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玑峰在辰极岛正西方, 恰巧与摇光相对。
如果在辰极岛评选一座“最不受欢迎峰属”,那么第一名非天玑峰莫属。
这不是因为他们太霸道,或者有别的什么卑劣品质, 而单纯是因为
铮铮铮
铛铛铛
咚咚咚
琮琮琮
因为,他们实在太吵了。
谢蕴昭坐在她的雪橇形飞行器上, 和阿拉斯减抱成一团, 互相给对方捂耳朵。
一人一狗,表情都皱成一团。
四面八方都是乐器之声, 每一种单独听来都十分美妙,然而若混杂在一处
那就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美妙”了。
天玑峰是一座以玄修为主的峰属,修士们大多将道基寄托于一门技法。近五百年来, 由于峰主是乐修, 天玑峰上的乐修也就越来越多。
乐修多了,乐器也就多了。而乐修既然以音乐为道基, 平时修炼当然就要多抚抚琴、弹弹琵琶、敲敲锣、吹吹唢呐。
曾经有人抗议, 说你们天玑峰的各自关在洞府里“哐啷哐啷”不就好了,为什么一定要在外面演奏
天玑峰的修士纷纷表示修道追求天人合一, 当然要让天地都听见我的声音
人家就问那你们自己不会被其他人干扰吗
天玑峰的修士们便矜持而暗藏得意地一笑, 优雅地指了指玉衡峰的修士,表示我们专门请玉衡峰炼器师开发了一款耳塞,带上之后只听得见自己乐器的声音, 听不见别人的吵闹。
完美。
天才。
恰到好处。
其他峰属的修士无可奈何, 暗中抱怨玉衡峰的修士, 说他们多管闲事, 这下没有借口让天玑峰的关洞府里折腾了。
玉衡峰的炼器师们觉得自己很无辜我们也不想的,可是谁让他们给的钱太多了天晓得那群乐修为什么一个个都那么有钱。
后来,与天玑峰相邻的天璇、天权二峰,实在受不了魔音穿耳的折磨,又去找玉衡峰的定制了一座“不言屏障”,专门把天玑峰围了个严严实实。
“不言屏障”没有别的作用,就一个能防止天玑峰的音乐声泄露出来。
天玑峰的修士其实还挺委屈你们搞什么屏障,不就让天地也听不见我们的音乐声了吗
其他两峰呵呵一笑音乐穿堂过,天地心中坐。这是最高境界,你们好好努力哦。
天玑峰的一听,觉得还挺有道理,总算安分了。
从此,辰极岛才又得回了安宁。而其他峰属的修士,轻易也不愿踏入天玑峰;实在要去,也会先去玉衡买好耳塞。
但谢蕴昭事先没打听清楚情况。
所以她现在和阿拉斯减坐在飞行器上,一人一狗面目狰狞。
最后她忍不可忍,直接拆了一件很久不用的下品灵器,撕下上面防水用的九色缎,给自己和阿拉斯减一人做了副耳塞,才勉强让世界安静一些。
“丹霞府的鹤小郎,丹霞府的鹤小郎这匿名还挺可爱的。”
谢蕴昭操纵着飞行器,按照玉简中给出的地图,飞向天玑峰的山腰。
天玑峰景色秀丽,虽然多有瀑布垂落,但每一条都十足细巧,在翠色中温柔地蜿蜒出一道银练,静静地妆点绵延花木、亭台楼阁。
山腰横伸出一道平台,恰好承接住这样一道瀑布;上午的阳光洒在娟秀的水流上,化为浅浅的彩虹。
悬崖边,有人抚琴。
铮
白衣出尘、冠带当风;云气淡淡,有白鹤舞动
并一翅膀扇在了抚琴人的后脑勺上。
抚琴人的脸当即砸在古琴面上,砸出沉闷的声响。
白鹤收回翅膀,威风凛凛立于一侧,不屑地“叽”了一声。
“老爹你打得也太狠了,我是在讨你欢心哎”
“叽叽叽叽”
“什么我弹得太烂那不废话,我也是第一天弹,随便装个样子唔呃”
白衣人的脸再度砸在了琴面上。
谢蕴昭
阿拉斯减欧呜。
白鹤淡然收翅,眼神瞥向天空。它动作顿了顿,伸出翅尖指了指谢蕴昭“叽。”
“啊有客人一定是我的受托人来救我于水火之中”白衣人捂着脸坐直了身体,脸上明明白白七根红印。
眼神对上的一刻,他愣了愣,挠头“咦,怎么是阿昭”
“颜师兄,多日不见。鹤小郎原来就是你啊。”
悬崖上的抚琴人和白鹤,就是负责主持金玉会的颜崇正和他的白鹤老爹。他今天没披那件淡黄披风,抹额仍勒在额头上,衬得他眼眸如山泉清澈。
谢蕴昭落在悬崖平台上,手中抱着阿拉斯减这只小肥狗。她郑重地看向那一人多高的巨大白鹤,恭恭敬敬说“鹤前辈好。”
白鹤动了动细长的脖颈,挺满意“叽。”
谢蕴昭又握着阿拉斯减的爪子,给白鹤做了个招手的动作,说“阿拉斯减,跟鹤前辈问好。”
阿拉斯减傻乎乎的,也不害怕,响亮地“欧呜”一声。
白鹤用探究的目光瞅了一会儿阿拉斯减,才淡定地点点头,并伸出羽翅尖尖,轻轻碰了碰阿拉斯减的小肉爪子。
很有一种纡尊降贵的感觉。
颜崇正没心没肺地哈哈笑“老爹你很喜欢阿昭的灵兽嘛我就知道,这几天老爹你一定是倍感寂寞缺少灵兽陪伴才拿我撒气”
白鹤拿羽翅尖尖怼了一下他的头,将他戳得晃了晃,但是并不用力,只透露出满满的嫌弃气息。
谢蕴昭放下阿拉斯减,掏出玉简,公事公办道“不管怎么样,这个任务都是我接下的。颜师兄具体有什么要求,就跟我详细说说吧。”
颜崇正连连点头,笑眯眯道“那就请阿昭先去府中坐坐吧。”
丹霞府实则是一座三层高的小楼,以鹅黄、柔白二色为主,依偎在瀑布旁,整体风格简单却秀美。三楼上垂下茂盛的藤蔓,小小的红色叶片挤在一起,开着星星点点的淡黄花朵。
白鹤不想进屋,就在外面散步;阿拉斯减在空地上追着自己的尾巴玩,一不小心就趴在了地上。白鹤用翅膀轻轻戳一下这团黑白毛球,把它扶起来。
过一会儿,阿拉斯减又跑去扑蝴蝶,白鹤就亦步亦趋地跟着。
谢蕴昭坐在一楼大厅中,看着那阳光下的一幕,说“鹤前辈很会带孩子。”
颜崇正往茶杯中注入热水,闻言笑道“是啊,我就是老爹带大的。”
茶壶搁在木桌中,模糊地折射出他衣袖上的鹤纹。
“带大”谢蕴昭不禁问。
“嗯,我出生后被遗弃在江边,是老爹叼着我的襁褓布,把我带回了北斗仙宗。”颜崇正笑眯眯的,眼神依旧清澈,没有丝毫阴影,“据说最开始,老爹不肯让其他同门碰我,非要自己照顾一个婴儿。它会用喙叼着瓶子给我喂羊奶,睡觉的时候会把羽翅盖在我身上给我取暖所以从我有记忆开始,我就是跟着老爹一起生活的。”
谢蕴昭有些意外,问“难道鹤前辈是天枢的修士”
颜崇正摇头“老爹以前是师父的坐骑,后来受了伤,就在门内清修。”
“颜师兄的师父是”
“你不知道我和你那亲亲师兄是同一个师父。只不过我是记名弟子,他是亲传可了不得。不过我比他早那么几十年入门,他还是得乖乖叫我师兄。”颜崇正说得促狭,轻快的语调像阳光般开朗。
“后山那位”
“对,后山那位。”
谢蕴昭若有所思“难怪是颜师兄主持金玉会,而其他师兄师姐也十分信服的模样。”
“别,”他连连摆手,额头中心的白玉也跟着他脑袋一起来回晃,“我就是凑个热闹。一次还行,多了可麻烦。”他才不说,他是故意想招惹一下卫师弟,才赶着和阿昭搭档呢。
“况且他们哪儿是信服我,是害怕我捉弄他们才对。”颜崇正很痛快地说,还很得意洋洋,“我入门百年,没被我捉弄过的真传屈指可数。”
他还很引以为豪的样子。
谢蕴昭不禁问“既然颜师兄是天枢真传,为什么洞府却在天玑峰”
“这个啊,”颜崇正眨眨眼,有些神秘地一笑,“因为老爹喜欢。反正我师父是个大人物,还是全岛最大的大人物,我要来天玑峰开府,谁也不敢说什么不是”
谢蕴昭被他的表情逗笑了“是,完全正确。”
门外,阿拉斯减不小心在灌木丛里招惹了一只刺猬,被扎了鼻子,“欧呜”不停;白鹤用翅膀给它扇风,“叽叽”的像是在无奈叹气。
“颜师兄,”谢蕴昭看着白鹤,心思换到了她的任务上,“鹤前辈神完气足、身体安康,似乎并非是任务所描述的身体有恙。”
“老爹是没病。”颜崇正干脆地回答,“但他最近心情不好老揍我。你也看见了,我好心好意给他弹琴,他还是揍我。”
他露出心有余悸的神情。
谢蕴昭抽抽嘴角“颜师兄你那不是弹琴。”
“啊”
“是拆房子。”
刚才“铮铮铮”地差点把她听得一头栽下飞行器。
颜崇正讪讪地摸摸鼻子“哈哈,是吗”
他轻咳一声,说“总之,多谢阿昭,看起来老爹很喜欢你的灵兽它叫什么”
“阿拉斯减,就是鼓励它多多运动、减去赘肉的意思。”
“好名字。”颜崇正肃然起敬,又说,“不过阿昭你接这任务做什么你不是法修三年期限已满,你完全可以接一些师门外的任务,一来可以增广见闻,二来也能多见识些修仙界其他同道的风采。”
“是有这个打算。但我得先把师长布置的抄写任务做完。”谢蕴昭指的是那一千卷丹药基础,真是想想都头皮发麻。她叹了口气,又笑道“而且我还得再多攒攒灵石。”
颜崇正瞪大眼,很惊奇“你会缺灵石卫师弟那么小气么他身家可丰厚了,比我都厚。你要是说一句缺灵石,他肯定恨不得把全部身家都予你。”
谢蕴昭郑重道“坐吃山空是不行的,还是要想办法多多挣灵石才行。”
“好吧,反正你们开心就行。”颜崇正笑笑,目光转向门外的两只兽,“阿昭,今后如果你方便,能不能多带阿拉斯减过来坐坐每次我都还按五百灵石给你。这些日子第一次见老爹这么开心。”
“轻轻松松赚灵石,我当然没意见。”谢蕴昭说,“不过,鹤前辈究竟是因为什么事而心情不畅”
颜崇正皱着眉头,努力想了想,最后无奈摇头“我真不知道。问老爹,老爹也不肯说。不信你问问他,老爹老爹”
他豁然站了起来。
因为门外的白鹤忽然振翅飞起,而且背上还载着一团黑白毛球。
“阿拉斯减”
谢蕴昭也惊了。
两人匆匆跑出去,却见白鹤头也不回地往山上飞去,而它背上的毛团也被山风吹得皮毛飒飒抖动。
“老爹老爹”
“阿拉斯减”
两个被甩下的人类面面相觑,而后齐齐拍出剑光,冲天而去。
但他们快,白鹤的速度竟然更快。
谢蕴昭被山风吹得微微眯眼;气流在她眼中化为无数可以预见的轨迹。
她看见白鹤每一次看似缓慢的振翅,都会掀起庞大的气流;那些气流让他飞快上升,也为追在他身后的两人平添了不少阻力。
颜师兄说鹤前辈曾经是后山那位的坐骑,真是此言不虚。
而她家的傻狗用四只爪子紧紧扒住白鹤,竟然也稳稳当当,一点没有掉下来的迹象。谢蕴昭盯着他俩,心中升起一个荒谬的念头难道阿拉斯减并不是一般的凡犬
真正的凡犬不可能这么稳稳当当啊
不是多想的时候。
颜崇正一直在“老爹老爹”地叫,但白鹤不知道想去做什么,真是一点不理他。
很快,他们就接近了天玑峰山顶。周围那些乱七八糟的音乐交响在风声中远去,由寒冷和流云带来的清幽意蕴铺陈开来。
白鹤再一次振翅,竟然又加速几分。只见他冲上云端后,倏然调换方向、往山顶某处飞去,隐没在了崖壁投下的影子背后。
两人紧追不舍,跟着越过山崖。
天玑峰的山顶展现在他们面前。
如同被削掉了山尖部分一般,眼前展开的是一片开阔的平地。近处有一座玲珑的亭子,不远处散布着精巧的楼阁和小院;大片的野花沿着地面铺开,如同一匹层层叠叠、精细复杂的地毯。
白鹤的身影掠过其中一座楼阁,往更里边飞去了。
两人自然要紧追其上。
然而,当他们堪堪来到楼阁边时,一道剑光阻拦了他们的去路。
“二位留步。”
一抹浅蓝色的剑光落下。
出现在二人眼前的是一名外表约有二十七八的青年。他面容硬朗,神情中有一股严肃板正之气;白衣上的淡紫色镶边说明了他是天玑峰的弟子。
“前方是师父清修之所,二位还请回避。”
“阮师弟,”颜崇正似乎和他相识,一见他的脸,就露出头痛之色,“我老爹才冲了进去,你刚才不拦他,拦我们做什么”
阮师弟一板一眼地回答“鹤前辈是真君坐骑,辰极岛上哪里都去得。颜师兄和这位师妹还请遵守我天玑峰的规矩。”
谢蕴昭立即说“阮师兄,我家灵兽也和鹤前辈在一起。它误入尊师清修之所,实在抱歉,还请阮师兄通报尊师,允许我进去找回灵兽。”
对方看了她一眼“你是”
“天枢真传谢蕴昭,家师冯延康。”
“你就是谢蕴昭谢师妹我是天玑真传阮其朗。”他眼睛微微一亮,露出跃跃欲试之色,“这样吧,你若是能打败我,自可前行。如何,你可要一试”
颜崇正不满道“什么,你看不起我来,我来打败你。”
“你让开。”阮其朗毫不客气,执著地盯着谢蕴昭,“我想领教领教谢师妹的日月剑法。”
颜崇正更不满,气势汹汹道“你这个战斗狂合该去摇光我警告你啊,要是你再不让开,我就我就告诉卫枕流,说你欺负他师妹,让他来揍扁你”
阮其朗眼神更亮“能再见卫师弟的七星龙渊剑求之不得”
“你你你”
颜崇正还试图阻挠,谢蕴昭却已经拔剑欺身而上。
“来”
“哎你们这算是私斗我要去告戒律堂了啊我跟你们说不对,阮其朗你神游境欺负阿昭和光境,我一定要跟卫师弟告状”
在颜崇正色厉内荏的声音中,淡蓝剑光与金红长剑碰撞在一起。
白昼中,光芒大亮。
这光落在阮其朗眼中,刺得他眯起眼,却也流露出快意而兴奋的笑容“来得好剑意光明刚猛,是堂堂正正的正道之剑”
谢蕴昭反手下压,刺眼的光辉猛地散开,融入四周,化为丝丝灼热之意。
蓝剑长鸣,以无形波动阻碍了太阿剑的攻击。阮其朗赞赏道“这一招虽未大成,但已有炎阳无所不融的一点滚烫之意在其中。谢师妹,你做什么不是个剑修呢”
谢蕴昭面色微沉,变拳为掌;剑光一分为九,恍若九颗烈日环绕长空。
阮其朗却摇头叹道“剑光分化却空有其形,下策”
颜崇正在边上上蹿下跳“你是神游境的阮师弟,要点脸成么你比人家高了两个大境界我警告你啊,我已经跟卫师弟说了”
铮
阮其朗身后的某一处,传来一串柔和古雅的琴音。
他一愣过后,忽然收起剑光,并轻易闪过了谢蕴昭的攻势。
“师父”他侧耳听了一会儿。
谢蕴昭唤回太阿,微微吐出一口气,飞快吞下一粒蕴灵灵丹。她刚才也是急了,明知不敌,却还是不管不顾地冲了上去,现在回过神,才觉出刚才交手中所感受到的深不可测之意。
这也让她心中提醒自己天下修士英才辈出,她这几年顺风顺水,但实际境界也才和光中阶,实在不该生出骄矜之心。
转念之间,她的道心却又稳固了几分。
颜崇正似有所觉,看了她一眼,面露微笑朝她点头,又对阮其朗说“阮师弟,你还是做了点好事。”
阮其朗也察觉了,有些惊奇地看看谢蕴昭,感叹道“果然天姿灵秀。等你何时神游,我们再打。”
说罢,侧开身体,做了个“请”的手势,道“师父有令,请阮师兄和谢师妹入正音阁一见。鹤前辈以及谢师妹的那位小友都平安无事,此刻也都在正音阁中。”
谢蕴昭和颜崇正互看一眼,彼此才放下心来。颜崇正更是不好意思道“老爹平时很稳重的,今天不知道遇见了什么。”
跟着阮其朗,两人来到了正音阁中。说是“阁”,其实这里仍旧是一片散落在草地和树林中的建筑群;藤蔓上攀爬着无数花朵,透明的水晶兰藏在树干背后,妆点出一丝幽谧之美。
在树林中绕了两个弯,迎面忽然吹来一片润泽的风。原来在天玑峰山顶,还有个不大不小的湖。
颜崇正的鹤老爹,还有谢蕴昭的阿拉斯减,都在湖边。
而在他们面前,还有一只卧倒在地上的鹤。
那只陌生的鹤大约是鹤老爹二分之一大小,长得也不大一样。它头顶没有红色肉冠,反而生着孔雀一样的蓝色羽冠;在它的胸脯上,生有一道蓝绿色的缎面纹理,在阳光中流光溢彩,分外华美。
然而它已经奄奄一息,似乎随时都会死去。
鹤老爹站在它身边,头低落地垂下。阿拉斯减则“欧呜”地轻声叫唤,听着也很难过。
“那不是你师父豢养的灵兽么”颜崇正意外道,“发生了什么”
谢蕴昭仔细端详了片刻,忽道“那是蓝翎鹤我记得书上说,蓝翎鹤成年后就会脱离族群,与伴侣双宿双栖,所以饲养蓝翎鹤的修士通常会饲养一对。这种灵兽聪明又忠诚,但一旦其中一只死去,另一只就会绝食九天而亡,追随另一半而去。因此,它们又被称为九日孤鹤。”
她问阮其朗“有冠羽的是雄性。雌鹤呢”
阮其朗叹口气,道“前些日子,师父遣彩凤去送信,路上遇到了白莲会的邪修,就现在你们看到的这一只的确是雄鹤,叫灵犀。蓝翎鹤能感应到伴侣的死亡,从那一天起,灵犀就绝食了。”
“怪不得老爹和彩凤、灵犀夫妇感情一直很好。”颜崇正有些自责,“我竟然没有想到这一点。老爹一定很难过,却又不想让我担心。”
谢蕴昭试着靠近。地上那只蓝翎鹤勉强探头看了她一眼,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微弱的鸣叫。
阿拉斯减的尾巴放在地上一动不动。它趴在地上,两只眼睛紧紧盯着即将逝去的蓝翎鹤,一动也不动。
直到谢蕴昭跪坐在一边,轻轻摸了摸它毛茸茸的头顶,它才恹恹地抬起头,舔了舔她的手。在它圆溜溜的黑眼睛里,隐隐有一点泪水打转。
谢蕴昭看向白鹤“为什么带阿拉斯减来这里呢”
鹤老爹神情低落,长长地“叽”了一声。
意外地,谢蕴昭觉得自己听懂了。她模模糊糊地感觉到,鹤老爹在说,因为阿拉斯减没有见过死亡,就不知道生命的可贵,和修道求长生的意义。
那一声鹤鸣里真的包含了这么多内容吗
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感觉错了。但当她看向半闭着眼睛的蓝翎鹤,的的确确也感受到了一丝至深的哀戚和对伴侣的追思。
鹤老爹看向她,又“叽”了一声。
谢蕴昭迟疑道“我”
虽然不明所以然,但她还是按照白鹤的要求她理解的白鹤的要求将手轻轻放在了蓝翎鹤的头顶。
“我希望,”她轻声说,“你们下一世也能在一起。”
无尽高院的星空中,有渺如微尘的轨迹轻轻碰撞在一起,宛如一个亲密的碰头。
那是没有人发觉的、细小的改变。这片大陆上,只有很少的几个人抬起了头,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蓝翎鹤看着她,带着一丝她不能明了的感激。
然后,它彻底闭上了眼。
“欧呜”阿拉斯减紧张地竖起耳朵。
鹤老爹摇摇头,用巨大的鹤羽盖住了蓝翎鹤的身躯。
“灵犀的灵魂已经离开了。”
一道略带沧桑,却很平和的声音响起。
“见过师父。”
“见过天玑真人。”
“见过杨师叔。”
天玑峰主名为杨庸,为第六境归真境修为,故而又称天玑真人。
他是一名留了三绺长须的中年男子,面容慈和,眼神平静深邃。
“谢谢你们来看望它。还有鹤前辈,谢谢你一直以来对灵犀和彩凤的照顾。”他走到蓝翎鹤身边,轻轻抚摸爱宠的脊背。
“它们追随我上百年,现在也该由我为它们送行。”
天玑真人站起身。他拿出一管翠萧,垂眸吹奏。
在第一个音符飞上天际时,整座天玑峰的乐声都停了下来。
片刻后,一曲来自四面八方的合奏响了起来。
琴声淡淡,箫声悠悠;哀而不伤的曲调中,无数白鹤飞了起来。
它们在空中盘旋不止,不断长鸣。
“这是”
“安魂曲。”阮其朗的神色变得柔和安宁,“天玑修士惯来饲养白鹤。每当有同门或白鹤逝去,师父便会带领大家奏响安魂曲。”
天地永恒,生命有限;身为修士,总是一次又一次送别身边的人。
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在修士漫长的生涯中也仍然存在。
峰顶的几人都仰望着这一幕。
谢蕴昭怀中的阿拉斯减也望着这一幕,神情惆怅,最后又变得坚定起来,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
鹤老爹也仰望着白鹤们的舞姿。
它在这个世界上活了悠久的岁月,同样经历了无数次离别。
“叽”
他回头对谢蕴昭啼了一声,伸出羽翅,示意她拿什么东西。
谢蕴昭低头寻找了一会儿,才意识到鹤老爹让她拿走的是一根羽毛。
那根羽毛隐藏在他无数羽毛中,只有尖端一点金色与众不同。
当谢蕴昭握住金色尖端的时候,不需要用力,那根羽毛就自行脱落,飘落在她手中。
颜崇正注意到这一幕,便笑笑,说“老爹说谢谢你,所以送你一根羽毛作为纪念。别看老爹这么暴躁,他的羽毛也有些道行在哎哟”
他揉着被鹤羽击打的脑袋,重又望向天空。
谢蕴昭握住羽毛。
受托人获得白鹤金羽
检测到受托人拥有白鹤金羽,是否现在与五火七禽扇缺失9融合
她摇摇头,收起白鹤金羽,重新望向天空中的无数鹤影。
其他的事,等回去再说吧。
现在最重要的
是道别。
“师兄。”
“嗯。”
“如果有一天我先离开这个世界的话,你会怎么样”
他面上的微笑忽然僵硬了。
本来在执笔画一幅丹青,手一顿,墨迹便晕染得到处都是;画中的墨梅彻底毁了。
她探头看看,十分惋惜“真可惜,这幅画神韵上佳”
“师妹。”
她抬起头。
他眼中的墨色比画更浓,也远比梅花更冷。
他搁下笔,随手丢了画卷,握住她的肩,神色极为郑重。
“如果师妹不在了,”他的声音还是非常柔和,就像冰雪化开时最冷一样的柔和,“这个世界还有什么意义呢”
她顿时紧张,苦口婆心“不要吧,活着多么美好,你千万要想开点”
他淡淡地笑着,任她的声音飞满洞府。他知道她理解错了,却并不反驳。
只笑道“我知道了。师妹,你千万要好好地活下去。”
不然
她以为说服他了,笑眯眯答应“当然,我可惜命了。”
他再次微微一笑,重新拿起画笔“下一幅想要什么”
丹青妙笔,众生芸芸
没有她在,都毫无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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