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势渐弱, 细雨化作柔软的丝缠绵在鬼王川环绕的密林上空。
林中便是仓家的蜃楼, 枝蔓叶尖上垂落着流丽的织锦,银色的流光轻盈如萤火将林中点缀地如同梦境。
“呼”的一声轻啸, 阿珩转身看去,只见一棵古木的树身中央缓缓启出一扇门来,门内影影绰绰云山雾罩的, 却仿佛有着诱惑人心的力量。
但她和沈玉二人都多了一个心眼没有轻举妄动, 只须臾, 便见四面八方凡是林深叶茂处都开出一道道门来, 重重门扇、重重楼阁,有深山茅舍也有湖心孤亭、有金辉碧玉的堂皇楼阁也有诗情画意的脂粉水榭......
而不论亭台水榭, 无不矗天立地、遮阳蔽月。
阿珩不知道星若被困哪一座蜃楼,沈玉也不知小白在哪扇门中徘徊。
上一回他们是跟着仓老太君的马车进了蜃楼, 这一次无人引路, 轻易进去怕是只有迷失其中的下场。
正此时,阿珩忽听见林中悠远处传出一道嘹亮奇异的清鸣。
那声音由远及近, 一次比一次尖锐, 几乎在密林上空产生了震荡的回音。
沈玉第一次听到这样诡妙的声音,恍若能撼动人的神魂,那声音像是凤鸣, 清和嘹亮, 像是在呼唤什么,不由顿住脚步,低声道:“阿珩, 你听到了么?”
阿珩沉着眸没有回答只是凝神细听,这一次又一声清鸣遥遥传来,许久没有动静的青芒悄然现身,洒出飘逸柔和的神光,照亮即将沉入子夜的天幕。
“我听见了。”阿珩抬起眸,眼底伏着沉沉血色,一道赤金色的火焰痕迹已在她的眉心闪现,她道:“那是山乌的声音。”
“朱雀险象?阿珩你......”沈玉忧心不已。
“我没事,这是龙峮在回应山乌,不是朱雀险象,”阿珩朝他一笑,道,“既然法阵里有仓家的秘密,那山乌一定坐镇其中,我们先去看看再说。”
见她的确笼罩在朱雀红芒之中但言谈从容,沈玉这才稍稍放心,两人循着那声音的方向同行。
山乌指引、青芒龙峮回应,两人才没有被一路上的蜃楼幻世所迷。
阿珩带着沈玉顺利来到了隐藏在鹰鹫岭深山之中的滴翠湖法阵。
一尊白玉断桥孤零零地坐落在翠湖中央,两人飞身落在断桥之上,湖周是一片暗伏的高耸古树,若无数庄肃的巨神守护着这静谧的湖泊。
那凤鸣之声由湖底而来,清晰有力,如晚风轻柔地拂过水面漾起一片清浅的涟漪,一圈红芒围绕着湖岸若隐若现。
青芒静静浮在阿珩颈侧,沉默地散发着跃跃欲试的煞气。
阿珩明白它的意思,青芒开始想收服朱雀了,这是青芒第一次对龙峮以外的朱雀法相动杀机。
阿珩用元神找到龙峮,道:“龙峮,你可以感应到山乌么?”
龙峮这些日子一直被青芒强制禁锢在洪溪境中,正百无聊赖,听到她的声音,懒洋洋地回道:“可以。”
阿珩又道:“你可以和山乌说话么?”
“不能,山乌被压在湖底,只怕要进了湖底才能与它取得联系。”
“我要进湖底,恐怕会激怒它,你有什么办法么?”
“如果它知道进去的是我,应该就没问题,但现在青芒关着我,我没办法施展。”
阿珩小心道:“你也知道青芒不放心你,我们总要慢慢来,现在我让青芒取消对你的禁制,但你也得听我的命令。”
闻言,龙峮发出一声轻蔑的冷笑,戏谑道:“好,我们既然有了约定,我自然事事听你的。”
阿珩打了个冷战,和龙峮每说一句话她都觉得毛骨悚然。
随后,阿珩立刻又将自己的意思传达给青芒。
与龙峮拐弯抹角的算计不同,青芒的表达十分干脆,颇有些一是一二是二的直爽,听完她的想法后,青芒便收敛了神光悄然钻进了她腰间的一只小兜里。
阿珩发现近来青芒十分喜欢待在这个地方。
清除后顾之忧后,阿珩收回神识睁开眼睛,只听得头顶上空传来“沙沙”的落雨声,一把纸伞挡住了夜里仍旧缠绵的雨势。
她转过脸看到夜色中沈玉温柔的眉眼,她一莞尔,道:“仙君,待会我会用龙峮的力量打开通往湖底的一条路,你小心些不要被朱雀神力误伤。”
沈玉点点头,纯澈的眸子紧紧盯着她,却问:“阿珩,你现在已经到了可以掌控朱雀神力的地步了么?”
他亲眼见识过‘朱雀险象’的威力,阿珩对朱雀神力的摧残毫无反手之力,她不可能在短短几天里就达到能利用龙峮的程度。
阿珩有些心虚,沈玉感觉实在敏锐,但她无法对他多说,只能轻描淡写道了一句:“我总该有进步的。”
夜里的风拂过她腮边,扬起她柔软的发丝遮住了她的眉眼,却没有遮住她唇边的那缕苦笑,他懂了,有些事他帮不了她,所以她没有办法对他诉出心中苦。
他默了默,只道:“阿珩,我会永远保护你的。”
她望向他,眼底是感激的暖意。
他退开一步,留给她施展的空间。
阿珩站在断桥之上,两手十指拈作兰花状、掌心一朝上一面下、立于胸前,她沉下眸,眉心赤色火焰乍现,一点殷红红光如血滴在指尖凝结,那妖异的红色烈焰转瞬间笼罩她全身,龙峮神力张扬而出令她的长发与衣袂在风中猎猎飞舞。
须臾,阿珩目光一凌,清喝一声:“起!”
她脚下纵起仙云疾速飞身而起,将手中凝成猩红剑刃的龙峮神力朝平静的湖面斩下,湖面几乎有一瞬间的静止,下一瞬,狂烈的风卷起数十丈高的水浪咆哮着冲上半面苍穹,发出地动山摇的呼号,浑厚的龙峮神力如一条红色的巨龙俯冲入海,横亘在湖中央将滴翠湖从东至西一劈两半,驱使磅礴水浪往两侧堆叠而起,荡出一道纵向而下深不见底的鸿渊。
鸿渊之中是一个逆向而旋、恍若能吸纳天地的诡谲漩涡。
阿珩站在漩涡之上,飓风像刚出闸的迅猛野兽在她身侧肆意怒吼嘶嚎,她却毫无惧意,面色比任何时候都要冷静,只一双眼一瞬不瞬地盯着漩涡中心,随后朝仍站在断桥之上的沈玉喊道:“仙君,我们进去吧。”
她几乎没有任何犹豫,身形如一只飞鸟率先入了那漩涡转瞬没了踪影。
沈玉不敢多迟疑片刻,紧随她身后跳进了那庞大的巨浪漩涡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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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龙峮神力的开道,阿珩、沈玉二人身边像是身在一个天然的法界,滔天水浪被隔绝在外,因而两人并没有受到多少阻碍便过了漩涡。
漩涡之下便是滴翠湖底——一片寸草不生的水下世界,游鱼水贝一类的生灵踪影全无,无声无息、近乎死寂,宛若一个巨大的水底墓穴。
挥开灰蒙蒙的水浪,阿珩发现自己来到了一条长长的甬道口,每隔十丈便有一根巨大的石柱子支撑,这甬道一望无尽,似乎怎么走都走不到尽头——这里看起来像是一座废弃的地下宫殿长廊。
阿珩正要沿着那廊柱走过去一探究竟时,忽听沈玉喜悦的声音道:“阿珩,你看!”
阿珩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惊喜地看到远处有一只狻猊兽正在一堆巨石中上上下下地蹦跳,一会儿自在地踩水玩,一会儿悠闲地凫游,长长的兽毛如海草似的游荡飞舞,显然它自娱自乐玩得十分尽兴。
那不是馒头是谁?
上次馒头跟着小白进了密林就没出来,没想到它竟也在滴翠湖法阵之下,阿珩喜地大喊一声:“馒头!”
那玩疯了的狻猊兽远远地听到了动静,支棱着耳朵站在一块凸出的巨石边缘小心翼翼地探出脑袋偷看。
阿珩朝它招招手,这小家伙兴奋地呜了一声才扒着厚重的爪子刨着水浪朝水底走廊这边游过来,飞奔过来将阿珩整个人扑倒了。
阿珩红着眼睛抱住它的大脑袋一顿揉,馒头更是欢喜地疯了,拿脑袋拱她的脸蛋,呜地尤其委屈。
在阿珩怀里撒了会子娇,馒头又扑进沈玉怀里舔地他的衣角都是哈喇子。
沈玉欣喜地揉着它的脑袋道:“馒头,你在这里,小白是不是也在附近?”
馒头呜了一声甩着尾巴咬着他的衣角将他往外拖去。
沈玉和阿珩互相对视一眼,立刻便晓得馒头是要带他俩去见小白。
在馒头的带领下,两人来到了更深的一片湖底,隔着深深的水浪远远地便能瞧见五根石柱围成了一个二十丈方圆的水泽空地,水泽中央立着一人,那人白衣雪发,腰悬一柄湛蓝长剑,正背对着他们仰首不知在凝望着什么。
沈玉眸光一颤,激动道:“是小白!”
阿珩松了口气,看样子小白没事,能这么快找到他真是太好了。
馒头游得快,早已扑过去咬着小白的衣角兴奋地又蹦又跳,小白诧异地转过身来。
沈玉已越过那五根石柱,走了进去。
阿珩紧随其后,谁料,石柱周身连接出一片淡淡的烟色光华,那是一层淡地几乎看不到的透明墙壁,将她隔绝在了外面。
她疑惑地伸手去触碰,那烟色光华如水一般漾开,而她却一寸也进不得,沈玉、小白都走到石柱边似乎疑惑她为什么不进来。
沈玉想再出来,谁料竟是进得去出不来了。
阿珩甚至发现自己听不到他们在对面说的话,他们也听不见她的声音。
只有馒头好奇地在两边自由来去,歪着头疑惑地看着被一墙隔绝的三人。
阿珩正不知所措时,就听一陌生的声音出现在身后:“这里是小白的心魔蜃楼,只有他本人以及他心中认定的至亲才能进去。”
阿珩转身去只见水浪中浮着一个影影绰绰的虚影,那虚影依稀能看清容貌,是个眉目疏阔的中年男子,阿珩作揖行礼,问:“请教前辈,那为什么馒头可以来去无阻?”
男子看了看她身边的馒头道:“此处是蜃楼法阵,幻影楼阁成千上万,寻常之人进来了便会被蜃楼幻化的心魔困住,你说的这个小家伙心性烂漫不存杂念,这蜃楼于它而言不过是个玩耍之地,是以它才能畅行无阻。”
阿珩心道原来如此,馒头听出来男子在夸它,高兴地上蹦下跳,狗来疯似的跑圈儿玩儿。
阿珩也无暇管它,问男子道:“前辈,那小白和沈玉仙君怎样才能出这心魔蜃楼?”
“哈哈哈哈,这有何难?想出便出!”男子笑声爽朗:“心魔心魔,解了心魔,心魔蜃楼自然就不攻自破了。”
“敢问前辈可是蜃族中人?”阿珩想了想又添了一句:“可是蜃族仓氏?”
“不,”男子的虚影在水浪之中晃了晃,眉眼舒展,微笑道,“我是蜃族倪氏之后——倪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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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玉在小白的心魔蜃楼里,隔着烟色流锦他看到阿珩跟着那男子的虚影不知去了何处。
小白知道他担心,道:“你不用担心阿珩,那人叫倪琛,是蜃族族人的幽魂,因使命在身徘徊在此并非大奸大恶之辈,他应该是找阿珩有事帮忙。”
“倪琛......”沈玉记得这个名字,倪琛是倪斌去世多年的叔叔,是蜃族倪氏的后人之一。
七天前星若和倪斌在云莱堡拜祭他却发现他的遗体凭空消失,星若为了追查他尸身的下落误入仓家法阵,没想到倪琛的幽魂会在此处出现。
沈玉放了心,问他:“小白,那天我们在密林分开之后你就到了这里么?”
“嗯。”
“你为什么不离开?”
“我走不了。”
“为什......”沈玉正要问,谁知看到流锦上的一幕时他话音一窒再也问不出一个字来。
眼前蜃楼的流锦上慢慢荡出一缕墨色,墨色化开,在流锦上轻轻浅浅地漾出一幅画——画上的是一座白茫茫的雪山,雪山上站着一名女子,遗世而独立。
沈玉知道,这名女子是他的母亲——瑶光岚境的神女玉三娘。
但这幅画不仅如此。
画中,遥远的山脚下蹲着一只小白猫正静静地仰望着山顶,蔚蓝色的双眸里倒映着那女子清丽无双的容颜。
一如此时此刻,小白沉默地仰望着那流锦壁画里的女子,素来淡漠的眉宇间竟含着一抹从未显露出的温柔与怅惘。
它极轻地叹息一声,化作了猫儿的模样,静静端坐在壁画下,回首问他:“珑儿,阿珩对你好么?”
他哑声回答:“她对我很好。”
“那我便放心了。”
它点点头恍若了却一桩心事不再看他,而是仰首凝望壁画中人,蔚蓝的眸重归于甘之如饴的沉默守候:“珑儿,她已经走了四年了,有时候我会突然害怕,我怕自己会渐渐地忘记她的样子,直到有一天再也想不起来。
它喃喃自语:“这里很好,我可以一直看着她了。”
它语声是一如既往的淡漠,清冷的语调无起无伏,却说出令泄露了连它自己都无法察觉的深情。
沈玉在这一刹那领悟,为什么小白甘愿在那无生无死的荒芜之境里守了万年,为什么瑶光寂散之后他仍旧甘愿照顾与他非亲非故的他……
原来在他年少的岁月里,在瑶光岚境寂寞的光阴里,小白也在沉默地等待着那个独自守护雪山的孤傲身影归来一暼。
到底有多少情意随着那女子、随着瑶光岚境一起埋葬在悄无声息的过去了呢?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仓老太君会说小白已萌生死志。
因为这座心魔蜃楼困住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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