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沉的墨绿色, 摄去混沌天地间所有的光。
一块干干净净的玉佩, 除了几片擦不去的血痕。
拿在手里,似能感受到滚烫的热血划过掌面,和千斤的重量沉沉压下。
触手生暖,玉质,竟与荀安的那块玉佩一模一样。
《烂柯谱》, 相传前晋王志不仕, 从游西东,观览山水, 搜集散佚各地珍珑棋局, 编撰成册,是为《烂柯谱》。
陆游诗曰, “吾棋一局千年事,从使旁观烂斧柯。”
《烂柯谱》的孤本就在国公府库房,孙婵也曾研习过,觉得不过是略为刁钻的棋法, 绝世之名,实为过誉。
那本书她翻过多遍,没有藏着一封密信。
玉和棋谱,让她联想起荀安母亲写给他的那封信。
门外暴雨倾盆, 室内密不透风, 呼吸一并粘腻胶着。
库房里四角高高悬着几个灯盏,烛光明灭。
孙婵和文昭玉并肩坐着,手指颤抖, 把棋谱翻开,放上玉佩,玉上果然浮现一行小字。
“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娟秀端正的小楷,笔锋柔和,竟是荀安母亲的字迹!
文昭玉不解发问,孙婵按下不答,翻过一页,“不若午后惠风和畅,小小轩窗,案几数张,笔墨圆融,书中苍穹。”
这个字迹力道遒劲,笔笔中锋,清正凛然,应是个男子的字迹。
翻过一页,“春风吹酒冷,庭前舞霓裳,堪恨君王冷顾。”
“朕之一心所系,全在黎民,民生和乐,则朕心安宁。红粉佳人,不过枯骨白皮,无足挂齿。”
“得君如此,黎民之幸。”
“难得阿邕称赞,朕心甚慰。”
“这个人是先帝?”“朕”是皇帝的自称,文昭玉惊讶道:“他们是在一问一答吗?阿邕,是谁?”
但看这对话,孙婵想到了暖风轻拂的午后,几个半大少年分坐几张案上学习,一公子支颐无聊,叨扰前桌,孰料被扰之人一派正气,劝说他好好用功。
怪异的是,那洒脱不羁的纨绔之语,竟用女子婉约柔和的笔迹写下。
阿邕,荀安的母亲,宰相的爱妻,与先帝也有一段渊源?
“红儿温婉,绿儿娇蛮,不若环儿,诗礼熏陶,沉稳静容。”
“环儿虽好,太过冷傲,朕甚爱红儿。”
这样私密的话题也能聊起来,一句句对话,似互相调侃,又似惺惺相惜,鲜活的年少情谊跃然纸上。
“臣女将归家准备婚仪,不再进入太学,万望陛下保重,来日,定成一代明君。”
一句语气生分的话后,戛然而止,此后书页不再有字,孙婵翻到了最后一页。
“昔往矣,太学生涯,白驹过隙,今朕已年过不惑,再观少年言语,感慨颇多。当年太学子弟,阿邕最为风流,常戏谑怒骂,不羁于时,墨玉藏字,乃其翻阅古书,寻得之法。悠悠天下,唯此一人,与朕志同道合,厮人已逝二十载,朕年少好友,音容笑貌,不曾忘怀。自其亡故,朕如失一臂,独行苍茫天地,无所适从也,今朕春秋渐长,世家复而蠢蠢欲动,自觉力有不逮,惟愿为大梁择一明君,方能无愧苍生,无愧阿邕。”
“先祖感念,朕所生五子,大儿聪慧过人,然思虑不纯,恐掌握大权,为祸天下。三儿赤胆忠心、良善爱民,堪当大人。近年,朕愈为世家掣肘,几乎举步难行,宰相傅氏篡位之念,几欲复兴,幸得一能臣相助,益州绥阳县人孙文远,其人乃整肃钱粮之稀世人材。朕暗自授意,其训练暗兵,以防朕有不测,镇压京城局面,迎三子顺利入京。另写下一份遗诏,碧云寺礼佛,藏于大德殿正中‘慈意云垂’匾额后,望三子登临大宝,再行取出,方得名正言顺。”
孙婵轻声读毕,与文昭玉对坐,久久无言。
她注意到棋谱被撕去一页,应该就是在她房中的那张。
棋谱和墨玉,能把字藏起来,费心去寻这种机巧,可见‘阿邕’此人,心有七窍,恣意人生。
最后一页的口吻不像帝皇,而是个垂垂老矣的父亲,为他的儿子殚尽最后一寸思虑,可惜,他没预料到李凌风如此心狠,下了死手算计手足。若一切按照先帝的预料发展,三皇子回京,取出遗诏,如虎添翼,这皇位才算坐得稳稳当当。
“你最近,可有入宫?”孙婵把玉佩还她,合上《烂柯谱》,放回书架。
“昨日去见了表姐,她状况有些不对。”
孙婵沉吟半晌,道:“李凌风可能会遣人跟着你,或许故意让你顺利进入天牢,就是为了寻出遗诏。你先不要去碧云寺,免得横生枝节,待何建将军回信,我们救出了三皇子,再寻不迟。”
“好,婵姐姐,我相信你。”她紧紧抿唇,从方才起,她便一直维持着怅然若失的神情,偶尔失神苦笑,此刻便是如此。
……
爹娘接到来信,金叔已与郁阳县庄子主人谈妥,把庄子买下,半月前动身回京,年前肯定能抵达。
直到腊月二十八,李凌风那边还没有动作,也许乌邪木的书信还没送到,也许她爹为了拖延时间,安排两个言官,上书参奏李凌风的爪牙,着手削减六部开支的寒门子弟,贪污受贿,朝堂言论攻讦,乱成一团,李凌风无暇他顾。
天气越发冷了,她及笄那日,皇后送来的暗紫蜀锦,历时一月有余,终于被她绣成交领长袍。
荀安一行没带多少衣物,应是受了不少苦累,等他回来,她定要为他亲手穿上这件长袍,再捧着他的脸,送上一个缠绵的奖励。
他一定会羞赧地侧过脸,又忍不住用一双灿若星辰的眸子看她。
几日来她陪着娘亲,一道做些小孩子的虎头鞋、虎头帽,娘还寻了许多她旧日用过的、咬坏的,看着当真有趣,说说笑笑,时间一天天过去。
这日她与元娘有约,一起去挑选新衣。
早晨时,天气看着尚可,天空连绵一片阴云,细碎的小雨,比一连几日倾盆暴雨要好得多。
国公府的马车经过兵部尚书府,孙婵亲自撩了帘子,伸手迎着元娘上车。
沈青松似乎站在府门前目送自己的夫人离开,不像婚礼那日,满是不甘,反而有些不舍。
马车摇摇晃晃开动,孙婵通过飘起的帘子,无意瞥了一眼,沈青松还站在那。
“你可把他制住了,真有一套,不如,也教教我?是如何让他死心塌地的?”孙婵揶揄道。
元娘掩唇轻笑,“你这话说的,像我用了什么巫蛊之术。”
“可不是嘛,先前婚礼时,我可看清了,沈公子他还有些不情愿呢。”
“连日阴雨,老夫人,她受了寒,中风在床。这几日,我除了处理香坊事务,便到床前照顾着,吃喝都不假手于人。老夫人对我改观,夫君,也乐得清闲,这会子我出去了,老夫人定要他在跟前,所以不舍我离去罢了。”
孙婵浅笑着颔首,却暗自纳闷,前世老夫人没病没灾,身子硬朗得很,搬进了他们国公府,整日挑肥拣瘦,怎么这时候病倒了呢?
她道:“老夫人病得可严重?可请国公府的医师上门瞧瞧。”
元娘婉拒:“那倒不必,只是整日里,喊着胸闷气短,好吃好喝地供着,除了那一回,再未曾发病。”
一时无话,直到两人来到清河坊的王氏布庄,京城最大的布庄,供应御制衣物,兼营民间样式,足有三层楼高。
她们互相比划着衣裙,孙婵路过粉嫩的颜色,都要上手摸一摸,料子样式尚可的,直接吩咐包起,转了一圈,收获颇丰。
她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姐姐,你听说没有,王侍郎家的夫人前夜里去了,后来查明,是他家小妾把藏红花混进夫人的茶水里,可怜那夫人怀着身孕,出了一地的血,大的小的都没了。”
“如此歹毒的小妾,竟敢谋害当家主母?”
“扭送官府查办了没有?”
“那小妾是懂些药理的 ,做的精明,直到覆茶籽的味道与藏红花类似,便假称为主母进些覆茶籽,晚上睡眠可安生些,主母喝了茶,偷偷把那藏红花挑拣出来。若非经受官员明鉴,搜了一遭她的房间,发现些藏红花岁末,又从鸡圈里搜出些泡过的藏红花,就被她混过去了。”
“一个小小的妾,竟懂药理?还有这样深的心思,我回去后,要好好审审我夫君那妾,不过一个玩物,整日里爱得不行。”
“就是,定是那王侍郎宠妾太过,令她生了妄念,妄图取代当家主母。殊不知,妾就是妾,无论如何,都上不得台面的。”
“那小妾原是一商户女,学了不少攀附男人的本事,会调制胭脂水粉,哄得那夫人开心,药香同源,或许,顺带就懂了些药理吧。”
那边三三两两的夫人小声说着八卦,原本不必理会,不知怎的,孙婵全听进耳中。
她放下一件长袄,看向元娘,她面带一贯的微笑,“这件袄子色泽端丽,我瞧着,很趁你的肤色。”
神差鬼使,她问:“若沈公子另有正妻,你只是他的小妾,你会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荀安也算是回来了吧?算吧算吧?感谢在2020-04-18 17:09:05~2020-04-19 23:36:4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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