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姐, 你还好吗?”文昭玉眼眶酸涩, 哽咽着问。
皇后傅韫恍若未闻,垂着眼睑,连眼珠子也一动不动。
“皇后别怕,这是昭玉。”李凌风揉了揉她的鬓发。
“昭玉……”她抬眼,定定地盯着床前半跪的少女, 干涸的眼渐渐有了些水泽, “是昭玉。”
“嗯,是我, ”文昭玉吸了吸鼻子, “表姐,你怎么样?怀着孩子是不是很辛苦?你看起来很憔悴。”
“孩子……”傅韫下意识抬眼看了李凌风, 在他柔和的目光中,略勾了嘴角,气息虚弱,“孩子很好, 我也很好。”
文昭玉还想再与她说说话,见她实在神色倦怠,李凌风在一旁,没有离去的意思, 只好先行告辞。
李凌风回到寝殿, 拿了帕子仔细擦过双手,换过一身外袍。
“忠胜,”他唤了一声, 对着暗处走出的人道,“那丫头向来心眼颇多,找人跟着她。”
……
十二月十八,大梁传统,岁末祭祀,皇帝率领文武百官,前往京郊太庙,告祭祖宗,祈愿来年五谷丰登、风调雨顺。
百姓纷纷列道观瞻,一睹青年帝王的风姿。
李凌风近来调动不少官职,比如天牢狱监,本是文家的一位亲戚,得了文昭玉她爹的命令,对她严防死守,不许她靠近天牢一步。
他整顿世家朋党,核心大员一时无法撼动,狱监这等小官,却换了不少,文家的爪牙被换成一个寒门出身的进士,其余小卒也换过一轮。
文昭玉早就摸准了,那人既爱酒肉,又爱美女,请几人把他拉到花楼,灌醉了,偷得令牌并不算难,在他酒醒前还回去即可。
那夜更深露重,她穿上早就偷偷准备好的狱卒服饰,用锅底灰把脸涂黑,出示令牌,大摇大摆走进天牢。
她没少去军营,只要不说话,垂着眼睛,五大三粗的汉子模仿起来得心应手。
一路血腥气息弥漫,她走过一间间木头搭起的房子,一个个蓬头垢面,看不出模样的人,倒在茅草堆叠的地上,翻转哀嚎。
不是他,不是他,他在那里?她心中默念。
她拿着狱监的令牌,身旁有个小卒,殷切为她引路。
走到天牢的最后一间,她掐着手心,抬了抬倨傲的下巴,脸色如常,示意狱卒为她开门,踩着茅草上的一道血痕进去,扬手示意他退下。
空气凝滞了,这四四方方的监牢,两面石壁,两面镂空的木头,困住一个战场厮杀十年,誓要剿尽匈奴的战神。
石壁靠近屋梁处,开了个小小的窗子,洒了一片清柔月光,让她看清了角落的一张简陋的木板床上,一个血肉模糊的人。
她记得骁谷关,此前见他的最后一面,婆娑泪眼阻隔,只能看见个红色的人影,他的神情其实看不清晰。
红鬃马把他驮出战场,她迫不及待,见了他的身影,便往城门奔去。他从马上跌落,她去抱起他,沾了满手满身的血。
他昏迷前,只说了一句:“昭玉,傻丫头,快回去。”
然后她也昏迷了,见不到他,这几个月便一直坐卧不安,魂体似的悠悠晃晃,无处可依。
他身上有不少新的旧的皮肉伤,伤口翻卷,不少已经腐败流脓,看着触目惊心。头脸上沾了不少血污,棱角更分明了些,英气的剑眉,眉头紧紧蹙着,眉心堆起个疙瘩。
她伸手为他揉了揉眉心。
她想起幼时,在大帐里,看着他在营帐间的空地苦练枪术,哥哥要和他比试,他也不惧,节节败退,强撑着不肯认输。
哥哥被爷爷唤走,她分明看见,他走入一侧营帐后,捂着手指掉了两滴眼泪,见四下无人,又悄悄抹去了。
那时还有些娇气的小皇子,被扔到军营历练,不过被刀剑劈了手,便委屈地躲起来偷偷哭泣。
她咬了咬唇,从衣袖里摸出一瓶金疮药,洒在他外露的伤口上。
没有棉布、热水和绷带,没有一切清洁条件,只能把洒些药粉,把他的血止住。
她想碰碰他,扫视一圈,发现无处下手,只能弯腰抱住他的脑袋,在他额间落下一吻。
滚烫的泪水同时滴落他额头。
“昭玉,”他低低唤了一声,右手想拍拍她的肩,伸到半空,终究无力垂下,“乖,别哭,不疼的。”
文昭玉抽泣两声,忍住眼泪,目光下移,对上他清亮的眼。
是暗夜里为她引路的两盏孤灯。
她低头蹭了蹭他的唇,轻声道:“时间不多,我只说一句。凌舟哥哥,为了大梁,为了我,你一定要活着,别让他的阴谋得逞。孙国公答应了我,会救你出去。”
他极缓慢地点头,半垂着眼睑,似乎这一个细微的动作,连同先前那句话,便耗光了所有力气。
“那我走了,你要记住,许多老臣心向于你,他们都没有放弃,你一定要活下去。”
文昭玉起身,冷不妨被他的右手轻轻扯住了衣摆。
他左手臂微动,她以为他疼,正要仔细看,他缓慢抬起了左手。
攥着拳头,左手成了一团血肉,骨节都变形了。
“掰。”他吐出一个字,颤着左手,想把手掌摊开。
文昭玉一直强忍的眼泪霎时划落。
“帮我。”
“好.”她咬了口腔壁的软肉,深吸一口冷气,上手帮他掰开攥紧的左手。
执枪闯过千军万马的指节,断成块块碎骨,模糊的血肉里,嵌着一块墨绿色的玉。
“找,孙国公,《烂柯谱》。”
气若游丝的一句话后,他昏了过去。
……
各家各户亦在家中祭神,夹雪夹雨的一大早,国公府的丫鬟婆子杀鸡宰羊,洗净杯盏,擦亮烛台。
孙文远带着孙婵跪在祠堂前,默念祈福经文。
开宴时,父女二人皆有些兴趣缺缺,只有俞氏,浑然不觉,与府中众人一道,满心欢喜。
“来,你们最爱的大鸡腿,婵儿和她爹一人一个,谁也不落空。”
孙婵看着碗里多出的鸡腿,笑了笑,“谢谢娘亲。”
孙文远也收敛了愁色,上手拿着鸡腿骨,大口啃食。
“不管怎样,咱们一家人在一块,就是圆圆满满。”孙文远先举杯,孙婵和俞氏的杯里都是温和的清酒,三人碰杯,孙婵仰头喝了下去。
俞氏喝了酒,脸色微变,晃了晃脑袋,孙婵眼尖,搀住她手臂,问:“娘亲,不舒服吗?”
孰料她只捏了捏眉心,便转了副神色,婉转轻笑,竟有一二分羞赧,伸手盖在孙婵的手上,“今日,是个好日子,正好说件大事。”
“婵儿,要当姐姐了。”
一阵噼里啪啦的急雨打在窗纸上,发出沙粝的闷响,孙文远似没听清,喉间一口酒呛得咳嗽半晌。
“夫人,你你你,你说得可是真的?”手上还捏着酒杯,语无伦次。
“怎么会呢?这么多年了?怎么会呢?”顾忌着女儿在场,他只翻来覆去这几句不可置信的胡话。
“就是先前一阵,我爱熬那些汤啊药啊,想为荀安那孩子补一补,他走了,我便盯着你喝……这不都是我的功劳么?”
“这样就能有孩子?”他傻笑着,痴气尽显,“早知如此,当初也不必折腾那许多。”
“自是真的。谁会拿这个与你说笑。”娘亲剜了他一眼,只看着孙婵,不理他了。
她带着孙婵的手,覆上她的肚子,那儿还平平一片,“婵儿,你放心,弟弟妹妹会和爹娘一样爱你,娘跟你一道为它挑置衣物,一道为它穿衣打扮,好吗?”
“好,”孙婵搂着她的手臂,侧头靠在她肩膀上,眼眶湿润,“真的太好了,如果弟弟妹妹不听话,我就帮娘打它。”
孙文远往桌布上蹭去满手的油,把妻女一块抱住,撇嘴哭了出来,“啊啊啊咱家又有孩子了,夫人,夫人,谢谢你,婵儿要当姐姐了……”
……
暴雨连绵,稀里哗啦,溅在孙婵的绣鞋和裙裾边。
闭上双眼,她觉得这雨声能让她心神放松不少。
爹娘的房间,廊下是一片开放的回廊,可以看到不远处那片池面,点滴雨水激起圈圈涟漪,很快消散。
娘亲竟怀孕了……
是否因为,前世的轨迹已经彻底改变?
她欣喜万分,丝毫不知,现如今正是争权夺利的关键,她爹本就花费不少心力,肃清国公府人事,护她们周全,往后只会更难。
她爹决意全力救三皇子,若是失败,或许他们连益州也回不去了。
她拼命回忆前世之事,希望忆起些细枝末节,能助她爹一臂之力。
沈青松曾与李凌风派来的内侍交谈,他们国公府的库房里,藏着先帝密令!
她初重生时,便去库房翻找,无获,后来也逐渐忘了。
在库房,是一本书或是一幅画,不是地下的死士。
她爹应该也不知道这事。事到如今,他知道她不是思虑单纯的闺阁女子,所有计划都不再瞒她,唯独没有提到,还有一封密信。
一封密信,那封信写了什么,李凌风当时已坐稳皇位多年,为何还要苦苦寻它?或许,它对他的皇位仍有威胁。
她侧耳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苦笑,就算想起了,还是没有任何线索,她如今再到库房去找,也寻不出任何东西。
“婵姐姐,这是凌舟哥哥让我拿过来的。他说,寻孙国公要一本《烂柯谱》!”
文昭玉急匆匆跑来,鬓发被雨水粘在眼睛上,一手拽着神游太虚的孙婵,把她拽回清冷的人间。
一手摊开,是一块墨绿色的玉佩。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有没有嗅到一丢丢虐的味道,真的只有一丢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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