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28章

    之后两天,孙婵的状况时好时坏,被灌了不少安神汤,时时昏睡着,偶尔被梦魇中索命的鬼魂吓醒,见不到荀安,就惶恐惊惧,泪流满面。

    她的脑海中仍然思虑纷杂,溺水的感觉,脚蹬在人身体上的触感,刘稚奴阴恻恻的笑,走马灯般轮番出现在眼前。

    府外请来几位名医,皆道孙婵忧思过重,出现幻觉,安神药物只能缓解,她需得自己调整情绪,走出梦魇。

    孙文远请来高僧在池边做了几场法事,超度刘稚奴的鬼魂。他本不信鬼神之说,为求女儿内心安定,只能病急乱投医。

    孙婵抓着荀安的手,听闻外头的响动,睡梦中眉头紧蹙。

    荀安则连日衣不解带照顾着,汤汤水水亲自喂下,甚至承担了小姐一日三餐的饭食,夜晚趴在她的床头,握着她的手,到她入睡也不能离开。

    连番劳神之下,丰神俊朗的青年憔悴了不少。

    俞氏原不满荀安,见他这番表现,对他顺眼不少,甚至见了荀安凹陷的眼眶,于心不忍,亲自下厨给他熬了一碗鸡汤。

    ……

    屋内暖香溶溶,孙婵难得睡了一个没有梦魇的好觉,转醒时觉得身子十分疲惫,脑子却没有那么昏沉了。

    重生以来一直萦绕在她心里的戾气,消散了不少。

    她想翻个身,动了动手指,发现手里抓着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掌。

    她撩开幔帐,顺着荀安青色的衣袍,看到她臂弯间白皙的侧脸和眼下浓重的乌青,顺势握着他的手趴到他面前,数他眼睑上长长的睫毛。

    大概是她的眼风太强烈,荀安眼皮颤动,很快转醒。睁开清凌如水的眸子,看着她,眼底一派温柔。

    他趴在床沿上,她一手托腮,一手握着他的手,两人在早晨熹微的阳光里,相视而笑。

    荀安坐起身,没有放开她的手,另一手为她整理凌乱的发。

    “还能看见她么?”

    “你累不累?”

    两人同时开口说话,一样的温柔缱绻。

    孙婵放了他的手,凑过去为他捏枕了一夜的手臂,低声道:“还能看见,但是有你在,我就一点也不怕。”

    “嗯,我会一直在,不用怕。今日好好吃药,你会好起来的。”

    孙婵挪坐到床边,搂着他的脖子,心疼道:“我很麻烦吧?这几日真是辛苦你了。”

    荀安扯过被子把她裹好,再把她连着被子一块好好抱着。

    孙婵让他坐到床榻上,在他怀里寻了个舒服的位置,叹息道:“小时候,爹爹有几次受邀到刘家赴宴,她一直想跟着我和昭玉。听说她的生母是个奴婢,没过多久就被她爹厌弃了,她就是在刘家的庶女中,也最受排挤。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穿着粗布裙子,举止粗野不通礼仪,也听不懂我们几个姑娘说的话,只会怯生生的傻笑,我们就有些嫌弃她,玩闹时也总爱捉弄她。后来再见时,她便坐在一旁,谁也不搭理。”

    “她杀了那么多无辜的人,我不觉得她死得冤枉。我只是一直在想,她变成那副模样,我是不是也有错?如果当初我能向她伸出手,带她融入我们,她是不是就会逐渐开朗起来?我明明可以做到的。”

    荀安轻声安慰:“她变成怎样,由她生活的环境塑造,你只是一个无关的外人。”

    “世上少有人能一帆风顺,或是爱别离、或是求不得。”他顿了顿,抬手抚过孙婵的眉眼,手掌落在她后颈,另一只手按着她后背,略为霸道的姿势把她拥在怀里,“但是大多数人,在荒瘠的沙漠寻找一缕生命之泉,有了期盼,就能让自己在不如意的现实中,乐观开朗地生活下去。少部分人,自怨自艾、怨天尤人,受了磨难,便以为全世界都欠了她,用伤害他人的方式,缓解心中的愤懑。如何选择,全在她自己。”

    “刘瑟虽然不是我杀的,却也算是我害死的。我总是想起她死前说的话,我是不是摧毁了她生命中唯一的光亮,让她再无生存下去的希望?”

    “刘瑟作恶多端,他死得不冤。就算没有这件事,刘稚奴的性格,迟早会飞蛾扑火自取灭亡,她的悲剧早就注定了。你只是倒霉,碰上罢了。”

    孙婵仰头,亲了一下荀安下巴上的胡茬,浅笑着,“谢谢你开解我,我觉得好受多了。我爹是不是在莲花池边设了祭坛?我想去为她上柱香。”

    ……

    风把落叶卷到池面,覆盖在团团污泥上,一片叶子从枝头抽芽,到枯黄陨落,到化骨为泥,都说万物有灵,它在这几月中转换了几分心境?

    孙婵想起前世,后来刘家还是没落了,刘瑟虽然不得志,却活得好好的,寻个出卖苦力的工作,勉强维持生计。刘稚奴嫁了一个酿酒的小商贩,开了家不大的店面,穿着粗布衣裳,包着围裙和头巾,平和的面容没有丝毫戾气。当时孙婵外出采买,正提着裙子上马车,见她抱了个酒罐倚在门前,对着自己浅淡一笑。

    人世间的什么恩怨,不能用时间抹平?

    她闭眼,面容虔诚。手里举着三柱香,鬓边几缕发丝沾在白玉般的脸颊上,绛红披风猎猎飞扬。

    她想起遥远的幼儿时,小姑娘比她矮了一个头,扯住她腰带上垂挂的金丝绣蝴蝶香囊,仰头怯生生的一句“婵姐姐”。她的衣袖后缩,露出一段瘦削枯黄的手腕,上面道道鞭痕触目惊心。

    “稚奴,愿你下辈子投生一个好人家,在父母的期待中来到这个世界。”

    “你要快快乐乐地成长,不要再受尽打击之后,对这个世界失望。”

    她把香举过头顶躬身三次,把三柱香插上香炉,再对着满池萧瑟的水面,合掌虔诚一拜。

    ……

    到底心疼荀安连番劳累,孙婵见好,便让他离去,好好休息一番。

    荀安担忧,孙婵解释道自己并非逞强,拜祭了刘稚奴后,心里开阔多了,此刻正想一个人待一待。

    “若有事,我才不会委屈自己。你看看你都熬成什么样子了,若你恢复不了原来俊俏的模样,我便不喜欢你了。”

    她笑意盈盈,总算让荀安放心离开。

    孙婵坐在窗下临字,雕花木窗半开,丝丝凉风渗入,很快带走了她手指上的温度。

    她用左手包裹着右手,放在嘴边呵气,忽然闻到一丝幽幽淡淡的香气,并不浓郁,清润如水,让她心里泛起的轻微焦躁随风抹去。

    她唤来碧茹,“燃的是什么香?”

    碧茹道:“忘了禀告小姐,是东厢房那位姑娘昨日送来的香。老爷和夫人正愁苦着小姐的病情,那位姑娘说,她有一香方,最能宁神静气,或能对小姐有益。老爷让奴婢试了,于身体无碍,便吩咐送到小姐的房间试试。”

    孙婵了然,道:“走吧,随我登门道谢。”

    东厢房是前世沈青松迎娶行烟过门时张灯结彩之处,如今孙婵把她安排在此处,难说不是存了两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心思。

    案上摆满了瓶瓶罐罐,打开的瓷盒里,各色晶莹剔透膏脂,各种香料分门别类摆放,混杂的香气环绕一室。

    行烟本专注调配香料,余光见了孙婵,盈盈一笑,行了个礼,用白帕仔细擦了手,才过来拉孙婵的手。

    “孙小姐,你既能过来,想必是大好了吧?”

    孙婵顺势在案前坐下,“多亏了你的香方。那是什么香?昨日用了,今日我便好多了。”

    行烟继续纤指抓着瓷杵,研磨着瓷碗里的香料,笑意柔柔,“那是聚仙香,方子倒是不难得,只是为保药效,其中的一味珍稀香料是断断不可缺的。”

    “是什么?”

    行烟拾起旁边一个布包,摊开,里面有几缕歪歪扭扭的干树皮。

    “是小姐前几日赐我的白木沉香。聚仙香在京城的香坊流通,时人却多以便宜易得的木香代替沉香,因而药效也大大降低。聚仙香之名,因此流俗。”

    行烟说起自己擅长的香料,一双美目流光溢彩,欣荣之气也感染了孙婵。

    孙婵笑道:“原来如此,没想到,这聚仙香比安神的汤药更好使。早知如此,我便不喝那些劳什子汤药了。”

    行烟收好布包,继续研磨香料,“香料和药材,原就有些共通之处,都能凝神静气、调养身心。”

    “对了,”她走到一旁的架子前,取下一个香囊,“孙小姐,我把聚仙香的方子中用到的原料研成细末,你佩戴着,衣袂浸染,可以时时安定心神。”

    孙婵收下,摸索着其上的花纹,粗糙的布料和刺绣,却是她的一番真心。她真挚道:“谢谢你,行烟。”

    行烟以袖掩唇轻笑,爽朗道:“若小姐不嫌弃,请不要叫我行烟了,这不是我的名字。我爹从前唤我,元娘。”

    孙婵默然,前世她一直以“行烟”为名,是不是代表着,和过去的自己一刀两断?

    孙婵颔首应下,打趣道:“元娘,你有这般本事,应该开个香坊铺子,定能日进斗金、名动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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