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安的脸一半隐在黑暗中,一半在幽暗的煤油灯下泛着荧荧玉泽,眼睫垂下不敢看她,虽然说着无情的话,却令孙婵无论如何也无法对他生气。
她怎么会不知道这小子脑子里在想什么?
深深吸入一口冰凉的口气,孙婵走近荀安,把冰块一样的手贴上他的额头,惹得他瑟缩了一下。
“别动,让我看看你还烧不烧。”
荀安乖顺地伏在她臂间。
过了一会儿,孙婵觉着自己的手渐渐暖了起来,把手放下,贴上自己的额头,喃喃自语:“好像没发烧了。”
荀安依旧垂着脑袋不说话,孙婵搂着他的脑袋,拨开额头汗湿的几缕发丝,在他额间印下一吻。
“小姐,你……”荀安抬眼,被欺负得眼眶红红,昏黄的灯光下,水润的眸望着她,含了些委屈,又美又妖。
孙婵揉着他的耳垂,又亲了一口。
“我说过什么?再叫我小姐,我还亲你……”目光下移到他红润的唇,笑容狡黠。
“我不叫了。”荀安赌气般低下头,给她留下个黑黑的头顶。
孙婵掐起他的下巴朝着额头再亲一口,“ 我是小姐,我说了算。说什么也得亲。”
转身打开核桃酥的盖子,递到他面前,“你自己吃吧,这儿没筷子,我就不喂你了,会把手弄得油油的。”
荀安看她半晌,叹了口气,终究妥协了,伸出骨节如玉的手。
“欸等等,”孙婵把盒子放在床边,把那双带有薄薄茧子的手捧在手心呵气,等吹热乎了,扯出手帕为他仔仔细细擦了手,“好了,吃吧。”
荀安拿起一块核桃酥放进嘴里。
“这就对了。”看他吃了一块又一块,一盒核桃酥很快便空了,孙婵为他倒了一杯茶送到他手边,“你知不知道,刘瑟昨晚死了,傅祎受了重伤。陛下怀疑是我爹做的,今日宣我们入宫对质。”
“知道。你伤心吗?”
“我为什么要伤心?”
荀安避开她的目光,慢悠悠道:“傅公子似乎很爱慕你。”
孙婵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指着自己不可置信道:“我?你说傅祎爱慕我?他昨日还想杀了我呢。”
荀安道:“因为你说……我是情郎,傅公子心中不快,才会对我起了杀心,可见他爱极了你。”
侍卫大人看来是钻牛角尖了,怪不得态度这么冷淡呢,但是这个牛角尖钻得挺好,孙婵只希望他不要多想,不要对自己的身世生疑。
走了两步,摸着下巴若有所思道:“你说得也有道理。”
“夜深了,小姐请回吧。”
荀安的脑袋肩膀和双臂都垂下,整个人蔫蔫的,孙婵忍不住上前揉揉他的柔软的黑发,“但是我只爱你啊……怎么办呢?这么多的公子爱慕我,但我只钟情于你这个没有感情的小侍卫。”
“嗯……”少年依旧垂着头,声如蚊嗡。
“‘嗯’是什么意思?”
“知道了的意思。”若不是孙婵离得近,大概听不见这句话。
“好吧,”她离远了些,一本正经道:“以后我不来找你了。”
荀安抬头望向她,面无表情,“好……”
“每天让我摸黑到这儿,鬼鬼祟祟避着人,你也不好意思对吧?以后换你来找我。”
孙婵靠近他,鼻尖相对,说话时热热的兰麝香气萦绕在他鼻间。指尖顺着他凌乱的长发,挑眉讪笑,“你必须每日出现在我面前,无论用什么方式。如果我哪一日见不到你,就来找你算账。”
觉着荀安都快哭了,一张白皙的脸涨红,孙婵放开了他,收拾了盒子,边用手帕为他擦去手上的油渍,边理直气壮道:“过两日我就及笄了,你肯定知道吧,礼物肯定也准备好了吧?就算没准备也不要让我知道,明日就去准备,不够银子就问我拿,总之我要你的礼物。”
煤油灯的映衬下,孙婵的脸庞温柔清丽,嘴里却说着稚气的话语,荀安含了一缕淡笑看向她,目光闪烁。
孙婵随手把脏了的手帕扔在桌上,窗外夜色浓郁,自觉该回去了,“我走了,明日辰时府门前见,我还要你陪我去个地方。”
……
第二日孙婵梳妆完毕,准备出门,听外头的棠萤禀道,太后派来三个教习嬷嬷,帮助她熟悉明日的礼节。
孙婵扶着脑袋哀嚎,她怎么能把这事给忘了呢?但是今日必须要找行烟。
这三个嬷嬷是宫里教习礼仪几十年的老人,极为古板,不是好糊弄的。前世的孙婵规矩学得好,仍然练了一遍又一遍,在她们眼中才勉强及格。
她看着梳妆镜前忙前忙后的绛芷,心生一计,握住她的手。
“绛芷,我们是不是好姐妹?”
绛芷握着胭脂盒的手顿住,愣着问:“是……怎……怎么了小姐?”
“我有事要出去一趟,那几个嬷嬷没有见过我,拜托你……”
“我……我不行啊,小姐,我怎么可以冒充小姐呢?”
绛芷的苹果脸纠结成一团,孙婵眼神鼓励,“你可以的!我学规矩的时候,你不是也在一旁听着吗?这么简单的事都做不到,出去可别跟人家说你是我的贴身丫鬟。我相信你,有其主必有其仆,你遗传了我的聪明才智,一定没问题的。”
绛芷觉得自己快被小姐绕进去了,忙反驳道:“可是……要是嬷嬷发现了,报告太后,惩罚小姐怎么办?”
“放心吧,出了什么事由我担着,我去跟叫棠萤进来伺候你。”
孙婵说完,不给绛芷再反驳的机会,为她寻了一条水红的衣裙,“穿上吧,这个颜色多衬你肤色,红扑扑的看着就喜庆。”
“放心吧,不会有问题的,你就按照我平日的言谈举止动作,我给你带好吃的回来。”
……
孙婵和荀安站在了醉仙楼后面。
清晨的街道行人很少,因着昨日那场动乱,很多商铺都歇业了,醉仙楼也不复往日嚣张跋扈的气焰,隐在晨雾中,就像一座再普通不过的楼宇。
两人沿着外围转了一圈,孙婵问:“你还记得行烟,就是我叫你跟上去看的那位姑娘,住在哪儿吧?”
二三楼都是开放的回廊,用轻功寻到她的房间门前轻而易举。
荀安点头,孙婵理直气壮地张开双臂,做出索抱的姿势。
不见荀安动作,孙婵睁开双眼,嫌弃道:“快点,趁现在没什么人。”
荀安屈膝,把她抱了起来,是一个公主抱。
“哟,侍卫大人终于开窍了?”
荀安的视线落在她脸上,眼神专注柔和。她觉得,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她这么多天来的努力,终于把这跟木头磨去了一层又老又硬的外皮,露出了柔软的内心。
荀安施展轻功,跑了两步,跃上二楼,带她寻到了行烟的房门前。
“你确定?”
“嗯。”
孙婵敲了敲门,没人回应,正想在窗户纸戳个洞往里看,便见一个身材丰腴徐娘半老的妇人端着脸盆走过回廊,一步一扭,搔首弄姿,她下意识展臂把荀安护在身后,避免她的触碰。
妇人经过他们身边,停了下来,眼风一转,调笑道:“这么一大早的,来找行烟?”
孙婵见她并无出格举动,略略放下心,点头回应,“请问这位姐姐,行烟在屋里吗?”
妇人覥着脸上下打量二人,轻声问:“你们是她的亲人?”
孙婵还未回答,便见她幽幽怨怨叹了口气,继续道:“她也怪可怜的,来了这么些天,没个亲人来看过她。听说攀上了新科状元,还不是个只会从她手中扣银子的小白脸,她受了伤,便一回也没来看过。”
“她受了伤?”
妇人轻轻颔首,扭着腰走了。
孙婵做好了准备,踢开门,看到里面的惨状仍然倒吸一口凉气。
及时把荀安拦在门外,往他手中塞了一包银子,“你去街角的医馆,说有个青楼女子受了伤,可能用得到的药都包上一份,回来敲门,千万别自己进来。”
屋子装饰华丽艳俗,地面像多日没有打扫,积了厚厚一层灰,举目皆是一堆堆凌乱肮脏的衣裳,几乎无处下脚。
寒冬时节,屋里却并没有烧炕,窗户都关死了,捂出一股经久不散的霉味,一阵阵冷风从窗缝钻进来,让孙婵打了好几个哆嗦。
行烟趴在床上。
没穿衣裳,却没有半分诱人姿态,因为她露出的皮肉青青紫紫、伤口甚至流着乌黑的脓血,令人不忍直视。
她的头向着孙婵的方向,蹙着眉,睡得极不安生。
孙婵一步步走向她,听到了自己灵魂深处发出的一声叹息。
她一直以为,行烟是个高傲的、仗着容颜横行霸道的美人,有种野心勃勃的生命力,永远不服输地昂扬向上。没想到,她早就沐浴烈焰,粉身碎骨,方得浴火重生。
孙婵为行烟盖上被子,小心翼翼,用那条几乎没有棉絮的被子盖住她伤痕累累的身体。
她突然觉得,前世输给行烟也不算冤枉,毕竟她这样决绝又狠厉,才得到一个与她竞争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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