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玉一惊, 包扎着绷带的手下意识地缩进袖中, 脸色有些苍白。
阿珩觉得稀奇,沈玉因为生病的缘故, 左手从指尖始一直缠着绷带,那绷带密密匝匝一直缠进他的袖中,就算真有什么封印渡华音也看不到。
然而, 沈玉却道:“的确有一道封印, 不知道长是如何得知的?”
渡华音将九霄鸾凤从背上解下来, 望着沈玉, 真诚道:“仙君,请恕贫道唐突, 不知仙君可否愿让贫道替你弹上一曲?”
沈玉有些疑惑,还是点点头:“不唐突, 能听九霄鸾凤一曲, 是在下的荣幸。”
渡华音正色道:“可否找一清净处,近来九霄鸾凤神力渐长, 若在人多处只怕会伤及无辜。”
那仓宇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 笑道:“阿珩姐姐,二楼上怜叶阁地字号房除了一号房都是空房、惜花厅天字号房里除了一号房和九号房之外都是空房,诸位可以随意使用, 我不会让任何人去打扰。”
阿珩朝他笑道:“多谢。”
仓宇眨着灵秀的大眼, 笑嘻嘻道:“不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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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华音对冥殿怵得慌,几人刻意避开冥殿去了惜花厅尽头的客房,好在冥殿忙着和缇眠斗嘴, 无暇顾及他们。
阿珩问跟在渡华音身后的徐尽欢:“道长就是为了弹一首曲子给沈玉仙君,才路远迢迢地到了这里么?”
徐尽欢耸了耸肩:“我哪知道,她脑子有问题,想起一茬是一茬,突发奇想要到这儿来,我又不能跑,只能跟着啊。”
徐尽欢快恨死渡华音了,两人披星戴月地来的一路上脚不沾地,结果到了琊兰,渡华音小气得要死连客栈都住不起,居然带着他在城郊的废宅里打地铺。
瞧见眼前这间舒适的大酒楼,他决定要赖在这里舒坦舒坦。
阿珩见他说起渡华音还是不带半点尊重,心下不悦,不欲再和他多言。
一进房中,徐尽欢便跳上梁,闭目养神去了。
渡华音盘膝在茶几旁的卧榻坐下,将九霄鸾凤取下置于膝头,琴身上鸾凤飞舞,指尖在琴弦上疾速起落,奏出不安的曲调。
不同于以往,此次九霄鸾凤的琴音极为低沉压抑,叫谁听了都心颤神裂,琴音拨出的阵阵仙气拂到沈玉近旁,一道白雪般的仙气从他那只缠绕着绷带的手绽出。
渡华音喃喃一叹:“果真如此......”
阿珩想起前不久渡华音曾用宫弦示警过她,心头一震,不由道:“道长,此次莫非又是宫弦示警么?”
渡华音摊平五指将琴弦压下,神色凝重地点点头:“宫弦示警,大祸难避!”
渡华音其实很苦恼,近来她愈发觉得自己就跟个瘟神似的,走哪儿都能卜到不吉利的东西,好在这些预警能提个醒儿,好叫她的朋友们免于灾祸,她就算当瘟神也值了。
她抬眸,目光落在沈玉身上。
沈玉见她看着自己,有些局促:“道长,究竟......”
阿珩替渡华音解释道:“仙君,华音道长的琴可占卜祸福,预知将来。”
沈玉点点头,他知道那把琴一看便不是凡物。
“如果宫弦响了,就是九霄鸾凤卜到什么人将来有祸患,上次九霄鸾凤示警的人就是我。”
沈玉心头一震,担忧地看着她:“你怎么了,你会出什么事吗?”
阿珩笑道:“道长要我记得避开八月初九生的人,只要避过此人,我就没事了。”
这句示警她其实是有些不相信的,只是怕渡华音伤心,才谨记在心。
“那就好,那就好。”沈玉松了口气,又脱口道:“幸好我不是八月初九生人。”
阿珩对上他的眸光,心田一暖。
渡华音闭着眼感知九霄鸾凤的提示,光洁的额头上沁出颗颗冷汗,直到她指尖颤抖地厉害再控不住九霄鸾凤时才遽然睁开眼,入目所见九霄鸾凤的琴弦上不知为何落满了一层薄薄的霜雪。
恍若去了烈寒之地走了一遭。
她颤颤一松手,徐徐地舒了口气,才望着沈玉道:“仙君,方才您掌心的异光便是那道封印吧。”
沈玉怔了怔,下意识地攥紧了手掌,须臾,沙哑道:“是。”
阿珩盯着他的手,不觉魔怔起来,心中有种冲动想知道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封印。
渡华音神情凝重,似乎有些不确定,但最终还是决定将话说出来。
“那有一句话贫道想再冒昧一问。”
“道长请说。”
“仙君是否在找同样有着这个封印的人?”
沈玉轻轻一颤,余光见阿珩正静静盯着他,像是疑惑又有些好奇,他心弦一紧,颔首道:“是。”
阿珩下意识地问:“那你找到那个人了吗?”
沈玉望着她,眸中是一片沉默的温柔:“快要找到了吧......”
“快要找到就是还没找到,对么?”渡华音追问。
沈玉将眸光从阿珩脸上收回,默默点了点头。
渡华音闻言松了口气,仿若十分庆幸:“还没找到就好,没找到就好......”
沈玉不着痕迹地攥紧指尖,他听见有一个声音在心底深处呐喊着:不要问,不要问,不要去问为什么......
但他还是听见自己的声音问了:“道长......为何这么说?”
渡华音正色道:“请仙君听贫道一言,适才九霄鸾凤示警,贫道修为浅薄,只能凭琴音感觉,仙君,您未来有一劫数与此人有关。”
“仙君不要再找此人了,离此人越远越好。否则有朝一日,仙君会因为此人落得魂飞魄散的下场。”【1】
一句谶言,如利剑穿了心,透了血,浸了骨,肝肠寸断。
魂飞......魄散啊......
沈玉怔忡着,脑海中只回荡着那几个字,心底空空洞洞的,荒芜如那片静寂的雪山之境。
他从未想过他和她未来会是这样的结果......
竟会是这样的结局......
那空洞处涌出近乎灭顶的绝望,这种感觉好熟悉,就像数年前他得知她被娘送出瑶光时,就像当初娘寂灭于瑶光时,那种痛苦地无以复加的绝望。
“仙君,仙君,你怎么了?”阿珩被他那脆弱地近乎空洞的神情吓到了,指尖急急地抓进他的手摇晃着。
掌心传来她的暖意,他下意识想收拢手将那片暖拢在手心,呵护着,珍爱着,为她献上自己的一切。
即便是魂飞魄散,他也舍不得离开她。
说不清道不明的不舍与眷恋,那样深,那样酸楚,她是他的希望,是他唯一的光,她是他的魂,她是他的魄......
离了她,他就什么都没有了。
他脸上的神情叫人心痛,阿珩愈发惊慌:“仙君,你听到我说的话了吗?你怎么了啊?”
沈玉垂眸看她,漆黑的眼底渐渐涌出细碎的光,他悄悄地微微收拢指尖,将她的手握在掌心里,哑声说:“我听到了。”
她两眼通红一眨不眨地望着他,那里盛满了关心与担忧。
这样的目光这样的令他心悸。
心用力地跳动着,几乎疼痛。
阿珩心内惶惶,那句谶语像世间最冰凉的毒酒渗了血里,惊起遍体恶寒,她竟站起身用力地按住他的肩:“仙君,九霄鸾凤的预警你一定要记在心里,你不要去找那个人了,离那个人远远的!知道吗?”
沈玉抬眸看着她,眼底像是藏着无法说出的千言万语,痛苦不堪,然而最终那种深痛只化作了融雪般温柔的笑意。
他不想她担忧,不想她难过,但是他不得不任性这一次。
他承诺她:“好,我不会去找那个人了,你不要担心。”
阿珩松了口气,释怀一笑。
沈玉起身朝渡华音施礼:“多谢道长示警,沈玉铭记在心。”
渡华音点点头。
沈玉脸色有些苍白:“阿珩,我......我有些不舒服,我先去休息一下,我们......明天见好么?”
“好,我们......明天见。”阿珩讷讷地点点头。
渡华音见二人都面色惨然的模样,有些不安道:“我......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啊。”
徐尽欢听见她的自语,淡淡道:“这世间有些闲事还是少管为妙。”
渡华音低着头,像个犯错的孩子,嗫嚅着为自己辩解:“这不是闲事,他们是我的朋友。”
徐尽欢对她甚是无语,不理会她,径自走了。
******
入夜,阿珩准备照常修炼,但她的神识始终无法进入洪溪境,因为她没办法集中精神,脑海中一直在反复回荡着渡华音给沈玉的那句预言。
即便是她当初听到自己的预言都没有这般地害怕。
一种战栗的心悸就在胸口徘徊,像是要迎合那句预言带来的诡异惊惧,四年前留在脑海中的空白化作说不清道不明的钝痛,闷棍一般在她肺腑敲打,疼得她直冒冷汗。
洪溪境的大门紧闭,龙峮的神力从门内渗透出来,那披靡的红芒让她有些战栗,不敢再随意闯入,然而下一瞬,不知为何洪溪境的大门霍得大开,又将她扯了进去,洪溪境中朱雀神力铺天盖地,若洪水滔天,咆哮的烈焰海浪般拥堆叠堵过来。
龙峮好像在生气。
她的元神一向软弱,见到龙峮发怒,早已瑟缩在角落里一动不敢动,阿珩没来由地生气,照这样的状态下去,她怕是一辈子要困在洪溪境再无进益了。
于是勒令元神跟到龙峮身边,很快龙峮的红芒偎住了她、包裹了她,被朱雀侵蚀骨血的滋味如万箭钻心,但身体上的疼痛反而让她很清醒,以往只要她进了洪溪境,龙峮就会带着元神修炼,像个前辈带着她历练,她的元神在龙峮的带领下进步飞速,她不得不承认,她有些依赖龙峮的仁慈。
只消不和龙峮对抗,她就能尝到甜头,但她忽略了龙峮的反复无常,今天的龙峮凶戾尤甚,她开始施展《寒阳决》,利用《寒阳决》将自己裹在一片薄冰中排开灼、热的朱雀烈焰,到了龙峮身边。
一路上阿珩战战兢兢,再度使用《寒阳决》,不知道会不会惹恼龙峮,然而龙峮对她的气息已经熟悉并没有排斥她。
只是她所施展的《寒阳决》对朱雀的抵御几乎为零,不消片刻就被化为乌有,她要在这转瞬之间用《寒阳决》再迅速起出寒冰仙障,这一化一起间走得十分煎熬。
龙峮神力的尽头便是天宁境。
那是天清九境第四层,是她一直想要进的一环,可惜她一直不敢有所行动。
她待在龙峮神力之下正思考怎么才能进去,以前都是龙峮带着她闯,这次她不想那么被动,正想着,天宁境的大门霍得启出一条缝隙。
缝隙之中飘出几片白色的雪花,隐隐还能听到一阵空灵的吟唱。
她呆怔住,心跳得飞快,蓦地有种直觉,天宁境的那一端会有她一直寻找的有关四年前那段空白的答案。
天宁境的大门徐徐缓缓地打开,阿珩魔怔般地靠了过去,天宁境里是一片静寂的风雪,漫天遍野的雪,白得荒芜刺眼,叫人眼睛生疼。
她听到了那个温柔的吟唱从雪山顶上传来,而那一片凄冷的雪地尽头,站着一个单薄的模糊的身影。
那身影朝她走来,向她伸出手。
她听见他的声音在唤她:“阿珩......”
那声音由远及近,好熟悉。
“你是谁?”她问。
“我是......”
她听见他回答,可是风雪越来越大,她什么也听不清。
那身影却转身而去,越行越远,逐渐被掩埋在风与雪的尽头。
“不要走,告诉我你是谁......”
她大声喊着,脚下却寸步难行。
一颗明珠悄然现身,遮天蔽日的神力势不可挡。
天宁境的大门再度被紧闭。
她哀求:“青芒,求求你,让我知道,让我知道......”
但青芒的神力却愈发披靡,连龙峮都屈服于它的威压之下。
她知道,青芒发怒了。
这一次,龙峮也被她的不听话而激怒。
阿珩睁开眼,青芒悬于她的身体上空,开始收回它的仁慈,任由龙峮将她吞噬。
奔流的血从她的指尖开始迸裂,她的肌肤开始裂开,手脚已然麻木,视线逐渐模糊。
腥红的光从她的身体中渗透出来,夺走她的呼吸,斩去她的知觉,灭去她的生气。
开始摧毁她。
这次她活不成了吧。
她想着。
一点柔和的萤火般的光从她的袖口绽开,像流泉,如清风,温柔地将她包围。
溃散的红芒缓慢地被聚拢收回她的身体,她肌肤上的伤口开始愈合,她的呼吸被归还,她的知觉在联结,她的生气已焕发。
她的视线逐渐清晰,看到那盏重华灯静默地守护在她身边。
青芒不再发怒,只是安静地遁去。
一切重归于寂。
她不再痛苦,却永不能再记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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