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身材略嫌单薄了些,胜在骨骼精细,四肢修长,舞起剑来行云流水,十分赏心悦目。
日光下汗水把浸湿了青色衣衫,额头流下一滴汗,顺着纤长的眉,划过他漂亮的眼睛。
孙婵隐在阴凉处,倚着柱子,看向武堂中央。
怎样开口才比较不突兀呢?她向来持重,从不会主动去找他说话,他本就冷清,两人之间,从前大多时候只有眼神交汇。
她虽然死过一回,不再是脸皮薄得像纸的小姑娘,到了要冲上前去时,心里总还是有些战栗不安。
他会不会觉得奇怪,会不会喜欢端庄大方的她,若她失了稳重,他反倒不喜了?
孙婵捂脸,她何时有过这样惴惴不安的时候。
“小姐?”
少年见了角落里的人,收了剑,蹙着眉走来。
“小姐有何事?”
他走到她三步远处,单膝跪下,白皙的脸被烈日晒出一层薄红,低着头,鸦羽般的长睫在脸颊上投下一片阴影,清冽的汗味把孙婵包裹。
孙婵攥紧了裙摆,蹑声道:“我,我来看看你……”
荀安蹙眉不解,仍然低头望着地面。
真是个呆子,孙婵想着,取出手帕,为他擦去额头的汗,却见他瑟缩了一下。
“属下不敢唐突,请小姐直言。”
嗓音和语调冷得跟冰块似的,说出来的话,也能叫人在这暖阳里瑟瑟发抖。
若孙婵是个真正的小姑娘,可能就被吓跑了,但她不是。
“荀安,”孙婵为他擦着脖颈的汗,声音轻柔,“这么多年,谢谢你一直保护我。”
荀安的脸色似乎比刚才红了些,声线带了一丝崩溃:“那是属下分内之事,请小姐切勿放在心上。”
孙婵擦好了汗,把手帕塞进他交领里,手指停留在胸膛的位置,感受他蓬勃的心跳,“那……太后留我在宫中居住,我怕黑,也怕死过很多人的皇宫,你便彻夜坐在屋顶瓦片上,守着我,这也是分内之事吗?”
“城郊礼佛,我走累了,哭着喊着不愿上山,你便背我从山脚走到山顶,累得后两天提不起剑,这也是分内之事吗?”
为我报仇杀了沈青松和行烟,抱着我的尸身跳下悬崖,这也是分内之事吗?
她的语调里带了从未有过的媚,颤巍巍的尾音,誓要勾了眼前少年的心神。
荀安终于抬头,与她对视,见她虽然脸色绯红,却大大方方,唇角含了揶揄的笑,并未觉着自己的言行有何不妥。反驳的话语在喉咙滚了一遭,终究咽了下去。
“对我而言,你不仅是我的侍卫,更是从小陪我长大的亲人,是保护我的哥哥,是除了爹娘以外最重要的人。这话是真心的,而且我只说一次,你听懂了吗?”
孙婵一双又圆又尖细的杏眼本就妖娆,只是被她刻意的端庄神色压制了去,此时眼角染上一层红色,媚意四溢,美得勾魂夺魄。
荀安心跳漏了一拍,虽然仍然奇怪,却为着她话里的郑重,坚定点头。
他向来把保护她作为人生的宗旨,人生的全部意义。
孙婵满意了,觉得今日到此为止正好,起身理了一下裙裾,笑道:“我先回去了,你好好练剑,武艺高强了,才能好好地保护我。”
她已经很主动了,这个呆子什么时候才能开窍呢?孙婵优雅转身,嘴角的笑意没放下过。
目送少女离开,荀安手抚上胸膛,她纤指停留过的地方,一片躁动,颤如擂鼓,陌生又奇异的感觉从心头泛开,蔓延至四肢百骸。
……
“婵儿,再过半月你便及笄了,我和你爹的意思,本不想大办,咱们一家人在一起便足够了。但太后的意思是,你是她看着长大的,必须办得妥妥当当,不输哪家的小姐。”
孙婵的闺房里,俞氏喝下一口茶,询问她的看法,“太后也有借机为你择婿的意思,到时便在国公府设宴,宴请未婚的官家子弟,让你仔细挑挑。你觉得可妥当?”
俞氏轻笑:“你也能趁机观察你的心上人,表现如何。昨晚我跟你爹说了这事,他大发雷霆,骂着谁家臭小子拐走了她的宝贝闺女,就要抄起木屐来找你问话,好歹让我给拦下了。今天一早便气冲冲跑了出去,你见了他,可得好好劝劝。”
孙婵道:“娘,爹爹什么性子你还不清楚吗?虽然这样胡闹,其实心里高兴着呢。”又想到前世的及笄礼办得风光无两,太后和皇后都来了,未婚子弟更有过江之鲫,只可惜他们挑来挑去,相中了个衣冠禽兽。
她已有了心上人,再不会改变,可是太后的面子不可忤,只能按着她的意思办了及笄礼,反正她不会再跳入沈青松的火坑了。
“娘,”孙婵起身为俞氏揉捏肩膀,“便按太后的意思来吧。”
她缓缓道:“但我……有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
孙婵半开玩笑道:“女儿想求爹娘一个承诺,若我没有相中,无论谁来爹娘眼前相劝,也请爹娘不要强迫。因为这个世界上,我只在乎你们二人是否称心如意,旁人的话,尽可当成了耳边风。”
前世,便是皇后极力作保,爹娘不好忤逆,兼之沈青松的确一表人才,才放下心去促成她的婚事。
俞氏抓过她的手,道:“这哪需要求什么承诺,你只管放心,若是你说一句不好,我和你爹便把那人打出家门去。”
孙婵抿唇笑了,手指灵活地藏去俞氏一根白发,突然想到一桩事情,“娘亲,库房的钥匙可否借与女儿。女儿近日无聊,想去寻本古籍来消磨时间。”
“我待会叫赫萱交与你。怎么想起读书来了,你最近,不是在准备出嫁的女红吗?”
“那个不急。”瞧她家侍卫大人的模样,估计没个三年五载,也捂不化他这块寒冰。
……
国公府很大,库房在内宅中央,毗邻书房,从闺房绕过一个满是莲花的池子便到了。
孙婵叫了荀安一同过来,一路无话,少年跟在她身后两步远处,不远不近,不越雷池一步。
孙婵心里有事,没空去观察少年的神色。
打开门,罗列整齐的古籍和地上一箱箱的珠宝填满了整个屋子。库房没有窗户,屋顶封死,虽然每月有人打扫,仍有些异味。
孙婵挥手散了散味,走进古籍堆中翻找起来。
荀安没有丝毫窥视的意思,抱臂守在门外。
孙婵蹲在地上,整个人缩成小小一团在一堆书籍里,额上冒了汗,发髻散了两缕发丝挡住视线,直接用手背擦去汗,指尖把头发勾回耳后。
“库房钥匙已经在我手上,我把里里外外翻过,书画都撕开,并未有异。”
“沈公子,你的意思是,陛下估算错了,是吗?”
“在下不敢,所有书籍字画都可送到宫中,烦请公公亲自查验。”
当时她身体见好,想出房门转转,在外宅的大厅后,听过这样的对话,她不敢细听,见四处无人,悄悄地回了自己的房间。当时她在府中已无实权,又每日喝药灌汤,自然不能深究下去,这番话却一直记在心里。
在她病后,沈青松迫不及待夺了库房的钥匙,也许他的目标不仅是国公府的家财,还为了一本陛下看重的书。
如果她没猜错,陛下如此大费周折要得到那本书,那书里定藏了关乎整个王朝的秘密。
这会儿这本翻翻,那本找找,发黄的书页模糊的字迹大同小异,毫无所获,她根本不知道沈青松要找的是什么。
这样翻找的效率太低了,孙婵决定先放弃。反正库房钥匙攥在她的手上,待她找爹爹问问,有了线索再来不迟。
孙婵拿了方才放到一旁的《程氏剑谱》,站起身来。
少年站在大门旁,脊背挺立,眼神放空。手臂被戳了一下,他回头,见斜倚在门旁的少女脸泛红霞,嘴角含笑,手上拿了一卷书籍。
他伸手接过,脸色不变,睫毛却不住震颤。
这是多少习武之人梦寐以求的剑术典籍,市面上流传了不少残卷,被炒到万金之价,这是本全须全尾的孤本,却被眼前的少女随意递过来。
他发愣的间隙,孙婵已锁好了门,走了两步,见他还傻站着,回到他跟前挥手,笑意盈盈,“我知道你很感动,但也不能一直傻站着吧。”
“为什么?”
“我昨日瞧着,你的剑术十分利落,力气也足够,就是不够连贯,差点招式。府里的武堂请的师傅不够好,你天资聪慧,若能自己好好领悟,定能成为一代宗师。”
孙婵抬手拍他肩膀,亮晶晶的眼里满是信任。
荀安摇头,认真道:“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为什么?”为什么把这样贵重的古籍交给我?
“我不是说了嘛,你武艺高强,才能好好地保护我。况且,我长得这么美,很有可能遇到贼人,要把我掳了去,你若是不好好长进,如何救我?”孙婵双手绕着胸前发丝,歪头浅笑。
“而且,我不是赠送与你,等你学好了,可要记得还我,我再给你找下一本去。反正放在库房里也是积灰嘛,倒不如物尽其用。”
孙婵说着,已经转身走了,边喃喃自语道:“你要是想学字,也可告诉我,虽然你长得好看,功夫也好,总不能一直大字不识。我可以做你的夫子,我的学问可好了,连太后也常常夸赞呢。”
荀安跟在身后,把她的低语一字不落听进耳中,捏着手中的古籍,唇角微微上翘,若孙婵此时回头,定会惊讶于他难得外露的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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