琊兰。
琊兰的太守赵蟾宫是颜恪的心腹, 太子失踪是芙罗头等大事, 颜恪请缇眠和冥殿护送他去了赵蟾宫的太守官邸密议此事。
顾及颜相受伤不便,身边没有个照看的人, 冥殿便留下黑白童子在太守府近身照顾并保护颜相。
从太守府回去的路上,缇眠和冥殿一前一后地走着,这是两个事隔月余第一次独处, 缇眠默默不言, 冥殿一时间也不知该挑个什么话头出来, 索性也沉默了。
琊兰在月初才开始执行白月的春雨计划, 十名药徒奉白月之命分别在琊兰东、南、西、北城门四角设置药铺、分发瘴毒解药,因而城中仍有半数百姓还受着瘴毒之苦, 所以琊兰风貌看起来便颇为萎靡,城内城外都不免有些冷清。
走了一会子, 冥殿大约是觉得这沉默太叫人难熬, 正要开口,谁料缇眠率先转过身, 道:“我先回原来的住处等消息, 你自己慢慢闲逛吧。”
她说走就走,冥殿瞪圆了眼睛只觉满腹委屈,谁闲逛了?他是那种朋友有难自己在那瞎闲逛的人吗?
他下意识地要伸手要拽她的衣袖子, 却远远听见东街尽头传来一阵喧哗声:“快让开, 快让开,马受惊了!”
两人回头一看只见巷口一匹黑马横冲直撞得飞奔出来,马蹄踏翻了两旁闲置着的桌椅摊位, 惊得街道上为数不多的几个行人尖叫着四散奔逃。
冥殿看清那马上骑着个约莫十一二岁的扬着马鞭的少年,那少年腰间别着一把古剑,剑鞘上雕刻着一种奇特的图腾,格外引入注目。
那少年正一脸惊恐地扯着缰绳策马,马儿被他不知路数地乱挞一气,惊痛之下发狂怒奔,一副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的架势。
“驭!驭!快停下!快停下!”
少年惊声尖叫,想是学骑马还未学成便瞒着家人出来,结果反倒叫马受了惊。
那少年见自己降不住这烈马,只得俯趴在马背上,一手扬着鞭子呵退身边的路人:“快让开!快让开!”
冥殿摇着扇子悠悠哉地往街心一站,一双眼盯着少年看,不知在想什么,一时竟忘了闪避。
少年见真有人不怕死地等着被马踹,吓得脸色都白了,急地朝他大喝:“快躲开啊!躲开!”
黑马怒鸣狂嘶,四蹄高抬,来势汹汹地朝冥殿那张俊脸踢去,缇眠秀眉一皱,一手携了他腰身,堪堪躲过马蹄,又将他往身后那么一带,巨斧挽出一道劲风挡住马的冲击,两人连连后退了数十步才稳住身形。
冥殿回过神来,看了看缇眠搂住自己腰身的那只手,忍不住玩笑起来:“你这是美人救英雄?”
缇眠瞪了他一眼,冷道:“有你这样不躲不闪的等着被马踩死的英雄吗?”
冥殿哑然失笑:“我堂堂狱府少君,不至于连匹凡间的马都躲不过吧。”
缇眠愣了愣,手从他腰间松开,垂眸道:“抱歉,我习惯了。”
她很快收起自己略微失态的神情,余光瞥见那被疯马带去西街的少年身上,身形一晃赶去救那少年了。
冥殿却是怔怔,耳旁还响着她方才那轻描淡写的三个字:‘习惯了’。
她保护他的动作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射性、的、行为。
保护他,是她的习惯。
思及此,他不自觉地将小扇一展,愈发轻松自在地扇了起来。
冥殿跟去了西街,远远便瞧见缇眠已降了那烈马,一手扛着巨斧,一手揽着那少年下了马。
看情况应该是虚惊一场。
他走上前,只见那少年惨白着脸,走一步腿颤一步,一只手还死死地搭在缇眠的腰、窝上。
冥殿顿住脚步,小扇摇地狂躁:现在的小兔崽子都是给根杆子就往上爬了是吗?这手往哪儿搁呢?
少年好不容易冷静了下来,朝缇眠拱手一揖道:“仓宇多谢姐姐救命之恩,适才要不是姐姐,我今天只怕要被马摔死了。”
缇眠摆摆手,瞧着这少年稚气未脱的小脸,心想:若是缇婴长到十一二岁的年纪,大约也是这般模样吧。
想到这她忍不住伸手摸摸少年的发顶,嘱咐道:“以后自己多小心些,骑马可不是乱骑的。”
少年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站在不远处的冥殿看着两人相处的情形差点没把扇子扇出火来,尤其是看到那少年红着脸点头的时候,火气恨不得往天上窜:小小年纪的,红什么脸?有什么好脸红的?
然,缇眠的反应更是让他越扇风越是火气上头:瞧瞧她那张脸上平日里怼他时就剩冷漠嘲讽表情的脸,现在对着这不知哪跑出来的野小子,竟然这么温柔?呵呵。
缇眠无视身后的冥殿,目光落在仓宇腰间那把剑上,眸光里多了丝惊奇,她的巨斧在她掌心中发出层层热力,那是神兵在遇见同类时惺惺相惜而发出的感应。
她道:“你这把剑看着不似凡物,可否借我一观?”
仓宇见她对自己的剑感兴趣,十分大方地从腰上将剑解下来,双手呈递给她道:“此剑是我仓家祖传宝剑凌霄,姐姐请看。”
缇眠却之不恭,伸手接过那把不知是何材质铸成的长剑,用手触摸剑鞘,指尖上竟有惊寒绝冷之感。
但此剑剑柄上的雕刻才实在是一绝,其纹路繁复精美令人叹为观止,剑鞘上雕刻着十分精细的纹路,看着似龙非龙、似蛇非蛇,不过兽头处正巧被一缕飘逸的祥云笼罩,叫人看不清究竟是何种神兽。
缇眠暗赞,剑鞘就如此不凡了,也不知出鞘之剑该有何等锋芒。
她信手握住剑柄就要抽、出剑身,谁料剑身尚未出得三指宽,只听耳畔一阵冷厉呼啸,一道寒芒迫出,杀气入眼,缇眠大惊,下意识地抬起手腕去挡。
“小心!”冥殿沉声一叱,飞身上前,骨扇一合,替她挡去了七分剑气。
凌霄被他的神力振出数十丈之外,仓宇吓了一跳,惊慌失措地将凌霄捡回来。
冥殿顾不得责问那少年,慌得回头问道:“阿眠,你怎么样?”
缇眠听得那两个字不觉吃惊地抬起眼看他。
冥殿恍然未觉,眼睛落在她被剑气割破的右手手腕上,就见殷红的血正沿着她腕上的肌肤缓缓滴落。
他抓着她的手惊呼:“你受伤了?”
他那副一惊一乍的样子让她忍不住皱起眉头,她抽回手,捂着手腕的伤口,淡淡道:“没什么,皮外伤而已。”
她不想离他那么近,顺手握着巨斧横在身前想挡开两人的距离,谁料她右手竟猛地痉挛了一下,无力再抓、握、巨斧,巨斧轰然落地。
“还说是小伤?”冥殿旋即将巨斧抡回自己手里,手起一个封印封在她的伤口上。
谁料不知何故那小小的伤口竟然血流仍不止,冥殿心头暗惊,她这次的伤只是划了道不深的口子,封印却已然无效,而且她脸色苍白,显然这次的伤不是小伤。
那把凌霄不是凡物!
冥殿被缇眠的血糊了一手,脸色铁青地骂了句娘,他用牙齿撕开自己一片衣袖迅速将她手腕的伤口缠了起来,拧眉道:“这把剑不是普通兵刃,你这次估计是伤到筋脉了,要是再逞强恐怕连兵器都握不住了,我先带你去治伤!”
缇眠觉得他小题大做,磨磨唧唧的,不想理会他。
将凌霄重新捡回来的少年惊魂未定地飞奔过来道:“姐姐,你没事吧?”
见缇眠手上鲜血淋漓,少年抱着凌霄更是吓得要哭了:“姐姐,你受伤了?是凌霄伤的吗?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缇眠自己也惊于凌霄的锋利,暗忖此神兵的来历,见少年满脸愧色,不忍他自责温声道:“我没事,只是小伤,不必介怀。”
“哼?小伤,小伤的话血能流成这样?”
冥殿冷着脸,拉着缇眠绕开少年道:“让开,我要带她去疗伤。”
少年抹抹脸上的泪痕,像是突然想起一事道:“我想起来了,凌霄剑气凌人,创下的伤口不似寻常剑伤,极难愈合,我家中有专门治疗凌霄剑伤的药,十分有效,前面就是我家开的酒楼,里面房间药材一应俱全,姐姐不如去我家疗伤吧。”
缇眠颔首道:“也好,那就有劳你了。”
“还不快点带路!”冥殿催道。
少年忙点头:“二位请跟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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仓宇家里开的酒楼名叫满堂春,是琊兰小有名气的酒家之一,可惜因为瘴毒之故,这偌大的酒楼外头看着富丽堂皇里头却冷冷清清的连个客人都没有,只有几名小二打着呵欠睡眼惺忪地在桌子前赶苍蝇。
仓宇牵着自己那匹马,一路小跑着来到满堂春楼下。
他手里拿着两块墨玉制成的玉牌递给走出来的掌柜,道:“平湖楼起,雾霭天市。”
那掌柜没什么表情,接过玉牌朝几米开外的冥殿、缇眠做了个请的手势。
冥殿觉得古怪,这是什么酒楼,规矩奇奇怪怪的。
仓宇返身回来手里还拎着只墨色的小药箱,他指着二楼,朝两人笑道:“二位久等了,最近店里没生意,楼上空房很多,全都打扫干净了,姐姐可以随便挑一间住下。”
冥殿觉得这孩子机灵,挺会办事儿。
于是扶着缇眠往二楼去。
满堂春二楼四面都是回廊,中间隔着两层的楼梯,左边的是惜花厅,右边的是怜叶阁,回廊正中架着一幅巨大的屏风,这四页屏风上画着的竟是开得如火如荼的血色曼珠沙华。
乍见这幅屏风时,冥殿颇为震惊,这曼珠沙华是他冥界忘川渡之花,在凡间被视作带来死亡的不祥之花,甚少有商家会将此花装饰在待客之地。
回廊两侧各有十间雅座,雅座上挂着一幅幅的竹制门帘子供客人们在帘子后头歇息,再往两边延展过去便是数十间空房一直连到后院,因着雅座里各有扇大窗,窗洞大开,清风送往,天光透过竹帘子洒出来,照得满堂春里视野格外的敞亮开阔。
进了这酒楼,冥殿隐约觉得这满堂春里面似乎看着比外头看起来要宽敞了数倍,像是别有洞天似的。
他低头看了看楼底下,一楼是满堂春大堂,依旧没有什么客人光顾,几个小二在堂内百无聊赖地转悠,掌柜的在柜台里稀里哗啦地打着算盘,算珠彼此敲打间发出的清脆的“啪嗒啪嗒”声回荡在整个大堂,更衬得这酒楼里冷冷清清。
一切如常,莫非是他的错觉?
冥殿收起心头异样,见缇眠脸色格外苍白,关怀道:“阿眠,你还好吧?”
缇眠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我没事。”
仓宇在前面引路,指着惜花厅的一间空房,问缇眠:“姐姐,你和这个叔叔是住同一间房吗?”
缇眠摇摇头:“我自己住。”
仓宇点点头,推开标着天字门牌的房间道:“那惜花厅的天字一号房就给姐姐了。”
“嗯。”
仓宇走进去把药箱放下,转身出来还贴心地帮缇眠把门关上了。
他走到冥殿跟前,小脸朝冥殿甜甜一笑:“那这位叔叔,你就住对面怜叶阁一号房吧。”
“叔叔?凭什么喊她姐姐,喊我就是叔叔?”冥殿气得要跳脚了。
仓宇眼珠子骨碌碌地一转,笑嘻嘻道:“因为比起那个姐姐,叔叔您......看起来比较老啊。”
不得了!冥殿一听肺都要气炸了,这娃子是不是眼睛有问题?他这张脸出了名的年轻俊美,想当年还把鲲顼那个老色鬼迷得晕头转向的!他怎么就看起来比缇眠老了一个辈分?
仓宇蹦蹦跳跳地下了楼去了,冥殿兀自气愤不已,一边生气地骂街一边走到惜花厅天字一号房前,推了门就进去了。
谁知站在门口就呆住了。
满堂春的客房装饰十分清幽雅致,卧房外还置了一个小小的花厅。
而花厅的桌子前,缇眠脱去外袍,着着里衣,露出线条优美的小臂和凝霜般的肩头,她一条腿踩在凳子上,低头用不是很灵便的左手拆掉他之前给她潦草包扎的布条。
布条沾着血扔到了一边,那上头的血口子还在往外淌血,血迹斑驳在玉似的皓腕上,愈发叫人看了心惊。
冥殿看着眼前这一幕浑身僵硬地愣在门口,手里的扇子“啪嗒”一声掉在地上,他结结巴巴地开口:“你......你你脱衣服干嘛?”
缇眠正擦着血迹,听到声音不觉抬起头,不悦地看着他:“自然是方便处理伤口。”
冥殿俊脸微红,目光时不时地游移在她的肩臂上,他堂而皇之地走进去,一边关门,一边道:“你要处理伤口怎么不到里间的卧房去,万一被谁进来看到了怎么办?”
缇眠眉棱一挑,反问:“被谁看到,楼上不就我们两个么?”
冥殿一窘,手拢起置于唇边轻咳了一声,自顾自地在桌边坐下了。
缇眠拧眉瞪着他:“这是我的房间,你进来干嘛?你的房间在对面。”
“我来帮你包扎啊。”
“不必,小伤而已,无需劳你大驾。”
“你一只手受伤,包扎起来不方便。”他还是赖着不走,还把仓宇送来的药箱打开了。
缇眠不似他这般矫情,心里盘算着等包扎完再把他赶出去,便安心在桌边坐下了。
这墨玉制成的药箱方方正正,看着很普通,但再细看便会发现药箱上也有着和仓宇那把凌霄宝剑一样的雕刻纹路,那异兽纤长的身躯围绕着‘仓’字盘成一个圆弧形锁眼,打开药箱盖,先是一股烈寒扑面而来。
中间放着一支小白瓷瓶,瓶身上什么字样也无,旁边是一卷柔软的纱布。
冥殿取出小白瓷瓶,把瓶塞打开,倒出一点烟色丝雾般的溶液,闻着有些淡淡的清苦药香。
这药倒是古怪。
冥殿看了缇眠一眼,道:“把手伸给我。”
缇眠也不赘言,手腕朝上伸到他面前。
冥殿先将她的伤口清洗干净,才用指尖沾着药膏轻轻涂抹在她的伤口上,这药膏与寻常药物不同,抹上的瞬间如烟云般覆盖在伤口上,渐渐再凝成烟色琥珀般的质地,迅速便止住了血。
伤口也仿佛在瞬间愈合了不少。
缇眠微微俯身盯着自己的手腕看,忍不住咕哝道:“此药药效真是奇快。”
冥殿正要回什么,一抬眸映入眼帘的却是她不经意间露出的美景,他气一窒,沾着药膏的指尖都忍不住颤抖起来,不觉间,指尖的动作从涂抹变为了暧、昧的轻、抚。
“喂,你抹好了吗?”缇眠盯着他越来越慢的动作催他,一道小口子而已,至于翻来覆去抹那么多遍嘛?
冥殿猛地回过神来,耳朵尖红得能滴血,他猛地起身走到她身边,将那件外袍罩在了她肩上,还多此一举地扣上了扣子。
缇眠一脸茫然又觉得他莫名其妙:“你干嘛?”
“没什么。”冥殿走回座位,从药箱中将软纱布取出,小心地帮她包扎起来。
“还疼吗?”
“不疼。”
她淡淡回道,却发现他轻抬她的手置于自己唇边,张口轻轻朝着她的伤口呼气。
她一怔,感知那阵拂过腕间的轻柔凉风像是拂在了她的心间上——那是他难得对她泄露的温柔。
她想抽回手,但不知怎的,始终没有再动一下,仿若害怕惊了此刻的他。
她垂着眸看着他修长的指尖用软纱布在她的手腕上打了一个小小的蝴蝶结。
而后两人就这么相对坐着,一个不说走,另一个也不送客,便只是默默。
许久,她轻叹一声,站起身将外袍穿好,道:“包扎好了,那我先回去等消息。”
她拿起巨斧开门出去,却听他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沧海境不太平,你回碧落去吧。”
她顿住脚步,淡淡道:“帝座在沧海境、阿珩也在沧海境,我答应过老大要照顾他们,我不会走的。”
冥殿道:“鲲顼是北冥大帝足以自保,至于阿珩,她身边护着她的人多了去了,不少你一个。”
她回头看着他:“他们是我的朋友,我不会看着我的朋友陷入危险不顾。他们有没有能力保护自己和我袖手旁观不顾朋友道义,这两者不一样。”
冥殿自知劝不了她,只得退一步道:“那芙罗的事你就不要插手了,芙罗牵扯到当年的蜃族,此事非同小可,等闲人还是不要趟这趟浑水的好。”
“少君殿下是在劝我明哲保身、置身事外?”
“是。”
她唇角勾起一个弧度,声音清清冷冷:“多谢殿下关心,这浑水我既然趟了就不打算抽身。且不论我的朋友都在沧海境,我虽是一介散仙也知凡境有难,为仙者要担起护卫苍生之责。如今芙罗临危,我既是仙,绝无临阵脱逃的道理。”
她一番话叫他哑口无言。
缇眠不欲与他多言,开了门就要出去,却忽听门外有人敲门。
她开了门,门外却什么人都没有。
“那是什么?”冥殿眼尖走了出来,俯身从角落里捡起一张字条来。
这张字条应该是夹在门缝里的,被缇眠开门时顺带着扫了进来。
字条上写了两个字:吾安。
看到这两个字,冥殿登时面露喜色,缇眠不解,问道:“这是谁写的?”
“颜正卿。”
“太子?”缇眠不敢相信:“可是信上没有落款,你怎么知道是他写的?”
“我好歹假冒了他几日,他的字迹我认得。”
冥殿笑了笑,眉宇间颇有些欣慰的意思:“这两个字笔力从容,想来颜正卿没受什么严刑拷打也不曾受过伤,嗯,咱们这位太子殿下被我调、教了几日,倒有些进益,当了人质了还能送出这么一封信来,不错不错,孺子可教也。”
听他这么说,缇眠知道颜正卿没事,不由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当初颜正卿是在她眼皮底子下被掳走的,他要是出了事她难辞其咎。
“缇眠姐姐,我可以进来么?”
门外突然传来仓宇的声音,只见那孩子正笑吟吟地从门口探进脑袋,手里捧着个食篮,也不知在门外待了多久了。
冥殿手心悄然泛起一阵青色鬼火将字条烧成灰烬,坐回桌边。
缇眠对那男孩道:“你进来吧。”
男孩看了看缇眠,又见冥殿也在这惜花厅天字一号房,好奇了,脆生生地道:“咦,叔叔,你怎么在缇眠姐姐房中?”
冥殿揉着额角,十分恼火:“都说了不要叫我叔叔!”
“那......叫您爷爷?”
“......”
“叫我哥哥!”
仓宇吐了吐舌头朝他扮了个鬼脸,又笑着将手里的食篮递给缇眠:“姐姐,这是我叫后厨做的点心,你们要是饿了就先吃。”
缇眠道着谢将食篮接过来。
冥殿也不客气,顺手便打开了,里面放着一碟碟色泽艳丽、香气诱人的糕点。
他捻起一块芸豆糕尝了尝赞道:“味道不错。”
仓宇笑道:“这我就放心了。”
冥殿转过脸笑眯眯地看着他,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缇眠:“仓宇,你怎么知道她叫缇眠?”
缇眠神色一凛,看向这个男孩。
仓宇眨着忽闪忽闪的大眼睛,笑道:“我听叔......咳咳......哥哥你这么喊的啊。”
冥殿笑了:“从我们俩遇到你开始,我没有在你面前喊过她的名字。”
缇眠点点头:“是,他叫的是阿眠,没有提到过我的全名。”
仓宇歪着脑袋,想了想道:“是刚才一个叫我传话的叔叔告诉我的。”
冥殿紧张了起来:“那个叔叔要你传什么话?他长什么样子?现在在哪里?”
仓宇道:“我没看到那个人的样子,楼下的小二倒是见到了,只说是个长相寻常的男人,我知道的时候他已经走了。”
“那个人要我转告缇眠姐姐:勿忘七日之期。”
“只有这些?”
“嗯,只有这些。”
“好吧,那你走吧。”
“好的!那哥哥姐姐,等会儿吃饭时我再来叫你们。”
传完话之后,仓宇便一蹦一跳地下楼去了。
冥殿却猛地将门关上,骨扇一挥在门口设下重重法界。
缇眠道:“怎么了?”
冥殿面色凝重,环视着周遭,沉声道:“我们被监视了。”
冥殿道:“掳走颜正卿的人知道你和颜相的行踪,就连我们临时起意到这满堂春来,他们也能立刻得知,可见我们的行踪一直在他们的掌握之中。”
“颜正卿送来字条不是他找到了机会,而是对方有意为之。”
“太子送消息给我们是他们特意安排的?”
“嗯。恐怕我们所有人都被引进那些人设的局里,成了被摆布的棋子。”
冥殿觉得现在的一切都很古怪,这是他头一次失去了警觉性,对方连他都能算计在里面,恐怕是个他都难预料的大人物。
难道又是一个朱雀法相么?
“阿珩他们有消息了么?”
“还没有,不过我的弦月璧在阿珩身上,她有什么消息可以及时通知我。”
“但愿阿珩可以找到星若,否则,七天后还不知道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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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当空,阿珩通过弦月璧和缇眠联络,得知冥殿他们都住在城中的满堂春酒楼里,便和沈玉两人一同前往。
两人到了满堂春,阿珩急匆匆地上楼,不意迎面撞上一人,楼梯直上直下,被他那么一撞,阿珩差点整个人栽下楼去,幸好沈玉在后面适时扶了她一把。
阿珩忙扶住栏杆稳住自己,定睛一看,撞入她怀中的是个约莫十一二岁的男孩,便拉着他的手检查他有没有摔着,又问:“孩子,你没事吧?”
男孩笑吟吟地看着她道:“阿珩姐姐,你不记得我啦?”
阿珩愣了愣,将这男孩容貌打量一番,才依稀记起这男孩她曾经在庆蓟见过。
那时她初来庆蓟,和颜正卿同游,遇见这孩子被齐勋所挟,硬是要抢他家中一柄祖传的宝剑。
这孩子的父亲不同意还被齐勋派人打断了双腿,后来,她便央白月去救治这孩子的父亲。
阿珩回想道:“啊,我记起来了,你叫......仓宇是吧?”
男孩见她还记得他名字,不由更高兴,眸子亮亮地点点头:“想不到姐姐还记得我。”
“令尊可大安了?”
“嗯嗯,多亏了姐姐请来白月上仙替家父医治,现在家父已可行走无碍了,说到这仓宇还要感谢姐姐和上仙的大恩呢!”
“救人的事哪有什么谢不谢的!”阿珩见他小小年纪却独自在庆蓟千里之外的琊兰,身边似乎也无长辈跟随,不由奇道:“仓宇,你怎么会在琊兰这里,你家人呢?怎么就你一个?”
“额......这处酒楼是我家在琊兰的产业,哦,阿珩姐姐是要见冥殿吧,他在怜叶阁地字一号房里。”
仓宇说着朝她顽皮地眨了眨眼睛,作了个揖,侧身下楼去了。
阿珩回头看着那蹦蹦跳跳出了酒楼的孩子,疑惑地皱起眉头,沈玉见状,问道:“阿珩,你怎么了?那孩子有哪里奇怪的吗?”
阿珩摇摇头,压下心底的异样,道:“我也说不上来,总觉得这孩子来的古怪。”
抛下心中疑惑,阿珩急着要见到冥殿,到了二楼,却首先被眼前那副巨大的四页屏风吸引了,只见那屏风之上绣着一片白色的花海。
那纯白的小花如此逼真,几乎能叫她问到一股清冽的香气,她身形一震,这不是百花仙谷碧禅溪畔的幽萝花海么?——那是她第一次遇见月酌的地方。
她脚步微顿,旋即觉得是自己多想了,便匆匆去了怜叶阁地字一号房。
房中,那团扇般的窗格子背帘子遮地严严实实,外头天光透不进来,房间里昏沉沉跟冥界狱司里似的。
冥殿正摇着小扇似乎在闭目养神,面前的小几上有沸水正在煮着一滚茶水,团团的水雾笼罩在房中,气氛莫名凝肃。
见两人进来了,冥殿慢慢睁开眼,给自己舀了一盅茶,笑眯眯道:“哟,两个小家伙回来了?”
阿珩点点头:“我找到嫂嫂的下落了,云莱堡那里有蜃族遗族在,嫂子被他们困在鹰鹫岭的密林之中。”
冥殿将扇柄敲着手心,疑惑道:“这没道理啊,既然是同族,你嫂子又是他们的公主殿下,困她作甚?”
“我也想不通。”阿珩也百思不得其解。
“那你跟你嫂子联络上了吗?这边的人还点名要她去赎颜正卿呢!”冥殿道。
阿珩摇摇头,努力回忆当时的情景:“我和沈玉仙君被蜃族的人引进林中的海市蜃楼,差点迷失在里面,嫂子用浔绫把我们送出来的,我只听到她的声音但没能和她说上话。”
沈玉说出自己当时的异样感觉:“我没有见过那位星若姑娘,但是根据当时的情况,我怀疑星若姑娘恐怕是被困在另一座蜃楼里。”
被他这么一说,阿珩宛若醍醐灌顶,她就觉得当时情形诡异可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现在想来当时她和沈玉在一座蜃楼,星若在另一座蜃楼,见二人遇难,星若出手相助,但她却没办法让自己脱身。
冥殿眉头皱起,事情若果真如此那就更加棘手了,说到海市蜃楼,他当年曾有幸见过其神迹,可惜无缘进蜃楼一观,若是星若自己都还被困在蜃楼之中,那外人要进去救便十分困难。
这样说来星若还是下落不明。
“小白留在云莱堡了,说是要帮我们找嫂嫂的下落。”
“小白?”冥殿闻言,长眉一挑,诧异地问沈玉:“就是你身边那个小白?”
沈玉点点头:“小白好像和蜃族有些渊源。”
冥殿喃喃道:“若他是那人之后,倒的确有些渊源。”
“如果小白坐镇云莱堡,那星若那边我们就暂时等等他的消息。”
“哦,对了,我们刚收到颜正卿的消息了,他应该没事。”
冥殿把颜正卿送消息一事告诉二人。
星若和颜正卿暂时都没有性命之虞,让他们大家都松了口气。
可是事情该怎么解决,更让人头疼了,对方势力连冥殿都不放在眼里,可见不简单。
阿珩想起云中玦说的话,心头惊惧难言,她现在基本已经肯定幕后操纵一切的人就是云中玦,他们都是他游戏中的棋子。
她有些害怕,自己拒绝云中玦一事会不会被她处理得太过于鲁莽。
一时间无数后怕涌上心头,万一……万一云中玦报复他们的话……
阿珩心乱如麻,正胡思乱想着,就听冥殿感叹:
“阿珩,对方让你嫂嫂七天后去赎出颜正卿,可咱们的蜃国公主还被困在云莱堡,眼下只能等一等小白的消息了,可是若他救不出星若,这一步棋也不知该怎么走啊,算一算,也没七天了,六天不到,唉,愁啊。”
“这有何难,七天后找人假扮星若去会一会对方便是。”缇眠的声音从外头传进来。
她握着巨斧掀帘而入,阿珩许久不见她,奔到她身边亲热地握着她的手:“姐姐。”
缇眠摸摸她的脑袋瓜子,余光却扫到屋中站着的素衣少年身上,她微微一愣,这少年虽然戴着羃离,可他长相酷似当初见到的那位白衣雪发的神秘人。
“阿珩,这位是谁,你不给我介绍介绍么?”她笑道。
阿珩忙道:“姐姐,这位是嵊云仙岛长离神座的弟子——沈玉仙君。”
沈玉忙上前,行礼道:“沈玉见过缇眠仙君。”
缇眠打量了那少年片刻,见他容貌与那雪发少年相似,气息却十分纯澈叫人心生好感,思量一番问:“你和小白是何关系?我曾和小白有过一面之缘,你们两个长得很像。”
几人都没想到她和小白会有交集,沈玉如实道:“小白是我的家人,他有时会借用我的容貌在外行走。”
缇眠颔首,无意深究小白和沈玉的关联,不再多问。
不过见这少年跟在阿珩身侧颇有些形影不离的意思,心下有些了然又有些感慨,想了想,忍不住问阿珩道:“阿珩,你......”
话到嘴边,又不知想到了什么只将后面的话咽了下去,独自走到茶几边坐下,不再言语。
阿珩见她欲言又止,正要问一问,冥殿却忽道:“你刚才说,七天后找人假扮星若去赎小太子?”
这句话问的是缇眠。
缇眠看了他一眼,挑眉笑道:“对啊,你是堂堂冥府少君,施个法变作星若的样子又有何难。”
冥殿不由自主地将扇子敲着脸,沉吟道:“你有所不知,蜃族的人眼睛毒得很,我又不曾和幻术打过交道,万一被识破了惹恼了他们,颜正卿不就......”
谁知他话没说完就被缇眠一个冷笑堵了回去:“你有本事把真的星若从那劳什子蜃楼里救出来,那我刚才说的话你就当一个屁放了便是。”
“咳咳......你你你......一个女人家怎的说话这般粗鲁?”冥殿拿着小扇掩着自己的脸,一张俊脸被她的粗鄙之语怼得一阵红一阵白。
缇眠双手抱怀,脸色淡淡:“我就是这个样子,怎么,你有意见?”
“你你你......好男不跟女斗!”
冥殿气哼哼地往茶几边一坐,拿起桌上自己刚斟的茶一饮而尽,结果反而被烫地伸着舌头满桌子找冷水。
缇眠睨了他一眼,冷笑着啐了一口:“哼,脑子缺根筋。”
冥殿气得头发都要竖起来了。
沈玉悄悄拉了拉阿珩的袖子低声问:“少君殿下是不是得罪过这位缇眠仙君啊?”
阿珩:“额,他们俩就是传说中的不是冤家不聚头。”
正此时,外头传来仓宇的声音:“楼下有位名叫渡华音的道长,不知是不是来找各位的?”
冥殿大着舌头道:“她路干愣默?”
阿珩想渡华音对冥殿怕得要死,应该不是找冥殿的。
想来只可能是来找她这个熟人的,便道:“应该是来找我的吧,我去见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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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堂春大堂,阿珩下了楼就瞧见渡华音风尘仆仆地蹲在角落里拿着竹筒咕咚咕咚给自己灌水,徐尽欢在她身后的门槛边翘着二郎腿百无聊赖地坐着,眼神扫过她时满是嫌弃。
见到她来了,渡华音忙将竹筒盖盖上,起身迎上来道:“阿珩,你真的在这里啊。”
阿珩奇道:“道长,你不是在风云寨么,怎么也来琊兰了?是找我有什么事么?”
渡华音摇摇头:“不是,不是,贫道此来其实是有要事要找沈玉仙君。”
“道长找在下所为何事?”沈玉在阿珩身后下了楼梯,见渡华音点名要找他,颇觉奇怪。
渡华音盯着他望了望,默了默道:“仙君左手手心上是不是有一道封印,呈雪莲花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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