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遭风息声止, 日光消失,戏楼里的烛火尽数熄灭。
就似突然被按下了暂停键, 而少年依旧坐于原位不动声色的, 用手中的茶盖撇杯中浮叶。
只听一点极细微的声响,轻得如同发丝落地,荆舟敏锐的一剑横扫,黑暗中无数鬼头蛇被削去脑袋, 断裂的蛇头吐着黑中泛紫的毒信,眼睛僵硬的睁着, 红色的瞳孔成为黑暗里唯一的光源。
一时间蛇雨倾泻而下,黑暗中的戏楼充斥着浓烈的血腥蛇腥味,一滴蛇血溅落少年手捧的茶杯里,黑红色丝丝缕缕弥漫, 他嫌弃的皱了皱眉,撑开一把纸伞, 哗啦哗啦,蛇血淅沥而下打在伞面上,他顺势把被血污染的茶泼了出去。
于此同时, 他用为数不多的灵力掐了个决,荆舟身上即刻笼罩了一层淡蓝的屏障, 替他遮住蛇血雨。
“舟哥哥, 别淋湿了, 着凉。”
“嗯。”
在外界看来, 荆舟的剑意如泼墨山水在鬼头蛇雨中挥洒自如, 可他自己清楚,如今灵息紊乱神志不清的状态已是强弩之末,再如此耗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就在他不知如何是好间,黑暗中浮现一道模糊的人影,那人笔直的立着,左手握着一卷画,右手持着一把扇子,在戏台上看他的戏。
荆舟正欲调转剑尖,那道人影转瞬化作千百个虚影,一排排立在有如鬼庙的戏楼四壁。
每个虚影都是一个蛊分化,荆舟一时无法分辨哪个才是曲九折本体。
“哪里来的小道长,竟敢来我狱城做客。”
千百个虚影同时开口,声音起伏循环,刮挠着荆舟的头盖骨,就如紧箍咒般搅得他头痛欲裂。
曲九折的声带十年前早被祁决割断,如今他的声音是用声蛊发出的,不是原本的嗓音。
听到这个嗓音,少年微微挑眉,与此同时早用伞遮住了脸。
就在此时,蛇雨截然而止。
荆舟暂时收了杀意,也得以片刻喘息的机会“曲城主,我与同伴此番来狱城并非有意冒犯,是想求血痨蛊雌虫救人。”
那数千道人影渐渐从黑暗中浮了出来,半睁着眼,似笑非笑的视线从四面八方投射而来。
同时被相同的脸、几百只眼睛盯着,荆舟毛骨悚然。
他不知眼前那张脸,其实早就不是曲九折自己的面容,包括声音在内,全都是模仿当年花执的音容笑貌用蛊术还原的。
少年隔着伞用余光瞧着,唇角微不可察的勾了勾,他这小舅舅可真是够痴够蠢的,虽然曲九折原本那张脸及不上他的好看,但好歹有五分相似,在整个鬼域的美人册也是榜上有名。
当年他千方百计毁曲九折的脸,也是看不惯有人和他相似。
相比之下花执的脸就要普通许多,属于清淡文雅,好看是好看,但不足以给人留下太多印象。
而他这个死了心爱之人的小舅舅,竟在自己脸上贴了对方的面皮,太无聊了。
“你的画从何而来”
一副画卷滚落荆舟脚边,展开,是那幅少年送去的画。
荆舟困惑,心想郁辞这张易容的脸果真有参照吗而且这个参照者还是曲九折的旧识。
现在不是时候,但他之后一定要同少年问清楚。
还未及荆舟回答,身后的少年突然淡笑道“曲城主竟然还记得画中人,真是令人意外。”
说着,少年将遮面的伞扔在脚边,脸上泰然自若的笑“许久不见,近来可好”
瞧见画中人活生生的站在面前,曲九折似乎受了极大的震荡,戏楼四壁无数张脸神色风云变幻,从不可置信到扭曲疯狂,眼神恶毒狠绝如被激怒的狼,直勾勾似要将少年剥皮削骨。
看曲九折这副大受震动、狼狈凶狠的模样,少年更得意了,他背着荆舟,用唇语朝曲九折叫了声小舅舅。
说完,他还扬起唇角,倒是真有几分小外甥与舅舅久别重逢的亲切感。
他知道,如今曲九折的视线不会放过他任何一个表情,这句无声的小舅舅,对方听得到。
于是,在荆舟的视线扫过来之前,他又笑微微的叫了声,小舅舅
「小舅舅,外甥来找你要蛊虫解药啊。」
这张脸就如噩梦一般盘踞在曲九折心头,而这句小舅舅,足以让他压抑了十年的不甘、愤怒、憎恶、悲伤瞬间爆发,如决堤的洪水一发不可收拾。
曲九折脸上苍白疯狂,全然忘了自己缓慢杀人优雅折磨的信条,暴露出野兽一般凶狠决绝的杀意
一时间大地震荡倾覆,他们脚下的地板顷刻化作软绵潮湿的沼泽,红黑条纹的三步毒蛇在沼泽中迅速爬行流窜,一旦被这些恶心的毒物碰到,便会全身麻痹七窍流血致死。
荆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用剑意生生劈开一道沟壑,泥沼兵分两路如瀑布般朝两端散开,脏污的泥水尽数变成毒蛇,扭曲腻滑的肉身缠绕在一起,如一张天罗地网将荆舟和少年包围其间。
荆舟穿书以来面对过不少恶灵厉鬼,却从未和这么恶心的蛊蛇交过手,他一向最怕蛇,却不得不把自己的恶心和恐惧强压而下,更令他担心的是自己越来越差的状态,他不敢相信假如这副身体突然撑不住倒在此,手无缚鸡之力的郁辞该怎么办
手无缚鸡之力虽然荆舟也知道他的道侣不至于如此弱鸡,但在他潜意识里,在系统任务的潜移默化中,他早把自己定义为郁辞的保护者,他就是城墙,有义务为对方抵御一切伤害与威胁,如果他战败战死,就意味着他再没资格拥有眼前这个人。
他不想做失败者,无论是放弃自己的吃播事业,还是因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让眼前这个人陷入未知的危险与恐惧。
都是他不能接受的
荆舟将自己的灵力一分为二,一半在少年身上结了个坚不可摧的灵障,一半灌注剑刃朝墙面上的一道人影直刺而去。
因为方才曲九折方寸大乱,荆舟从千面人影里瞧出了破阵,他赌上最后的运气与判断,朝一道人影直刺而去
长寂剑吹毛断发,极致的剑意荡出层层清光,如白昼般将被黑暗与毒蛇吞噬的戏楼照亮,曲九折常年生活在阴暗潮湿的毒窖深处,最是见不得光亮,特别是荆宗主刚纯如烈日的剑气,他恍惚了一瞬,耳中是长剑掠过漫长的黑暗、自下而上刺破皮肉那声极低极轻的闷响。
滴答滴答滴答。
荆舟不知道原主会如何对付敌人,但他自己,是从不留情面的。
他几乎是赌上了性命,将锁定的目标一切为二,刀口利索干净,直到听到血喷涌而出的声音,荆舟停止的心跳才渐渐复苏。
他的判断没有错
曲九折的身影轰然倒下,自始至终,他都能感觉到祁决那双漆黑冰冷的眸子,在最黑暗的深渊凝视着他,看尽着他落败、狼狈、绝望、苟延残喘直到死亡的模样。
他终究是死在祁决面前,可是,他绝对没有输,或者说,他也在用自己的命做赌注。
他的筹码还有这座城
这张本属于花执的、被荆舟整整齐齐一削为二的脸最后扭曲的拧出一个笑,把荆舟看的毛骨悚然。
他直觉一切解决得太过轻易,反而让人生疑,可现在的他甚至连召长寂归鞘的气力都没有,身体里的沉重感迅速蔓延,彻底脱力荆舟任由身体从高处坠落,尽管他脑子里满是从废墟里寻找雌虫、为什么曲九折会认识易容后的郁辞、以及如何带郁辞逃离百万阴兵驻守的狱城
百万阴兵驻守的狱城
突然意识到这个的荆舟心脏狂跳,这就意味着,曲九折的死会让他们一道儿陪葬
可是这一线警觉来得太迟,下一刻,他的意识再次被强行掐断。
被荆舟的的灵障保护着,少年毫发无损,他微微仰头,看这个冤家倒霉小舅舅如何死在荆宗主手里。
少年的脸上浮起一丝惬意的笑。
谈不上多满足,也没什么好兴奋的,只是有些赏心悦目。他是胜者,是王,对败在他手下的曲九折早没了恨意,剩下的只有看丧家之犬的滑稽。
杀了也好,不是解气,是解闷。
至于接下来的百万阴兵,他还是相信,这位和他办了合籍大典的荆宗主,会拼上性命给他处理干净。
他一点都不着急,也不慌乱,除了祝衍,他最信得过的人就是荆宗主了。
只是两者有天壤之别,对祝衍,他愿意给以同样的牺牲,祝衍是陪伴他一路从泥地走向云端、再一道儿从云端跌落地狱的羁绊,彼此见过对方最阴暗自私的一面,也愿意把自己仅存的、最柔软温暖的方寸之地留给对方。
而荆宗主,他承认两人在一起的时光快乐且舒适,彼此意气相投,风花雪月都能玩到一块儿去。可他很清醒,荆宗主永远是荆宗主,是风清月明的玄寂山守山人,是他们鬼域的宿敌。
这样的人啊,最适合握在手里当棋子了。
还有什么比一枚死心塌地的棋子更适合利用呢
可他千算万算,没料到荆舟竟然如此不堪一击,击败曲九折之后,便不管不顾的从高处晕倒坠落而下。
对于荆宗主的战力而言,这十分不合理可再不合理,也发生了。
面对突变的局势少年一时乱了方寸,正欲起身去接荆舟,思考着下一步该如何行动,可突然天崩地裂,整个狱城坍塌陷落,百万阴兵破土而出
整个世界倾覆了,恶鬼凶灵从皲裂的大地爬向人间,少年还没来得及去接荆舟,双脚早被十多双鬼手抓住,无法抵抗的力量将他死死往下拽,少年一时失去了平衡被拖入恶灵窟,要是在从前,他求之不得,可即使使用移容丹易了容,他变回了原本的模样,可当下的他依然被困在郁辞的身躯里,恶鬼凶灵只会吃他的肉喝他的血让他痛苦不堪
少年的一半身子已经被拽下鬼窟,他死命用手抓住土地边缘,指甲深深陷入泥土里,砂砾脱落滚入他的眼睛,这个脆弱的人类被呛得流出眼泪来。
鬼主是从不流眼泪的,只有一次,仅有一次是眼睁睁看着祝衍魂飞魄散的时候
他好不容易重见日光重活一次,好不容易在郁辞的身体里风风光光的活,眼见就可以利用荆舟打开鬼域的结界,就要见到他的阿衍他不想死不想败在这个阴沟里
“舟哥哥救我”
他不相信自己的棋子如此不堪一击,可任他如何叫喊,从高处坠下的荆舟已经消匿了身影,被万鬼淹没。
说不定已经成为千万阴兵的腹中之物了呢
不可能的,毕竟这是郁辞的道侣,有能力将他们封印的荆宗主。
“舟哥哥”
跌落过地狱的他不会如此脆弱,有一线生机他都愿意相信并死命抓住,就算没有生机,他也会不惜一切代价去争取。
他的脚踝、小腿、膝盖已经被恶鬼吭出许多血印,手指也因承担身体的重量流血不止,身上的埋泉不断呜咽鸣泣,可他现在的身体没有能力去拔剑御敌,眼看这一线生机就要熄灭,大地震动得更厉害了
可这一次与以往不尽相同,是他熟悉的脚步声,越来越接近,就在他的正前方
少年的心跳停止了,身上的疼痛与焦躁顷刻烟消云散,有一种预感汹涌而来
“阿衍”
他话音未落,一道漂亮的白影划过视野,身下的恶鬼怨灵发出凄厉的哀鸣,下一瞬,数百厉鬼已经被那道白影吞入腹中。
少年只觉一阵天旋地转,等他回过神时,整个人已经伏在祝衍柔软雪白的背上,驰骋在万鬼哭啸崩塌的大地。
停止的心疼再次跳动,砰砰砰砰就要冲破胸膛落在那片柔软的白毛上。
少年用满是血污的手挽住凶兽的脖子,竟是埋头在他颈间最柔软的皮肉处,嗅着最熟悉温暖的味道。
悄悄的、蹭掉脸上的泪痕和砂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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