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和昏黄墙柱灯光下,苏浅面前大铁门的雕花栅栏在他们身上留下倒影,像是巨大的牢笼一样将所有历练者困在其中。离他们还很远的庄园建筑在深夜里像是可怕的魔鬼影子,伴随冷风的呼啸声,让人不禁头皮发麻。
一直都虚掩着的铁门被周围的冷风吹着,以微小的幅度晃动,发出难听刺耳的吱嘎声音。
马尾女生和西装男像是被吸引住了一样,下意识向铁门的方向走去,可就在他们伸出手将要碰触到铁门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那个年轻新娘的声音。
“你们真的要进去吗?”穿着婚纱的女士站在离苏浅不远的地方,“或者说,你们觉得那扇门里面会比现在更安全?”
原本想要推开门的中年人和马尾女生在听到对方的话之后,瞬间停下了脚步。
“刚才那边的小哥复述过一次,这个‘噩梦世界’需要我们除去十个魑魅才肯放我们离开。那些魑魅……应该就在庄园里面吧?”新娘看了一眼抱着超大的厚皮书站在不远处的苏浅,“魑魅,是‘魑魅魍魉’里那个吧?似乎是古代传说里的鬼魅精怪。”
“再加上‘噩梦世界’这个名字,我们走进去之后很可能会遇到一些平时只在噩梦里才会出现的非自然事件。”新娘脸上出现了警惕的表情,“我还没有做好接受这些的准备。”
听到她的话,其他两个历练者再次快速向后退了几步。
这会儿唯一的光源就是庄园铁门旁的墙柱灯和月光,能照亮的只有大门和站在门口不远处的历练者们,如果他们继续往后退的话就会退进未知的黑暗里。
庄园大门固然可怕,但未知的黑暗也同样可怕。
“我还没自我介绍过。”也许是为了缓和愈发紧张的气氛,新娘抬手摘掉麻烦的蕾丝头纱和花饰,一边梳理利落的短发,一边说,“我叫白蔻,豆蔻的蔻,一家小公司的公关经理,来这里之前正准备结婚。”
从这位白经理的语气,完全听得出来她任职的公司不止“小公司”那么简单。
“我叫丁香。”名叫丁香的女生下意识看了一眼苏浅,“我是高三学生,也是校短跑队的,所以对自己体能比较有自信。”
“杜仲,在后勤部门工作了二十多年,对游戏什么一窍不通。”西装男倒是下意识离苏浅远一些,毕竟三个历练者中只有他看见了苏浅怀里那本书的空白书页。
三个历练者自我介绍结束后,就一起看向苏浅。
“苏浅,深浅的浅,也是高三学生。”苏浅低头看了一眼怀中的厚皮书,语气平静,似乎没有什么情绪起伏,“兴趣是各种恐怖题材的作品,自己也会动笔写一些。”
“写恐怖小说的话,胆量应该很大吧?”新娘依旧时不时警戒地看向庄园大门,不知道什么时候,墙柱灯照亮的区域多了一些淡淡的雾。
这些淡淡的雾渐渐汇聚,似乎正向他们所在的方向延伸。
“不,我很害怕恐怖的东西,看到电影中的鬼怪就会被吓得全身发痛。”苏浅语气依旧平静,所说的内容依旧很怂,低头伸手拂过厚皮书的封面,冰冷的触感像是有着让人平静下来的力量。
至于“全身发痛”这句话,其他历练者都以为自己听错了,觉得苏浅说的一定是“害怕得全身发抖”,所以并没有放在心上。
“那为什么还……”女生丁香欲言又止。
“因为最恐怖的永远是未知的存在。真正值得看的恐怖故事,如果能从写作的角度剖析故事的主题、故事背景、鬼怪的来历、目的以及整个故事想要告诉读者的道理,将一切未知转化为已知,就不会再觉得吓人了。”
“这和法医不会害怕尸体是一样的道理。”
也许是提到了自己的兴趣爱好,苏浅面无表情地侃侃而谈:“就好像电影里一出场就能把人吓得尖叫的女鬼,在观众得知她是为了保护孩子而被杀害,在观众知道她以那么恐怖的姿态出现不是为了害人,而是为了警告其他人不要靠近真正危险的地方之后,恐怖的镜头就不再那么吓人。”
“如果女鬼生前的长相再好看一些,就算屏幕里的女鬼披头散发出场一脸血,都可能有观众愿意加入‘女鬼后援团’。”没有变化的表情,说着其他三个历练者笑不出来的冷幽默。
“战胜恐怖的方法之一,就是了解恐怖。”说完这句话后,苏浅又面无表情地恢复了沉默。
侃侃而谈中断得十分突然,也让气氛又一次沉寂下来。
“说不定真的很适用我们现在的处境。”白蔻看着周围越来越浓的雾,依旧没有进入庄园的意思,“不过消灭魑魅这样的任务,比起心理建设似乎武力更有用一些。只可惜我们下载那个游戏软件后选择的职业方向,好像没什么用。”
的确,除了苏浅之外,其他三个历练者都分别选择了“远程”、“近战”和“辅助”这三个职业方向,结果他们手里却连根木棍都没有。
“我们身边算得上是武器的,可能就只有那个小哥手里那本砖头块一样的书了。”中年人杜仲看向苏浅手中厚皮书,“小哥那本书的书页好像是空白的,什么内容都没有,不会一开始就是用来当武器的吧?”
听到杜仲说的话,其他历练者都用半信半疑的表情看着苏浅,虽然不知道他们在想些什么,但苏浅的形象在他们看来应该变得更加古怪了。
“我们真的要一直等在这里吗?”
气氛再次变得紧张,白蔻却依旧不准备进入庄园:“只要我们不进入庄园,主动权就还在我们这边,我……”
白蔻的话还没有说完,抱着书的苏浅就看见她的上方出现了不寻常的反光,某个锋利得像是刀刃的东西正垂直向年轻新娘的头顶落下。
那“刀刃”进入光源范围之后才被苏浅发现,下一秒就会刺穿白蔻。
苏浅根本来不及犹豫,一瞬间就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冲到白蔻身边,单手抱着书,另一只手抓住她的手臂就拽向安全的方向。
在旁人看来身高不矮但瘦弱的苏浅只是轻轻一动,穿着沉重婚纱的白蔻竟然像轻飘飘的纸人一样双脚离地,缀着一层又一层轻纱的大裙摆像花瓣摇曳,然后“嘭”的一声重重摔倒在地上。
“呯!”
其他历练者还没回过神来,从天而降的“刀刃”直接撞入艾叶之前站着的地面,也让苏浅看清了它的真面目。
“那是什么?”西装男杜仲吓了一跳。
“是镜子的碎片。”苏浅的腹部突然传来一阵绞痛,又有难以想象的刺痛感侵袭他的头部,双腿熟悉的麻木感让苏浅在短暂时间内根本无法移动身体。
“呯!”
又一把“刀刃”从天而降,落在苏浅身侧。如果碎片落地的位置稍稍偏移,此刻双腿陷入麻木的苏浅可能会被直接击中,丢掉性命!
撞入地面的镜子碎片锋利如刀刃,镜子的倒影中清晰可见苏浅他们身后的庄园铁门和忽明忽暗的墙柱灯。
“呯!”
第三枚镜子的碎片落在女生丁香的脚边,划破了她脚上本就有些磨损的跑鞋。
“啊啊啊啊!”中年男杜仲虽然没有被攻击,却吓得突然大喊起来。
“立刻离开这里,到庄园里面去。”抱着婚纱礼裙的白蔻十分狼狈地起身,大声说道,“我错了,主动权根本不可能在我们这边!这些碎片攻击我们的原因,很可能是因为我们迟迟不进入庄园!”
不等白蔻再次解释,燃起了求生欲望的三个历练者以最快的速度冲向庄园大门的方向,忽明忽暗的墙柱灯成了他们的指路牌。三个历练者的身后不断响起镜子碎片撞入地面的声响,但没人愿意回头看一眼,只是不顾一切地用力推开虚掩着的庄园大门,冲了进去。
在这样的情况下,根本没有人发现腹部绞痛双腿陷入麻痹无法移动的苏浅还停留在原地!
不过许许多多从天而降的镜子碎片追着逃离的三个历练者而去,倒也使得苏浅需要面对的危险被分散了不少。
苏浅不能动,他犯病了。
虽然八年前苏浅从病床上醒来后被认定已经失忆,但苏浅脑海里的记忆是完整的,而且还随着时间的流逝越发清晰,也清楚地记得自己为什么会生病。
从有记忆开始一直到十岁,苏浅都和上百个同他差不多年纪的孩子一起生活在某个“学校”里。学校没有具体的名字,似乎坐落于一个苏浅至今不知道位置的荒野山谷中,被关在这里的所有孩子都没有名字,只能用编号来称呼彼此。
编号随时会因为他们在“学校”中获得的成绩而发生上下变动,而苏浅在患上怪病之前一直都占据着“S0001”这个位于最顶点的编号。
在学校里的时候,有一些苏浅必须称他们为“博士”和“教官”的人每天出现在他们面前,除了教授他们各种不合年龄的学科知识,还有许多体能……甚至可以说是战斗技能方面的学习和锻炼。
课余的时间里,所有的孩子还会被带到“学校”的医务室里,服用奇怪的药物,接受不知名的注射。如今想来,那个地方与其说是“医务室”,不如说是有着各种仪器和培养皿的实验室。
除了“情绪控制”这门课程之外,苏浅所有课程的成绩和“医务室”的检查结果都是最优秀的,就算“情绪控制”的成绩惨不忍睹,苏浅其它成绩的优越也使得没有任何孩子能从他手中夺走“S0001”这个编号。
也正因为苏浅依靠成绩得来的特殊性,他曾经亲耳听到熟悉的一位教官偷偷说过——
「他是最成功的实验品,融合得非常好。」
是的,幼时的苏浅清清楚楚听到了“实验品”这个词,却并没有放在心上。那时候的苏浅只是在身体和精神不断突破极限的疲惫之下,依旧会因为教官的一句简单夸奖而感到愉快。
对于整个人生仅仅拥有一个编号的孩子们来说,得到那样的夸奖是他们唯一能证明自己存在意义的方式。
即使被冷漠地称作“实验品”也没有关系。
……没有关系。
一直到苏浅十岁那年,“学校”突然宣布不久之后将要进行“考试”,考试后编号靠后的孩子必须离开学校。
换而言之无法通过考试的孩子,最终的结局无疑是以“残次实验品”的身份被遗弃。害怕离开学校的幼时苏浅为了得到博士和教官们的认可,竭尽全力地参加训练,为即将到来的考试做准备。
可就是在“考试”前不久,苏浅竟然莫名其妙地得了一种难以解释的怪病——每次苏浅的情绪出现大的起伏变化,每次因此而心跳加速的时候,苏浅全身各个部位就开始出现不同程度的疼痛,身体四肢还会因为陷入麻痹而无法动弹。
最严重的时候,苏浅能够感觉到自己的骨头在一根根被折断,甚至是有一把刀子在他身体里割断一切!
即使是身体健康的成年人也会因为那种程度的病痛晕死过去,可当时仅仅十岁的苏浅竟然能够在车/裂身体分离一般的痛苦中依旧保持清醒。
他们这些“实验品”身上确实有着和普通人类不一样的地方。
可表面的清醒根本无法让幼年苏浅内心的痛苦情绪平静下来,无法平静的情绪则会不断引发新的一阵病痛,面临“考试”的苏浅就这样陷入了无法停止的恶性循环!
无法动弹,就无法参加“考试”。
苏浅永远不会忘记,那些曾经熟悉亲切的博士和教官们在得知了他突发的怪病之后脸上露出的表情,有可惜,有遗憾,又在快速归于冷漠后带上了些许厌恶。
因为在频繁的麻醉检查中发病痛醒,苏浅虽然不能动不能说话甚至不能睁开眼睛,却能够听见身边传来熟悉博士们的声音——
「无法治愈,并不是人类身体的原因,应该在融合出现了副作用。」
「可惜了,无论之前数据有多优秀,终究还是个残次品。」
「早在他出现情绪控制方面缺陷的时候,我们就该发现这一点,平白无故浪费了时间。」
「他的状态不适合继续培养,准备让人对他进行销毁处理。」
「既然是残次品,那就已经没有用了。」
「但是……」
「难道你产生了怜悯?别忘了这些只是实验品而已,根本没必要心软,新人。」
当声音渐渐消失,十岁的苏浅挣扎着睁开眼睛,看着所有穿着白大褂的博士转身离开,只留他一个孤零零地躺在空旷病房之中。
他被放弃掉了。
讽刺的是,意识到这一点的苏浅盯着白色的天花板看了很久,情绪竟然渐渐平静了下来,然后因为麻醉的药效渐渐有了睡意。
在半睡半醒间,苏浅能够感觉到自己被喂了药,在一阵急促的喘息声中被某个人抱上空荡荡的车厢,在经历了漫长的车程后又被抱到了风中,躺在了扎人生疼的草丛间。
「活下去。」
这是苏浅最后听见的声音,然后他就控制不了地昏沉睡去。
再醒来的时候,苏浅就在医院的病房里见到了之后的养父母,被告知自己已经昏迷了很长一段时间,而且可能失去了记忆。
……
脱离了“学校”的苏浅似乎拥有了曾经从未意识到的所谓“自由”,但他却总觉得内心空落落的,好像缺少了些什么。他就像是从一本恐怖小说中逃离到了真实世界的幽魂,无论如何都无法融入周围。
八年后的今天,苏浅找到了能够让自己尽可能不发病的办法,也终于摸索到了自己想要的生活方式,他却突然进入了这个叫“噩梦世界”的地方!
更讽刺的是,这个危机四伏随时天上掉“刀子”的噩梦世界,反而给他了一种现实世界所没有的诡异亲近感。
就连其他三个历练者头也不回转身逃走的画面,都让苏浅想起了当初在“学校”参加训练时,所有孩子为了得到更靠前的编号而使出浑身解数的样子。
「活下去。」
苏浅耳边似乎再次传来了当初听到的那个声音,他不想死!
就算现在情况很糟糕,他也不能坐以待毙。
虽然会因为犯病而无法行动,但和这种怪病纠缠十年的苏浅很清楚这种状况是暂时的,只要能及时让情绪平复下来,行动能力就能在短短几分钟内恢复。
这种短暂的身体麻痹在现实世界不算什么,最多算是发了一会儿呆。
但是在这个噩梦世界里……可能会死!
苏浅视线看向地面,借着昏暗的光线细数着脚边杂草的每一根草须,在脑海中勾勒每一根杂草无力的姿态,加快自己平复情绪的速度。
用“学校”里那些博士们的话来说,他在情绪控制方面本身就有缺陷,甚至比普通人类还容易出现情绪起伏,所以八年来他一直都在摸索着各种各样控制情绪的方法。
通过观察杂草让自己平静下来是有效的,在感觉到双腿麻痹感开始减轻的一瞬间,苏浅抱紧怀里的厚皮书,以最快的速度冲向视野中墙柱灯所在的方向。没有完全消退的麻痹感和腹痛给苏浅的身体造成了很大的负担,但比起活下去的念头,这种从小到大伴随着苏浅的病痛根本不算什么。
苏浅的计划进行得很顺利,已经被三个历练者推开一条大缝的铁门近在咫尺,却有一枚镜子碎片划过他的右肩,突如其来的疼痛感影响情绪,刚刚已经开始消退的疼痛和身体麻痹感重新袭来,使得正向前飞奔的苏浅瞬间扑倒向地面。
镜子碎片破空而来的声音几乎就在苏浅的身后。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一双戴着薄纱手套的手从铁门的缝隙处伸了出来,直接双手抓住苏浅向前伸出的右手臂,在苏浅再次犯病的瞬间,将他快速向铁门内拉拽。
“帮忙!”是新娘白蔻的声音。
可能是力量有限,在那双手用力到一半的时候,又一双有些黝黑的手伸出,带着更大的力道和白蔻一起将苏浅拽入铁门,然后三个人同时倒在了铁门后的荒地上。
“呯!”
苏浅刚刚倒地,就听到身后传来镜子碎片和铁门撞击的声音。
如果他刚才没看错的话,是那个叫丁香的女生在倒地前踢中了铁门,让原本被推开的铁门再次关闭,挡住了原本可能会刺中苏浅的那枚镜子碎片。
“真不愧是体育生。”第二次带着沉重婚纱裙摆倒地的白蔻,长松了一口气后出声点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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