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祖宗发话要住微梦洞府,其他人当然不会反驳。
师父他本来就崇敬真君,自然也没有意见。
微梦洞府只有三间房屋,冯真人一间、谢蕴昭一间、达达和阿拉斯减一间。现在谢蕴昭和自家两个毛茸茸挤一挤,把另一间房腾出来给了真君。
真君住得很惬意,早上还会捋着胡子,和冯真人一起在院子里吃早餐,晚上则去海边看看夕阳。
北斗仙宗的年轻弟子都没有见过真君,还以为是岛外来拜访的前辈。只偶尔哪一位真人经过,闲闲一瞥,才会吓得差点栽进海里。
真君一开始还安慰几句,次数多了,他就烦了。
之后再有人拜见他,他就说“我是欧阳锋。”
其他人往往一脸迷惑“真君”
真君十分坚持“我是欧阳锋”
“好,好吧”
冯真人通常陪在真君一侧,全程笑眯眯,然后回去敲谢蕴昭的脑袋,说她胆子肥了,连真君都敢忽悠了。
谢蕴昭抱头乱窜,还试图扔出鸭子和狗当挡箭牌,院子里就鸭飞狗跳、羽毛乱飞。
她分辩道“我忽悠的时候又不知道他是真君”
师父没好气“你可以不忽悠”
“做人怎么能这么没有警惕心”
师父就头疼“你好歹是个神游境了,稳重一些。你心境稳固了吗迷幻塔试炼去了吗每日的基础练习做完了吗按照门规,每次晋升一个大境界就要出门游历,虽然你才回来半年,却也该再出门了”
念叨来念叨去,念得头疼的一方成了谢蕴昭。
不过,师父也就是嘴上说说她。这老头子心中清楚得很,明白她现在正努力搜索两仪称的消息,不仅每日都往藏书阁跑,还总是去和别的师长、同门套近乎,想知道他们在外云游时是否有什么线索。
在谢蕴昭看来,师父现在正处于一种复杂的心态中。
一方面,师父他总觉得对不住她,因为他修为有损,不能像其他峰主一般为她奢华的修炼资源,只能在心法上提点几句。
另一方面,老头子大约还有些惭愧,觉得自己收个徒弟,本想传承道法,却反而让徒弟为他的伤势操心。
而且之前在平京,郭衍前辈也算坑了她一把。师父好像很懊悔,觉得都是他托徒弟给郭衍带信,才害她卷入了平京的旋涡。
但师父从来不说这些。他很有点大男子主义的习气,不会表露内心的软弱,所以才把这些柔软的抱歉化为口头的叮嘱,只会使劲给她做好吃的,生气时假装打她的脑袋,其实一点都不疼。有时他还唠叨她穿得太素净,不像别的女修一般花枝摇曳。
谢蕴昭有时蹲在微梦洞府路边,看师父在田里忙活。老头子在一堆草叶、蔬果里走来走去,腰背始终佝偻,花白的须发乱糟糟的,皮肤上深深的褶皱让他显得和凡间的老人无异。
她从很久以前就觉得师父有些像外祖父,也有些像外祖母。
家人不需要有用,家人就是家人。
谢蕴昭想着,傻笑了两声。忽然她脑袋一沉,再一轻;原来是达达在和阿拉斯减追逐打闹,飞起来踩了她的脑袋。
“达达”谢蕴昭一把揪住鸭子翅膀,磨牙,“你是不是故意的”
“嘎嘎”不是
鸭子心虚得眼神乱飘。
“欧呜”阿拉斯减冲过来,一头撞在达达背上,顺带还撞倒了谢蕴昭。
她带着两个毛茸茸仰天栽倒在地,看着冬日微蓝的天空。
田里,师父拎着个胡萝卜,扬起手,问“阿昭,今天晚饭吃胡萝卜烧排骨吧”
“师父,我们吃烧鸭腿或者狗肉火锅吧。”
“嘎”
“欧呜”
毛茸茸抱成一团,瑟瑟发抖。
老神仙一样的真君也在一旁,拽着一根茄子凝神观察。闻言,他抖了抖长长的白眉,目光炯炯看过来。
“要吃凤凰和天犬吗倒是两个新鲜菜。”真君沉吟片刻,捻须而笑,目光似有盼望,“那就期待冯道友的手艺了。”
老头子面皮抽搐,苦着脸“真君,阿昭惯会胡说八道,您莫当真”
真君很遗憾,“哦”了一声,又对着谢蕴昭的方向颔首致意。
鸭子和狗也处在他视线的笼罩范围内,并抖得更厉害了。
谢蕴昭哈哈笑了半天,又看了一会儿两位老人的田间劳作。更准确地说,劳作的只有她师父,真君一直在捣乱东摸摸、西看看,亦步亦趋地跟着老头子,连看他捉虫都看得兴致勃勃。
冬日阳光下的微梦洞府,一时变得岁月静好起来呃,虽然是两个老头子,但也是属于老年人的夕阳红
遇到真君后她才得知,原来师父之所以在辰极岛上种田、养花,还去凡世红尘游历,像一个真正的凡人那样活着就是因为真君的指点。
三十年前师父受伤后,一度道心沉沦,险些自暴自弃,连燕师叔都劝不回他。
结果后山禁地一道旨意,叫他进去聆听真君教诲。他在里面待了三天,出来后就成了现在微梦洞府上的冯延康。
谢蕴昭问他,当年他都在禁地里听到了什么,结果师父说他只见了真君一面,然后就和真君一起守着一朵莲花,等待莲花开放。
老头子以为那朵莲花是什么天材地宝,就坐那儿苦等了三天。没想到等莲花完全开放后,真君叹了口气,说“不是这一朵”,而后就完全不管了。
真君只对师父说“磨砺道心,体悟红尘。待你道心通明,机缘自会来到。”
真君说的机缘就是燕师叔找到的混元两仪补天丹吗
然而现在他们问真君,真君却什么都不记得了。他在微梦洞府住得乐呵呵的,和师父两个人简直组成了最佳老年二人组,正欢度愉快的晚年生活。
达达和阿拉斯减也很喜欢真君,一部分原因大概是师父做的饭菜更加丰盛。
谢蕴昭想,不管真君是走火入魔还是如何姑且先当一个和蔼可亲的长辈相处,也并不坏。
她看够了,想好了,站起身。
“师父,真君,我出门了。”她跳上太阿剑,“晚饭回来吃”
师父正从阿拉斯减嘴里抢救一棵大白菜,顾不上抬头,只说“知道了。”
真君蹲在地上,聚精会神地研究一个大南瓜,对别的东西视若无睹。
哪怕冷风轻摇、鹤羽翻飞,有一双淡青的眼眸从云外投来一瞥
他也依旧沉浸在田园生活的乐趣中,研究高兴了就笑得胡子一抖一抖。
谢蕴昭攀登上了天枢峰。
胜寒府在“一线天”中,一派曲径通幽之意境。
也显得冷森森的。
这里是卫枕流的洞府,但谢蕴昭只来过几次。更多时候,总是师兄来见她。
昨天师兄说,他将宗门上下的信息都搜集整理了一遍,叫她今日过来一起挑拣有用的线索。
此时还是上午,外面的阳光懒洋洋的,隐约已经照出了些许嫩叶和绿意。
春天已近在眼前,但胜寒府中却仍弥漫着寒冷与寂静。
一天当中只有特定的一些时刻,阳光会透过胜寒府上方的一线天,落在藏身峡谷的建筑当中。
至于现在,洞府中光线幽微,只有寒潭水面折射着点点波光。
一座白玉石台横在水面,上头一座二层建筑雕饰富丽,却也显得更寂寞。
横里生出一枝树影,又挡住了所剩不多的天光。
树荫之下有卧榻,卧榻之上有人侧卧,似乎睡着了。
“师兄”
谢蕴昭听见自己的声音重重叠叠荡出去,更显得这一方空间寂静落寞。
上几次来她也有这样的感觉,但现在没有人应她,她好像才真正意识到,这天枢之巅的胜寒府实在黯淡过了头,也寂寞过了头。就算白玉台再奢华,也掩不去这份落寞。
“师兄。”
她沿着铺设的道路走过去,眼角余光中看见自己在水面的倒影,也同样黑漆漆的看不清。
卧榻上,玄色衣袍的青年闭眼沉睡。
他在外面时总穿白色道袍,和同门相差无几;但谢蕴昭发现,他独自待在胜寒府里时,就喜欢穿玄色衣袍。
微暗的光线里,那袭黑色比天光更暗,简直像什么地下爬出的暗影,要裹着他拖去未知的另一方。
他侧卧榻上,眉毛紧蹙,右手抓着衣襟,呼吸有些急促,白玉似的脸颊染了薄薄的红晕,眉心朱砂也愈发红得妖冶。
“师兄魔气发作了么”
谢蕴昭一惊,急急跑过去,握住他的手,又探向他的额头。出手很烫,像发烧了一样。
“师兄,师兄。”她小声喊,“很痛么,你好些了么”
系统怎么没发布任务谢蕴昭心中懊恼。
以前每一次师兄魔气发作,系统都会及时通知她。但自从平京以后系统出现的次数就越来越少。
除了收集“情绪值”和一些通知,系统轻易不会动弹。
像是知道了“五雷轰顶”的威胁已经无用,又像在等待什么时机。
半晌,卧榻上的青年才睫毛一颤,缓缓睁眼。
他眼中有涌动不散的血色,定定地凝视着她。
“师妹”他握紧她的手,苦笑一声,“又让你看见我这难堪的模样了。”
“你说什么啊不是都说好了,你发作的时候会告诉我”要不是因为他正经历病痛,谢蕴昭气得能使劲捶他。但看他乖乖蜷缩在踏上,长眉微蹙、面容苍白,她又不好和他生气。
他约莫看出来了她的纠结或者说,他早就习惯了“利用”她的纠结,因而他竟微微一笑,也不顾额头上的薄汗,就抓着她的手贴上自己的脸。
“师妹莫气好歹心疼我一些。”
他脸颊微热,声音低柔,没了以往的温雅有礼,却也并非孩子气的撒娇,反而
谢蕴昭心里忽地怦怦跳几下,耳朵有点烧了起来。
不行不行,她太禽兽了师兄正发病,她为什么能这么禽兽
她使劲摇摇头,还不行,就再使劲摇摇头。
“我哪里不心疼你了”她都没注意自己的声音变得柔软许多,神情也的的确确带上了怜惜,又用手指轻轻梳理他柔顺的黑发,“这样会好一点么”
青年眼眸半阖,任她梳发,又将她更拉近一些。
“好一些了。”他温顺地说。
谢蕴昭却反而有点怀疑“果真你莫哄我。”
“如何是哄你自来师妹在我身边,我便能摆脱病痛之扰。从第一次遇到师妹开始便是这样。”
他含笑说着,却又手抵唇边,咳嗽了几声,眉眼也忽地拧在一起,似乎经历着突如其来的痛苦。
“唔”
“师兄”
谢蕴昭一急,更倾身过去“你如何了嗯”
猝不及防间,她被人捉住手腕,一拉一带,眼前天地瞬时翻覆,整个被人压在了卧榻上。
他撑在上方,依旧含着笑,眼中的血色却全然不见;连带苍白的面容、挂着薄汗的额头,都恢复了正常。
除了长发散乱、衣襟微开,这神采奕奕的人哪里像个发病的人
他笑吟吟地看着她,伸手在她额头一点,又顺着滑到鼻尖,再慢慢滑到唇上。
谢蕴昭茫然地看着他,一时没反应过来。
“傻了么”他低笑一声,“长乐果真是个傻孩子。”
平时的师兄,白衣翠冠、装饰齐整,正是翩翩如玉的佳公子。
现在胜寒府中的这个人,却长发散落、衣衫不整,微笑似乎不变,手里的动作却
只是简单的手指滑动,由他慢条斯理做来,却显得很不对劲。
“师,师兄”谢蕴昭居然结巴了一下,“你原来骗我你根本没有魔气发作”
“嘘。”
他的手指按了按她的嘴唇,又探进些许,像是一个噤声的暗示,却又像有别的什么意味。
接着,他埋头吻了下来。
这个吻比以往任何一个都更绵长,像被放慢了无数倍,一点一滴的细节也都随之放慢了无数倍。
“师”
“叫枕流,或者长安哥哥。”
他的气息近在咫尺,声音也微微沙哑,却还是带着笑意,又像隐忍的动情。
换作平时,她多半会拒绝。小时候的昵称,长大了说出来真是显得有些奇怪。若直接叫他的大名,也不习惯。
唯有在这时
唯有在这时。
她揪住他的衣襟,也说不清是想推开他还是想拉住他,只能说“长安哥哥。”
他好像也没想到会这么顺利地得到这个回答,一时动作一顿。
再接着,就是忍耐的呼吸。
一个灼热的轻吻落在她耳畔。
“这样可以”
温润清朗的声音,变得低哑,带着一丝魔性般的蛊惑。
轻吻落在她脖颈边。
“这样也可以”
谢蕴昭几乎把自己缩了起来。她从未觉得卧榻是一种如此窄小的家具,只需要一个人在她上方轻轻一笼,就能让世界变得密不透风。
师兄抬起头,在咫尺之间凝视她。她简直要有一种错觉,以为他的眼里会有冰雪和血色一同融化,把周围的世界都变成一片空旷和虚无。
他仍在微笑,但这个微笑变暗了,也变得安静。
不是令人安心的安静,而更像猛兽屏息凝神时的安静。
她感到自己在被猛兽凝视。尽管无害,却仍旧带来莫名的战栗。
他衣襟敞开,宽大的衣袍只松松挂在身上。
“长乐。师妹。”他又在她唇边一吻,眼眸自始至终凝视着她,带着让人难明的笑意,“你问我让你想清楚什么现在你明白了吗”
“我想要的成亲,和长乐以为的成亲是否有许多的不同”
谢蕴昭很久没这么紧张过了。
“你是说”
“不止是这样还有更多。”他在她唇上停留,眼眸半阖,柔软的长发落在她皮肤上,“像这样还有这样。还有更过分的事,我一直都在想。”
他在这么说,然而却始终没有更多的动作。
他只是拂开她脸旁的发丝,专注地看着她。
“师妹呢”他哑声问,“师妹看着我的时候,不想做些什么吗从来不想么”
谢蕴昭几乎要忘了紧张的滋味,现在却又都全部想了起来。
她有些晕,但她在竭力思考。
理智其实已经摇摇欲坠,但她觉得自己有责任保持清醒,努力思考。
“我也,我也”她克制不住脸红了,声音变得很小,“我也不是没想过”
她刚刚还在心里禽兽了一把呢
他怔了怔,审视般地眯了眯眼“真的我却从未觉得师妹看我有任何欲念。”
“修,修仙者本来就欲念淡薄”
“哦”
他干脆在边上侧身躺下,单手撑脸,另一手圈住她,浅笑道“那为何我对师妹就欲念浓烈”
救命啊来人啊这个师兄是假的他平时不是这个画风啊谢蕴昭在心中呐喊。
一个人慌乱到一定程度,说话可以咬舌头,内心也会分裂成无数纷乱的念头。
而且,她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紧张还是别的什么。
“因为”她憋了半天,“因为你是衣冠禽兽”
她大概是个傻子吧。谢蕴昭默默唾弃自己。
可师兄只是一怔,旋即大笑起来。
他很久没有这般开心了,笑得四周空气震动,也更加不像那个仙气飘飘、温雅守礼的仙门弟子。
反而更像魔族。但他原本也确实是魔族。
笑够了,他便捏了捏她的脸颊,俊丽眉眼笑意盈盈,又平添一丝引诱。
“师妹说得对。”他温声道,“在面对师妹时,我心中某些念头的确和禽兽无异说不准比禽兽更禽兽。”
他靠得更近了些,含着笑,低低问“即便如此,师妹可也还心疼我或者愿意更心疼我一些”
谢蕴昭想,她大约被冲昏了头。
她现在什么都看不见,只看得见这一个人,心里乱七八糟的想法也一个个全是关于他,一会儿想“他可真好看啊师兄为什么这么好看”,一会儿想“要是搞个仙门选美大赛我一定忠实地选择师兄”。
所有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都只占用了很少的空间,不需要任何精力,就像泉水一般自然而然地流淌而过。
因为她最主要的精力都要用来思考一件事。
“啊你是说”
谢蕴昭总算有些明白过来。她睁大眼“你说让我想清楚的,就是愿不愿意和你”
他笑了笑,却摇了摇头。
“我知道,如果我有要求,师妹是不会拒绝我的。”他的神情忽然安宁下来,变得更加温柔,“我也知道师妹是喜爱我的。”
“但是,这一份喜爱究竟和师妹对其他人有何区别在师妹心中,我究竟是一个亲人、兄长,还是你的心上人我却不能明了,也更怕你不明了。”
谢蕴昭不明白“我我当然很清楚”
他亲了亲她的嘴唇。
“爱是嫉妒和独占,是无法摆脱的欲念。如果师妹对我只有依恋而没有欲念,便是只将我当作兄长。”他说,“我固然可以不去考虑,因为只要师妹在我身边,我便会极欣慰。可若你无意,便迟早会为我的那些念头而感到苦恼。”
“所以,我希望你真正想清楚,再做决定。”
胜寒府里少有阳光。没有光,一切都显得很暗。
但是
为什么这么暗的环境里,会养出他这样温柔的性
她听见了胜寒府中流水的声音,于是觉得自己的心也快跟着化开了。
“师兄,我有没有告诉过你”
“嗯”
“你真的是一个很温柔的人。”
谢蕴昭把他拉过来。
“我从来没什么成了亲才能如何的观念,所以现在你想试试吗”
他像一个站在橱窗前,对着一件珍宝看了很久的孩子。他对着珍宝苦恼和生气,还会威胁别人说你要是不给我这件珍宝我就会做出不好的事。
但所有这些苦恼和生气,都是建立在一个下意识的认知上他知道自己是得不到的。
有人因为太轻易获得而肆无忌惮的伤害,有人看似肆无忌惮,实际是因为早就绝望。
而假如这个时候,真的有谁将这件珍宝放在他手上
他反而会惶恐起来,甚至一动不敢动。
“师妹。”
良久,他才翻过身,低声叫她。
“长乐长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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