟疑片刻,坦然道“我说不好。我只待在平京,并未觉得仙门哪里妨碍了凡人生活。”

    “嗯,嗯,我也觉得哩”

    “不过,”沈越若有所思,“白莲会的妖人也有许多修士。他们手段残忍,确实不得不防。”

    “嗯,嗯,也有道理哩。好,我们努力修炼,早日打倒可恶的仙门”

    沈越郑重应道“是,首先要赶上有名的年轻修士,比如北斗天枢谢蕴昭。”

    “不错不错。”谢蕴昭煞有介事地点头,“打倒谢蕴昭,打倒卫枕流,胜利和未来都终将属于我们哩”

    沈越眼睛又一亮,似乎燃起了两簇热血的小火苗“说得好”

    如切如磋的君子形象,悄悄崩成了热血少年。

    “尤其是沈越,你一定可以哩”谢蕴昭比了个大拇指,又抱起手臂,作出一脸疑惑,“可是好奇怪哩,不是说灵根和血脉没有关系哩可为什么晴雪苑只有我和其他几个平民哩世家子都好厉害哩。”

    沈越一想,也有些疑惑“这兴许是巧合。晴雪苑今年才招生,未来一定有更多平民出身的修士。”

    “这样哩。我还以为”

    “以为”

    “我还以为世家可以用钱买来灵根哩,就像买粮食一样,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谢蕴昭暗中观察沈越的反应。

    对方的反应很正常,惊讶之余还被逗笑了“不可能。如果能买,我家肯定早就囤得满谷满仓,也不会这么多年只出一个小叔叔和我”

    “小叔叔”谢蕴昭一怔,“难道是”

    “就是点星榜神游第一沈佛心,龙象寺行走,镇守天堑抵御魔族,度化十万厉鬼,被称作天生佛子的沈佛心。”沈越脸上放射出崇拜的光,“小叔叔是我的榜样”

    “啊,”谢蕴昭目前对沈佛心不大感兴趣,敷衍道,“是很值得敬重的人哩”

    敬重

    那一丝模糊的念头又飞快地从她脑海里闪过。

    谢蕴昭若有所思地站在原地。此时此地,她莫名想起了一幕场景郭真人提到弟子牺牲时的愤恨和后悔,还有他说自己完全不知道是谁送来玉简又拿走,以及他在院子里说的那一句,他想起了一个值得敬重的人

    对了,就是这个。

    郭衍在凡世生活了数十年。

    他是归真境的大能。

    在平京,神游境几乎就是仰望的顶端,看沈越谈起沈佛心的表现就能知道。

    一个归真境修为的修士,又对凡世了解深刻,难道不知道自己能力几何

    换位思考一下,如果是谢蕴昭处在郭衍的位置上,眼睁睁看见朝夕相处的弟子们被大阵格杀,起因是一块来历莫测的玉简

    她难道不会当场暴起若想做一件事而不去做,道心便有瑕疵。

    她都知道的事,郭衍不可能不知道。

    管你什么平京上古大阵,再厉害也是荒废了十万年、被神游小辈修复的阵法,难道真能随便杀死我一个归真境大能

    然而郭衍不仅没有暴起,反而自己封印修为,在事发后三个月中一直装得潦倒凄惨,在平京中苦苦忍耐和等待着。

    他究竟在等待什么

    当然也有可能,是那大阵确实厉害得超乎想象,一面就让郭衍这位归真真人吓破了胆,躲在下京区瑟瑟发抖,什么都不去尝试,只苦苦等待师门来人,好将情报顺利传达出去。

    哪一种可能性更大

    难道说

    谢蕴昭抱臂沉思。

    “云留云留”

    她放下双手,重又笑眯眯“对不住哩,我刚刚思考午饭吃什么好哩。书院真好,天天都有肉吃。”

    沈越信以为真,笑道“总不好让修仙的学子吃不好。听闻今后过了辟谷境,就不用再依赖凡人食粮。咦,那是不是钱恒”

    晴雪苑和苍梧书院并不相连。要去书院用饭,就要穿过两道大门。谢蕴昭和沈越刚走出晴雪苑,正要往书院去,却见一个眼熟的身影从大门右拐,显然要去别的地方。

    钱恒也是晴雪苑学子,而且是和“许云留”一样的平民。他是下京区人士,家庭贫寒,据说家中还有生病的父亲、眼睛半盲的母亲。

    他是金土木三灵根,在晴雪苑里仅次于沈越。此人平日沉默,少与人交流,只顾发奋苦读,还偷偷攒下书院发下的物资,带回家补贴父母。

    有几次谢蕴昭撞见别人言语欺负他,他也不言不语,她就帮着说了几句,所以和钱恒还算熟悉。

    “钱恒”谢蕴昭叫了一声,“你去哪里哩”

    钱恒紧张地回头,看见是她和沈越,才放松一些,又赶快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怎么了,你要做什么坏事哩难道要逃学”谢蕴昭走上去,看看外头繁华的街道,一把摁上对方的肩,“好兄弟一起走哩,你逃学怎么不叫上我哩”

    沈越在背后哭笑不得“云留”

    钱恒却笑不出来,低声说“家里托人传信,说父亲病重,叫我赶快回去看看。今日并非休沐,我”

    沈越也走上来,闻言安慰了他几句,又说“孝道为重,你不若告假,在家中照顾令尊一段时日,学院定然会应允。”

    钱恒看了他一眼,苦笑一下,没说话。沈越有些疑惑,下意识看向谢蕴昭。

    谢蕴昭再拍拍钱恒的肩“没事哩,你去告假好哩,我那份补贴分你一半,沈越也可以分你一半哩。”

    “补贴啊。”沈越才反应过来,有些羞赧。学院会按日为学子发放些许钱财、干粮,但如果告假,告假期间的补贴也就告吹。

    沈越家里不缺这些,本人也从没放在心上,虽然知道钱恒家贫,一时却想不到那里去。现在明白过来,便觉得自己那句“告假”说得太轻松、太不食人间疾苦,一时叫他耳朵羞红。

    “对不住不,对,我的补贴也分你一半,不对,是全部”

    “钱恒你不要听他放屁哩。”谢蕴昭很干脆地踩了他一脚。

    沈越吃痛,震惊、茫然又有点委屈地看着她。

    钱恒迟疑再三,终于还是低头一礼,羞愧又感激地道了一声谢,掩面回到晴雪苑,去向师长告假。

    等他走远,沈越才虚心求教“云留,我方才说错了什么”

    谢蕴昭使劲一拍他的脊背,语重心长“沈少爷,你知道什么叫自尊心哩你想帮助别人的心意是好的,但是你跟平民差距太大,这种事本身就让人很受伤哩。”

    沈越讷讷“原来如此”

    “所以我觉得课堂上夫子说得不对哩。”年轻人语气散漫,仿佛只随便提起,“对普通的平民来说,平时根本接触不到修仙者哩,反而和本地小官小吏、有钱人家接触更多。我从老家过来,靠的是给有钱的商人当护卫哩,我家女郎从老家过来,也是因为在那边被县令和大户欺负哩。”

    她看向怔然的沈越“那些仙门可能有欺负世家,但欺负平民的好像是世家和官员,不是修仙者哩。”

    年少的世家子头脑有些困惑。

    “我”

    “说得不错,正是这个道理。”

    微哑的声音从另一侧传来。普通的、本该毫无辨识度的男声,却因为过于冰冷淡漠而能够让人记得住。

    白绸蒙眼的青年似乎刚从书院那边过来。他手里还抱着个双层食盒,应该是刚刚领了饭蔬回来。

    眼看他越走越近,谢蕴昭连忙指着他脚边说“王离,有门槛”

    王离身形顿了顿,面无表情地抬腿跨过。

    “嗯。”

    沈越见礼道“原来是王十一郎。”

    青年没说话,谢蕴昭好奇道“十一郎原来你排行十一哩。”

    王离“看”了她一眼,淡淡“嗯。”

    沈越还试图搭话“听闻十一郎平日都在院内由专人教导,如果课业上有疑问,可以”

    “不必。”

    面无表情的盲人青年抱着食盒,往晴雪苑中走去。

    “门槛”谢蕴昭及时出声。

    等他顺利跨过去了,她才对那个背影说“王离,沈越一片好心,你好歹道一声谢哩。”

    青年转过身,“看”她一眼,再微微转动脖子,“看”沈越一眼。

    “多谢,不必。”

    沈越

    他感觉自己在短时间内微妙地受到了两次打击。

    王离说完话,却没有离开的意思,而是重新“盯”向谢蕴昭的方向。

    “许云留,你可曾用饭”他淡淡问,“没有的话,可同我一起。”

    “多谢,不必。”谢蕴昭假笑,大力拍沈越的肩,“我要和沈越一起吃哩。好兄弟就要一起吃饭”

    沈越一听,竟然有点受宠若惊。

    王离静静地站了片刻,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

    没走两步,他脚下就绊了一下,险些把食盒摔出去。

    谢蕴昭嘴角抽了一下。

    眼盲的青年又走了几步,又绊了一下。

    沈越见状,深觉义不容辞“十一郎,且让我来帮你”

    “不必。”对方头也不回,声音冷淡至极,“多事。”

    沈越

    短时间内,第三次打击。他突然有种冲动,想找个地方静静坐下,思考人生。

    谢蕴昭呵呵冷笑“让他装,让他一个人走。沈越,我们走哩。”

    沈越老老实实点头。

    晴雪苑中的青年再度停了停,然后

    身形一晃,食盒脱手飞出。

    “啊啊啊啊我知道了哩我陪你吃饭哩”

    谢蕴昭反应迅速,冲上去一把抱住食盒,顺便拉了一把快摔倒的青年。

    “浪费食物是不好的哩”

    青年面上毫无波动,平静地从她手里接过食盒,漠然道“多谢。”

    目睹了这一切的沈越

    年少的世家子捧着一颗饱受打击的、破碎的、沧桑的心,伤心欲绝、形单影只地走向了书院一方。

    谢蕴昭同他挥挥手,认命地扮演一个人形导盲杖。

    “抬腿。”

    “往左。”

    “前面有水池,往右边三步。”

    “唉”她叹了口气,“今天的午饭吃不上哩。”

    王离脚步不停,面色冷淡“我拿了双份。”

    “嗯”

    “午饭,”他平平重复道,“我拿了双份。”

    “哦,好,一份归我哩等等,你拿两份干嘛哩你有访客还是说你要吃两份哩”

    王离步伐流畅地走着,不疾不徐,没有丝毫卡顿。双层的食盒抱在他怀里,也待得很安稳。

    “直觉罢了。”

    他淡然地说出这句话,唇边有一个近似微笑的涟漪一闪而过。

    第二天。

    上午的课堂,夫子迟到了。

    等他匆匆走进室内,谁都能看出那张面容上的震惊和沉痛。

    他扫了一圈室内众人,深吸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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