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花烛

    屋内红烛高照,屋外雨声连绵。

    烛火晃了晃,噼啪的落下两道烛泪,铜镜中模糊的映了张人面。

    此人生得骨秀神清,皎皎如玉,只一张苍白的脸在满屋子花团锦簇的红色映衬下越发清潋出尘,宛若易碎的瓷人偶。

    这张脸,就算是化成灰他都认识!

    少年眼中渗着寒意,他对着镜中的自己抬起手,下巴微扬咬紧牙关,五指卡在瓷白的脖子上,越收越紧…直到额角青筋暴起,苍白的脸泛起病态的红晕,眼中的寒意也因缺氧化作氤氲的水雾…

    脖子细而脆弱,只要稍微再使劲,只要能忍住缺氧的痛苦…呼吸一点点被掐断,意识出现短暂的空白,镜中人嘴唇微张,开合的弧度分明写着求生欲。

    他顿住了,手中的力道渐渐流失,卡在喉结处的手终于滑落,因为缺氧他开始大口大口呼吸,胸口剧烈起伏…

    少年伏在桌案上喘,垂下的双手握成拳头。

    喘了片刻,他再次抬起头,红着一双眼凝视镜中的自己,脖子上已分明印了五道指痕,在瓷白的肌肤上格外触目惊心。

    他想杀死镜中这张脸,可他更想活下去。

    毕竟,重生归来。

    没有什么比活着更好了。

    现在的他,是郁辞,是荆宗主的道侣。

    如此一想,虽然皮囊恶心了些,但事情也变得有意思起来。

    方才是一时冲动…

    他唇角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笑,对着镜中自己的脸笑容逐渐狠厉,紧接着哗的一挥手,铜镜摔落在地,咣当咣当,在淅沥的初秋雨夜回响。

    那张好看又熟悉的脸消失在眼前,眼不见为净!

    ***

    海棠坞内只有一间厢房点了灯,暖黄的灯光透过窗纸落在绵延的雨幕中,在回廊尽头幽幽的晃着。

    荆舟走过回廊,四五间厢房的距离让他走了快一个世纪。

    在没有系统剧情提示的状况下,一路上他设想了各种可能性,这种先婚后爱的套路,一般情况不会让他在洞房当夜真的洞房,必须经过曲折迂回的单箭头、双向暗恋、阴差阳错误会再到心意互通,才能直入主题进行生命大和谐。

    思及此他不自觉松了口气,其实想来应该紧张的人不是他,反而是郁辞。

    荆舟停在他们的婚房前,正要抬手叩门,突然听到咣当一声响,他手顿住。

    烛火闪了闪,荆舟的影子也跟着摇了摇。

    屋里的郁辞在砸东西?他一下子有些懵,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正犹豫不决间,屋中人看到他停在门外的影子,发话了——

    “荆宗主,请进。”

    荆舟迟疑一瞬,推门而入。

    他低着头,视线扫过摔在门边的铜镜,眼皮跳了跳,躬身捡起:“替你姐姐嫁过来,心里不好受吧?”

    语气极自然温和,甚至掺了点云淡风轻的笑意,就像长辈安抚初来乍到惶恐不安的晚辈。

    抬眼的瞬间,他借着昏暗的烛火看清了少年人的模样,果然如他所料,郁三公子是个濒临破碎的病弱美人设定,病骨沉疴,人间绝色,空是这张脸就足以让见到之人心生怜爱。

    身着大红喜服的少年面色一僵,旋即又淡淡的笑了开来,一双清透的桃花眼微微弯起,侧脸好看的轮廓正好落在荆舟眼里:“荆宗主误会了,在久霖城沈家,也没人真的把我当三公子看,与荆宗主结道侣是我自愿的,没有不好受。”

    他把自己说得像个原生家庭不幸福,恨不能早点嫁人的悲惨女主。

    没料到郁三公子这么敢说,荆舟心里诧异,正寻思着要不要说点什么,对方又开口了:“只不过我现在灵脉尽废,久病缠身,恐怕不方便双修,荆宗主或许需要多忍耐一段时候。”

    说着,他拢紧衣领,将浮在脖子上的指痕遮住。

    荆舟将他的小动作看在眼里,理所当然的把拢衣领的动作当做防备。

    这个郁辞不简单,看起来病弱其实厉害得很,三言两语就划清了彼此界限,清楚明白——我并非不履行作为道侣的义务,只不过暂时不愿意与你双修而已,你想要上我的床先等着吧。

    如果郁辞真是个乖巧病弱的小白莲,荆舟可能会把他当做工具人,自己作为莫得感情的刷好感机器完成任务便可,但现在看来,郁辞的角色倒比他预想有趣多了。

    荆舟心里笑,等便等呗,横竖他也不是很想睡。

    “郁公子不用担心,我今晚不睡床,睡地上。”

    “倒也不必,我相信荆宗主为人。”

    荆舟微微挑眉,坦荡荡迎向少年略带挑衅的视线,心中暗笑这家伙嘴上说着相信,言辞眼神里都是防备试探呢。

    “没事,我也不习惯与人同睡一榻。”荆舟抿了嘴,唇角似有若无的噙着一抹笑,连带着眉眼也平添了几分不正经。

    他很清楚自己的目的,他,要和眼前这个人谈恋爱的,并非单刀直入上床。

    荆舟将铜镜放回桌案,顺手拿起桌上冷茶一饮而尽,少年不动声色在旁看着,突然起身挽了宽大的红袖,举着酒盏递到荆舟眼前。

    “仙门不在乎世俗那一套,以这个代替合卺酒可行?”

    荆舟微愣,少年垂下眸子,视线刚好对上酒盏里自己的影子,忙不耐烦的移开眼。

    看荆舟没接,他苦涩的笑了笑:“我也算是荆宗主昭告天下娶回玄寂山的,喝个酒总无妨吧?还是荆宗主担心我动了手脚,谋杀亲夫?”

    “郁公子说笑了。”荆舟接过酒盏,手指不经意又碰到了少年的指尖,比戚无所更冷。

    被触碰后少年却一改先前波澜不惊的态度,像被火舌烫到般抽出手,若不是荆舟拿得稳,酒必然洒了。

    那么一瞬间,他看到了对方的惶然无措。

    怕被我碰怕到这地步?死要面子的逞强么?

    原来如此,荆舟并无怜香惜玉之情,想着要攻略这样一个人,反而越发来劲。

    只不过……他对自己的厌食症心有余悸。

    着小半年来他除了茶水外,就连酒饮牛乳都无法进食,这一次恐怕…

    他尝试着将酒盏举到唇边,奇迹发生了,熟悉的恶心感并没有苏醒,荆舟一鼓作气,顺利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在少年的注视下。

    荆舟拿起另一只干净的酒盏,斟满,同样递给少年,莞尔:“从今往后,你就把这儿当家吧。”

    少年面上虽是带笑的,但笑意就似冻在唇角,声音也渗着些凉:“好啊。”

    ……

    在地上铺好被褥毯子后,荆舟熄了蜡烛,红嫣嫣的喜房沉在黑暗里。

    雨越发大了,噼啪的打在窗上,湿寒之气渗入屋中,荆舟听得背后床榻上之人捂嘴轻咳,便勾了勾手指用灵力调高室温。

    屋里暖和起来,榻上缩做一团的少年也渐渐止了咳。

    荆舟这会儿才有闲工夫去适应这个身体。

    穿越过来后,他就用着原主的身体,荆宗主身高和他差不多,一张脸清朗俊秀,风骨铮铮,一副出世仙君的标准模样。

    好看是挺好看,但是荆舟嫌弃这张脸过于寡淡,毫无记忆点。

    好歹是个主角攻,怎么这么不讲究?算了,这是本主受文,床上那个才是小祖宗。

    虽然脸蛋不甚满意,可荆宗主毕竟是修行之人,荆舟试着缓慢吞吐调息,浑身气血循环了几个小昆仑,顿觉身体轻灵神思敏锐。

    这种脱胎换骨的感觉,和被沉重肉躯束缚的凡人有着天壤之别。

    荆舟在气海沉浮中渐入忘我之境,忘却了如影随形的饥饿感,也忘却了自己正身处婚房之中,和衣而卧的道侣正睡在离他三步之遥处。

    五更时分,榻上的少年开始剧烈咳嗽,惨绝人寰的咳喘声将荆舟从入定状态拉回现实。

    “郁公子,怎么了?”

    荆舟起身点了灯,看到榻上的人缩做一团,背部因为咳嗽一抖一抖的,十分可怜。

    “咳、咳…咳…”少年被咳嗽堵住,说不出一句话。

    荆舟顺手倒了杯茶,用灵力加热后端到榻边,正欲扶起咳嗽不止的郁辞,可手一碰到对方肩膀,这孩子明显一哆嗦,背脊在他手下变得僵硬,太明显的厌恶。

    荆舟识趣的抽回手:“坐得起来么?喝点茶压一压。”

    少年放开捂住嘴唇的手,荆舟看到他掌心殷红一片,枕边也斑斑驳驳的都是血印,心中一沉。

    这个病弱美人受人设,也太实在了吧?吐血吐得毫不含糊。

    荆舟再不顾少年的生理性恶心,将手贴在对方后背,边传输灵力边顺气,少年的咳声终于稍微低了下去,一张脸白中泛青,在唇角鲜血的映衬下不似一个活人。

    他抿了抿唇,就着荆舟的手喝了口温茶。

    荆舟看他缓过一口气,忙把被血染脏的枕巾扯了下来,又端来盥盆:“洗个手,然后擦干。”

    少年依言照做,发现盥盆里的水是温的,他怔了怔,也不知是不是被一顿猛咳抽干了气力,他已不似先前游刃有余,倒多了几分楚楚可怜的乖巧,安安静静坐在榻上任荆舟忙活。

    “你这病,很多年了?”荆舟手上没闲下来,翻出新枕巾替他换上。

    少年奄奄一息的再次躺下,模糊的点了个头。

    荆舟一改先前吊儿郎当的样子,替他掖好被子,温声道:“没事,我们慢慢治。”

    他显然已经完全进入了荆宗主宠道侣的角色。

    因为方才咳得太猛,少年的眼中氤了层水雾,梨花带雨的半睁着,他沉吟许久:“为何?”

    “嗯?”荆舟忙着收拾地上染了血的枕巾,没走心。

    “为何如此待我?”少年声音很低,很沙哑。

    荆舟这会儿明白了,却故意逗他:“如此,是指什么?”

    少年看着他,无语。

    荆舟笑了:“几个时辰前,我们才喝了合卺酒,你说呢?不待你好待谁好?”

    说着,荆舟披上了外袍,四处找伞。

    躺在榻上的少年神色一顿,脸烫了烫,没红,病成这样红不起来。

    他沉吟片刻,皱眉问道:“去哪?”

    荆舟好不容易找到了一把旧伞,撑开试了试,还能用。

    “去给你请医。”他理所当然道。

    少年语气里已藏不住惊讶:“现在?”

    荆舟更奇怪了:“不然呢?你都咳成这样了,能拖么?”

    说着,他推开门,风风雨雨吹入屋中,这雨落了一夜,天更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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