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安元年十二月初八, 连日阴雨的天色稍微放晴, 厚厚的云层里散落一两丝缕细微的阳光。
一声凤冠霞帔,脸上两抹大红胭脂,元娘纤指抓着一条红绸,端坐在梳妆镜前。
身后的十全夫人梳顺了她及腰的长发,挽了个髻, 为她戴上金鸾振翅的凤冠, 再用红盖头遮住她的倾城之貌。
孙婵站在门旁,看着这一幕, 心中五味杂陈。
她曾经恨她, 也恨那个无力回天任人宰割的自己,看着她穿上这一身前世从未穿过的嫁衣, 又有些为她欢喜。
她送了她与沈青松平起平坐的地位,与她交易了立足京城的资本,他们一家人离京后,京城的局势会如何风云变幻, 她却是顾不得了。
无论如何,她会过得很好吧,前世她便把一幅烂牌打得极好,若不是荀安, 只怕上位当了这宅子里的正夫人也是指日可待之事。今生她已经为她铺上了一条康庄大道, 她定会青云直上。
孙婵握着她手里的红绸,为她引路。
这事本该由家里的长辈来做,把她送到府外, 交到沈青松的手中。到底不是真正的亲戚,孙文远与俞氏都有些疑虑,孙婵只好亲自上任。
从东厢房的房门到院门、大宅正门,一路铺上了红绸,两旁道路有人鼓瑟吹笙,前方两个引路的婆子一路撒着红纸包的糖果和碎银,不少下人的孩子蜂拥而上,两旁有小厮拦着,以免他们没轻没重伤了小姐。
孙婵想起了前世自己出嫁的时候,也是这样一幅场景,红盖头闷热,向下望,只能看到自己的大红绣鞋,一步一步踩过红绸。
满眼都是红色,过了两日,还双眼昏花,看什么都带着点红。
她凑近了新娘子,悄声问:“元娘,你可紧张?”
她摇头,孙婵分明感觉到,她握着红绸的手在轻轻发抖。
孙文远夫妇在正门等着,与一身新郎红袍的沈青松,相对无话。
他背手立在那儿,神色平淡,眼底没有任何情绪,看不出是欣喜还是忧伤。
走进了,孙婵略略福身,看清了他一身锦袍,比前世大婚时穿的要简陋不少,除了几条粗糙的金线,几乎没有任何装饰。
迎着他不能再勉强的笑意,孙婵把红绸递给他,等他迟疑着伸手握住,退了两步站到爹娘身边。
孙文远笑了两声,上前轻拍沈青松的肩,“沈公子,咱们家婉儿,可就交给你了,你要好好待她,若是她受了什么委屈,咱们国公府,是一定会为她出头的。”
沈青松握着红绸躬身拱手,垂着眼睫,掩下重重不甘,“小婿省的,谨遵叔父大人教诲。”
……
孙婵与爹娘一同坐上国公府的马车,前去兵部尚书府赴宴。
前兵部尚书刘挈的家宅,撤去了所有富丽堂皇的装饰,只剩一个残败的空壳,就连大门上悬着的那块“兵部尚书宅第”匾额,亦与这宅子一样高龄,稍擦拭一番,照样又挂上去。
几个大字缺胳膊少腿,在寒风中萧萧瑟瑟。
一路走进去,已经来了不少在朝官员及其家眷,不少公子热络地向孙婵打招呼,以往她会礼貌地笑着回礼,经过石娱之事,再也不敢轻易对人笑脸相迎,对着谁都一幅生人勿近的神色。
她径直走到后院,到元娘歇息的房间去看她。
一路花叶荒芜,杂草丛生,仆人也没见着几个,门窗的木条上都覆着尘埃,廉价的红绸倒是用得多,企图用一二分喜气掩饰这儿的破落。
不难理解,沈青松家境贫寒,能置办下这些,已经是强弩之末。她这几日倒是为元娘扒拉了不少嫁妆,都是些带不走的大瓷器、红木酸枝桌椅床榻,与她说好了,算上十几间铺子,三月后一并还她现银。
她可以自由打点,为这宅子稍作装饰,沈青松也不能看轻了她,欺负了她。
她想着,已经带着绛芷走到了新房前,几位婆子在外守着,里面已有几位官员的夫人,正与元娘闲话家常。
见了她,纷纷起身见礼。
孙婵在靠近外间的椅子上落座,看着元娘轻轻巧巧几句话,把几位夫人逗弄地忍俊不禁,掩唇笑着。
她天生便迎来送往游刃有余。
过了半晌,有个婆子进来道吉时将至,请新娘子移步正厅,举行婚仪。
元娘颔首,正要起行,孙婵眼尖,发现她素白皓婉上空空如也,“姐姐,先前沈公子送来聘礼,不是说了,有一只家传的红玛瑙镯子,沈老夫人希望你在婚仪时带着么?”
元娘略一怔愣,摸上手腕,“我……随手把那镯子放嫁妆里了。”
那只镯子是沈老夫人口中的传家之宝,实则十分简陋,想来元娘也看不上眼。但沈老夫人不是个好相处的人,前世她忘了带那镯子,进门的一个月,没得过她的好脸色。她爱在这些琐事上纠结,总疑心儿子取了个高门女子,会看不起她这个婆母。
“嫁妆被送去了库房,婵儿,劳烦你帮我取了过来,可好?”她柔柔开口。
孙婵想着,旁人怕是不识,也就应下,“好。请两个婆子和绛芷与我同去。”
……
先前回话的婆子带着孙婵走过重重回廊,愈往后院深处,愈加凋敝。连红绸的表面粉饰也不要了,袒露着光秃的躯壳。
婆子把她带到一间房门前,用钥匙打开锈蚀的门锁,一阵尘垢漂浮,这屋子里头黑压压的,虽有窗子,却十分不通风,也没有一线阳光。
孙婵觉着似曾相识。
那婆子看她在门口疑虑,解释道:“郡主,原先的库房,陛下命人封了起来,待清点完毕,所有库藏搬进宫中,再行开放。这儿是新辟的库房。”孙婵打量着,里面放着几个红色的大箱笼,的确是她亲手打点的嫁妆,听她继续道:“这儿,原是稚奴小姐的房间。这儿阴寒,终日不见阳光,正好用以储存宝物。”
“你是原本,就在兵部尚书府上伺候着的?”
“回郡主,是的。”
“那便把这些箱笼都打开吧。”
两个婆子手脚麻利上前动作,孙婵也迈步进去。
房间里倒是四处挂了红绸,幽暗无光,更觉诡异阴森,孙婵停留在一面墙壁前,红绸底下的墙面似乎有些刻痕。
她把绸布撩开,就着微弱的日光,看清了上面的字。
心里一沉。
很多个歪歪扭扭的字连成一片,是她的名字,被刻出来,又全都划花了,乍看起来,只是一片凌乱的划痕。
孙婵捏着绸布的手微微颤抖。
她理解了她的恨意。
那个阴阴沉沉的孩子,小时候总爱跟着她,或许,她认为她们是同一类人。不像文昭玉和傅韫,是真正的自在洒脱、无忧无虑,她们总有些小心翼翼,藏起自己的软肋。
她的爹娘给了她所有,所以她逐渐不再自卑。
所以她失望了。
她眼中盈了泪水,缓缓放下绸布,忽然一只手搭上她肩膀,把她吓得一惊。
是没心没肺的文昭玉。
……
孙婵请婆子为元娘递了镯子,自避开观礼的人群,和文昭玉一道去后院的凉亭中坐着。
她倚着柱子,望着面前一片假山出神。
文昭玉在她跟前晃着白生生的手,“婵姐姐,你没事吧?”
“前几日外祖母病得很重,我脱不开身,没法来看你,”她坐在她身边,扫了眼四周,压低了声,“我的被褥上有血迹,石娱行凶的匕首,也是我放在床底下的,所幸没人见过。我房间里的两个丫鬟,都成了刀下亡魂。虽然听说你没事,我却一直想来问问你。”
“我没事,”孙婵摇头,扯了个浅淡的笑意,避重就轻道:“他的确欲对我行不轨,我逃出去了。”
“傅老太太,怎么病了?寿宴那日,她看着身子挺健朗的。”
“府里发生了这样的事,那石家还是傅家的姻亲,她自然气急攻心,把守门的侍卫和本该在后院却躲懒去听戏的丫鬟罚了个遍。”她气鼓鼓道:“还有我那三舅母的内侄,前两日夜晚纵酒后与一百姓发生冲突,竟然冲进他们家里,一把火把人家的茅屋烧了个干干净净,熟睡的一家几口都没了。你说这人怎么这么蠢啊,非要把人杀了,他自己能讨到什么好?因着这事三舅舅多番打点,还是没压下去,三舅母的哥哥被停了职,陛下着令大理寺卿彭绍大人彻查此事。”
“还有守门的侍卫多委屈啊,已经做好本分工作了,还有那些丫鬟,在后院站着,也打不过他呀,还不如这样躲过一劫……”
孙婵想起那日的惊险一幕,她跑了许久,相府后院空空荡荡,求救无门,现在想起来,就像一场噩梦,便带着些怨气,“也是她们玩忽职守,若是丫鬟和小厮都站在原处,或许能一拥而上把他制住。”
“那日太后请了云游江湖极难寻觅的畅音班,为外祖母登台唱戏祝寿。特意吩咐了,独乐乐不如齐乐乐,有空挡的丫鬟小厮都可一同去戏园里观赏,剩下的丫鬟,或许心痒痒了,便躲懒去看。谁知道会出这样的事呢。”
孙婵略为惊诧,“太后也来了?”
“嗯,那日你病得重,俞夫人本想留下来照顾你。太后道,特意为俞夫人点了一出她旧日最爱的《南柯一梦》,请俞夫人千万赏脸。”她目光转为担忧,握了孙婵的手,“你那日那个样子,逃出去想必也受了不少苦吧,现在身子可大好了?”
孙婵点头,前院处匆匆跑来一个丫鬟,“陛下亲临主婚,请文小姐和郡主一同过去见礼。”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