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乌神力再一次被迫中断。
阿珩在蜃楼外气得恨不得冲进去将那妇人打一顿。
就差一点!就差一点!就差一点星若就可以看到提示了!
阿珩被气哭了, 红着眼睛咒骂出声。
这事太奇怪了, 不论是沙漠里的那只鹫鹰、茶舍里突然下的那场雨,还是村头槐树下突然冲出来捣乱的妇人……这些变数浑似有人刻意为之。
但是谁有这么强大的力量可以插手蜃楼幻世呢?
蜃楼万物自成一体, 唯一渗入其中的外力就是山乌。
阿珩忽觉寒意森然,难道是山乌神力从中作梗?
月酌曾说山乌听命于神女尧风,朱雀法相各个狡猾难测、性情傲慢, 山乌未必肯事隔千年仍旧守护蜃族。
倪琛道:“阿珩, 你先别自乱阵脚, 我看公主已有所察觉, 这是好事,我们再试一次。”
阿珩抹去眼角的泪, 冷静下来,只见蜃楼中星若站在那棵老槐树下, 神情严肃地盯着那幅被破坏了大半的地图看着, 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阿珩将周遭看了看,蜃楼里流转而出的幻境只剩下几座了, 迷失蜃楼即将走到尽头。
如果星若将这些幻境全部历了却还是找不到出口, 那她就再也出不来了。
不敢再耽搁,阿珩再次催动龙峮神力,赶在星若之前到下一场幻境。
———————————————————————————————
这是一座闹市市集, 看样子像是深冬时节, 有白雪正在稀疏而落,但长街上还是熙熙攘攘热闹非凡,街道两侧挤满了一些小本生意的小摊儿, 有卖胭脂水粉的、有卖糕点小食的、也有卖文房四宝的……
小摊贩们都扯着嗓子叫卖,热络地招呼来往的行人。
约莫正是赶集的时候,人们都结伴出行,有的还拖家带口,到处都在人挤人,与那些穿着厚实冬衣的行人相比,一身单薄黑裙、狼狈不堪的星若则格外显眼。
能这么快找到星若,阿珩倒是松了一口气。
只是她无法在幻境中找到可以给星若示以提示的地方,心中不免焦躁起来,就连手心里也满是黏腻的冷汗。
倪琛知道她一直没有什么进展,但也不得不提醒她,再有两个时辰天就要亮了。
阿珩两眼紧紧盯着幻境中的人或物,唯恐错过了什么。
就在她一筹莫展时,忽然发现一直在巷口角落里、蹲坐休息的星若其实目光一直都在来往的行人身上巡视。
和前几次不同,星若开始主动寻找能和外界联系的契机,雪越下越大,像一道厚实的帘子将她与整个幻境分隔开来。
一直在旁观望的倪琛忽的道出四个字:“不合时宜。”
阿珩不明此意,问道:“何为不合时宜?”
“此幻境是别处洞天,公主行走其中自然是不合时宜之人。”
“他若主动相问,此境中便无人能与他相和。”
说到这里阿珩已经明白倪琛的意思了,遂接下去道:“那便再找一个不合时宜之人即可。”
说罢闭目凝神,引龙峮、山乌神力再入蜃楼。
———————————————————————————————
此处天极是阴寒,雪势渐大,地上覆盖的雪已能没过脚踝,饥寒交迫之下星若身体的忍耐力已到了极限,忽听得鼎沸的市集人声中传来极弱小的叫卖声:“买把扇子吧,这位夫人,您买把扇子回去扇扇凉吧。”
“买把扇子吧,这是湘妃竹骨扇,扇面是我爷爷亲手画的,这位姑娘您要不要看看呢?拿在手中赏玩也是极好的。”
这冰天雪地的怎么还会有人卖扇子?真是古里怪哉。
星若心头一动,隔着人群瞧过去就见不远处有一个穿着褴褛的小姑娘,手腕上搭了一个小篮子,篮子里只放了十几把扇子,正站在街口拉着过往行人的衣裳兜售。
自然,在这白雪纷飞的境地里没有人会在这种时候买什么扇子,小姑娘问了好几个人都空手而归,她倒也不觉得失望,仍叫卖地十分认真。
星若站起身来朝那小姑娘走过去。
那小姑娘听到脚步声,转过身来望着她,一双眼含着恍若隔世而来的空灵与慧黠,笑容可掬:“姐姐,你要买一把扇子嘛?”
星若微微一笑,问道:“我应该买哪一把好呢?”
小姑娘抿唇一笑,低着头从篮子里摸出一把黑色木质的扇子,递给她道:“这把扇子最好,姐姐看看喜不喜欢呢?”
星若将扇子展开,随着扇面一棱一棱地展开,一点点殷红灵光在其上徐徐铺陈开来,那幅地图终于完完整整地展示在她的面前。
星若大喜过望,将折扇收入怀中,低声道:“阿珩,谢谢你。”
那小姑娘诧异地望着她,也压低了声音:“嫂嫂,你怎么知道是我?”
星若摸了摸额前的银星额饰,笑道:“你别忘了我身上也有山乌碎片,之前在蜃楼其他几处幻境中我已经感应到你的存在,只是不能确定而已。想来能用朱雀帮我的也只有你。”
谁料正此时一只手却横空伸来将那扇子夺了去:“这把扇子倒是很合我眼缘。”
星若一愣,看向来人。
来人一身锦袍披着厚实的大氅,身后跟着一大群的仆从,相貌清秀着实人间纨绔贵公子,然,一双狭长的眸子潋滟着妖异的波光,语调也是吊儿郎当的轻佻,居高临下的傲慢:“这扇子多少银子?本公子买下了。”
蜃楼外的阿珩睁开眼,果然不出她所料,山乌出现了。
朱雀法相都是一个德行,目中无人,阿珩冷冷一笑,这楼里真是热闹,不合时宜者有三了。
“抱歉,做生意的讲究个诚信,这扇子是这位姑娘先看上的,请公子爷明白先来后到的道理。”
阿珩从那纨绔公子手里夺过扇子,低声嘱咐星若:“嫂嫂,你快走,你的目标是走出蜃楼,这里交给我,记住,二哥还在外面等你呢!”
星若知道剩下的时间不多了也不赘言,阿珩和山乌都是外力,她只有不被影响才是唯一不拖累阿珩的办法。
“好,你万事小心!”星若握紧扇子转身离去,幻境即刻崩塌。
那纨绔公子上前一步似乎想拦住星若的去路,阿珩横在他面前,轻笑道:“怎么,你又想动什么手脚么,山乌?”
山乌像是看着什么新奇物件似的盯着她看了会子,伸手拍了拍肩头的薄雪,欣赏着自己修长的手指,笑问她:“拦着我我就动不了她了?你信不信我伸手可以把这座幻境拧碎了?”
阿珩欣然点头:“相信,朱雀嘛,无恶不作,我还知道你动一动手指不但能把这幻境拧碎还能把我捏成碎片。”
“有自知之明者一向识时务,”山乌挑起眉尖,修长的手指轻柔地沿着她娇嫩的侧脸拂过,柔声警告,“你是聪明人,何必给自己找不痛快?”
阿珩后退两步,站在崩溃倒转的蜃楼中,无谓地摊开双手,眉心猩红的烈焰烙痕泛着刺目的灼光。
“龙峮?”山乌恍然一悟,大笑道:“果真是你,难怪方才察觉有朱雀同僚的气息,却没想到万年不见你窝囊至此,居然被一个黄毛丫头颐气指使?”
这话说得极刻薄,阿珩自然察觉到龙峮的冲天怒气,趁机道:“龙峮,看到了吧,你这些年受的苦楚在他们眼里根本算不了什么,怕是他们几个都背地里笑话你呢。”
龙峮不回应她显而易见的离间,只冷笑一声退回洪溪境中,道:“那就让它也尝尝青芒的厉害吧。”
阿珩勾起唇角:“我正有此意。”
蜃楼中幻境崩塌重组,星若已被成功进入另一座幻世,山乌显然想跟过去但阿珩挡在他面前:“山乌,你在这湖底守了这么多年,一位老朋友想你想得厉害,不如我向你引荐引荐?”
“老朋友?”山乌不知她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阿珩扬起眼角,红唇轻吐:“青芒,山乌出现了,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做?”
山乌脸色剧变:“青芒在这里?”
阿珩微微歪着头,伸手轻轻拍了下腰间的小兜,那颗明珠像是刚睡醒似的从小兜里钻了出来,珠身上泛着迷离的光华。
但那青翠的神泽轻柔又不容抗拒地融入整座蜃楼,山乌想不通眼前的少女有什么能耐令青芒、龙峮同时俯首称臣听她号令,惊惶之下他立刻撤回神力匆匆逃离蜃楼回到玉石板中。
阿珩带着青芒离开蜃楼,整个人便力竭一般瘫倒在玉石板画之前。
倪琛感慨非常:“阿珩,今日有你是我蜃族之幸。”
阿珩没有回答,只是手轻抚着山乌躲进去的小菱花镜上,心中莫名痛快,趋利避害,朱雀也不过如此。
阿珩心下无比松快,想着只等星若尽快从蜃楼中出来了,将玉石板画从头至尾又仔细观摩了一遍,心中异样感尤甚,她游到远处从高处俯视,只见这玉石板画和两座石像放在一处怎么看怎么违和。
她思来想去只觉是氛围不对。
“阿珩,怎么了?”倪琛见她眉头深锁忙问。
“倪叔叔,你不觉得奇怪么?”
阿珩指着两尊石像,道出自己的疑惑:
站在左侧的仓霖将军做的是拔剑的动作,神情严肃,看上去更像是御敌之态,而石板上画的女皇和小公主的相处画面温馨寻常,实在不必要仓霖将军如此紧张不安。
至于膝跪接物的倪长亭更是古怪——因为他手中根本没有接过任何东西。
“女皇千辛万苦费尽心机留下的不可能只是这么一块玉石板画。仓霖将军和倪长亭的石像守护的也许另有乾坤。”
一缕幽幽的天光从湖上透了下来,在混混沌沌的湖底留下斑驳的残影,天快亮了。
阿珩在仓霖的石像周遭环游了一圈后,再度停在玉石板画前,粼粼波光横亘在玉石板上,女皇的眉眼愈发温柔可亲。
“这石板只是障眼法,尧风女皇真正要留给星若和蜃族的是别的东西,那东西一定就在石板后面!”
阿珩的心跳得厉害,她伸出手撑住玉石板画下方,凝住气力将石板往上使劲抬去。
只听得“咔哒”一细微的钝物交错之声,石板竟“轰隆隆”地被她往上抬去了。
巨大的轰鸣声搅起惊天动地的磅礴水浪,那两座石像之间、石板之后现出一个上下无尽的逆向漩涡,如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阿珩一手死死扒在石板上,在惊涛骇浪间看到漩涡深处出现一点晶莹亮光,果然内有乾坤!
然而仅凭她的力量根本不够,石板很快往下压下来,阿珩慌忙中召唤出龙峮的力量,龙峮神力如鲜活的血液沿着石板画像上的纹理四窜流动。
她正要纵身往那漩涡中而去,蛰伏在石板画上菱花镜里的山乌爆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之声,决堤浪潮般的红芒从那菱花镜里一泄而出,如山洪咆哮冲出往那漩涡深处奔腾而去。
几乎在一瞬间阿珩就明白山乌要做什么。
山乌想趁此机会先她一步找到蜃族留下的秘密毁之,看来,尧风神女当年连山乌都瞒过了,山乌隐忍蛰伏多年为的就是在今天这个机会报复尧风当年对它的利用。
阿珩知道自己刚才太过大意没有堤防山乌,叫它钻了空子。
思及此她已来不及再多想,纵身一跃跳进了漩涡之中,借龙峮神力紧追山乌身后,倪琛的魂魄在漩涡上空大喊:“阿珩,不要追过去!快走!”
阿珩却只是看了他一眼随后跳进了漩涡之中。
阿珩知道自己这个时候不能退回去,万一尧风神女当年留下的东西被山乌毁尽,那蜃族千年来的心血,四大家族千年来的等待,星若这些年来的寻寻觅觅都将白费。
冲下去的瞬间她的脑海中一片空白,整个人在刹那间被两大朱雀神力裹挟其中,但幸运的是或许是山乌并不完整的缘故,山乌整体敌不过龙峮,阿珩很快将它拦住,运起龙峮之力将它拦在半道再往上顶去。
她余光往脚下的漩涡一瞥,竟又看到了一座石像,那两座石像才是蜃族真正的秘密吗?
但她无暇顾及其他,先将山乌送回去才可以,石板之下的甬道里飓风狂肆,利用龙峮将山乌送至出口时,她被暴怒的飓风狠狠掼了出去,后脑撞在了仓霖石像锋利的铠甲上,剧烈的疼痛袭来,阿珩眼前一黑浑身一痉挛,几乎难以再承受住玉石板画的力量,但她的双手十指仍旧紧紧扣在石板画上,利用冲力将整座石板撬离了原地。
冰冷的湖水灌入肺腑,铺天盖地的冷意兜头而来,像是在一瞬间血液倒流,迷蒙间,她看到一人排开汹涌的浪潮不顾一切地朝她游来,那人眼底是难以言喻的惊恐与心痛,像是怕极了会失去她,这里到处充斥着披靡的朱雀神力,他这样贸然冲进来会死的。
但那个人还是来到了她的身边,揽住她无力的身体,握住了她的手。
这个人是谁呢?
啊,好像是沈玉仙君......
他的眼神如此熟悉,熟悉地心惊,像是很久很久以前在什么地方她也见他这样的眼神。
可是,是在哪里呢?
“阿珩!阿珩!”沈玉匆匆赶来却只看到朱雀浩瀚的神力扫荡整片湖底,无数座蜃楼被神力冲击撞碎,滔天水浪之中他只看到阿珩的身影像断了翅膀的鸟儿在磅礴水浪和披靡的红光之间来回撕扯。
他来不及有所顾忌冲进那漩涡之中将那纤弱的身躯搂入怀中,却听见她虚弱的呻/吟:“玉石板画......蜃族的遗物......不能丢......”
沈玉凝神回看,只见数十丈外有一块巨大的正白玉石板被水浪牵扯进着往漩涡之底而去。
小白赶到两人身侧道:“你快带阿珩离开这里,我去找那块石板。”说着身影化作一道蓝光紧追石板而去。
沈玉抱着阿珩的身体往湖面上游去,那在澎湃动荡的湖水中被朱雀神力撞成碎片的蜃楼流锦又在水流中迅速回凝成一座座蜃楼重新屹立于湖底,重重门扇从四面八方拦住他的去路。
湖底又重建了一个幻世,没有进路也没有出路。
一人从蜃楼中现身,他身着华贵锦袍,一副人间贵公子的模样正站在高处看着他。
“你是谁?”沈玉道。
那人笑道:“我是山乌。”
“山乌......朱雀法相?”
“不错,看来我们朱雀的名声传得倒是很开,什么人都知道。”
“你为什么把我们关在这里?”
“我要关的只有她,你们只是附带而已。”
山乌指着他怀里的阿珩道:
“这小女子实在狂妄,竟想利用青芒将我收服,我只有对她小施惩戒了。”
“她身边有青芒,这么做难道不怕惹怒青芒么?”
山乌满不在乎地冷笑:
“惹怒青芒又如何,大不了同归于尽,反正我是无牵无挂,还能断了星尧风那女人给蜃族留下的后路,让他们永无翻身之日,何乐而不为呢?”
沈玉不曾和朱雀正面打过交道,只觉他心性残忍,不愿与他多言,更重要的是他刚才抱着扶着阿珩的头和脖子时就看到手里全是淋漓的血迹,阿珩受了重伤,要尽快疗伤,他不能在此多耽搁。
他道:“放我出去!”
山乌饶有兴致地盯着他看了会儿,道:“你叫沈玉?”
“是。”
“你是瑶光岚境中人?”
“......是。”
“瑶光岚境早已寂散,你怎么在这里?”
沈玉冷道:“与你无关。”
山乌似乎对他很感兴趣,目光落在阿珩身上,道:“在这座湖底有两个人对你极其重要,然而你和这二人的缘分在此生都十分浅薄。”
沈玉目光一颤,似乎有深痛从中掠过。
山乌满意地勾起唇角:“看在你我今天有缘的份上,要想留住他们,我可以帮你,我教你一个办法如何?”
“什么......办法?”
“留在这座蜃楼里,只要你乖乖在这里,我就能让他们无法离开,只能永远留在你身边,反之,出了这座蜃楼,你就会开始一步一步失去他们。”
沈玉苦笑两声只觉无限悲凉,如果和他在一起的人必须要为此牺牲掉自由,那么他情愿孤独一世。
“不必了,缘来缘去,我不能强求,此生能和他们相识是我之幸,我不想要太多。”
“你想好了?”
“想好了。”
山乌莞尔,眼底酝酿着俗世的恶意与阴狠:“路是你自己选的,我会如你所愿,只是你若后悔没人能再帮你。”
他桀桀怪笑一声,所化人形陡然间如烟云在水中漾开消散,蜃楼也重新碎裂塌陷,水浪从四面八方陷进来,沈玉不知山乌为何轻易就放过了他,他不敢多逗留,抱着阿珩迎着水浪顺势而上,冲上湖中央的断桥。
而隔着几乎大半个滴翠湖,小白已带着白玉石板从另一边过来,化作狻猊兽的馒头正用牙齿咬着白玉石板的另一头往湖岸边游去。
沈玉道:“小白,你先把石板送去仓家,我带阿珩之后赶过去。”
小白自知水浪湍急加之湖底山乌神力的残留,白玉石板恐怕承受不住巨压会有碎裂之嫌,便带着石板和馒头先离开。
———————————————————————————————
沈玉带着阿珩到了岸上,回到了云莱堡密林,又在林中紧靠河岸边寻了一处干爽的山洞。
阿珩全身的衣衫被湖水浸透,浑身冰冷异常,双眸紧闭脸色惨白,沈玉施法帮她将衣衫弄干,又将自己的外衫给她盖上,但有大量的血丝汪洋一般从她后脑处渗出,很快又染湿了她的衣裳,染红了地上的干叶枯草。
“阿珩,你醒一醒,阿珩你听得到我的声音么?”
“阿珩......你醒过来好不好,求求你,醒一醒......”
沈玉双手颤抖着给她灌了一个又一个止血封印却仍旧无法帮她止血,他搓揉着她冰冷的指尖,将仙气不断地输进她体内,然而无济于事。
那不是什么剧烈撞击留下的伤,那是山乌留给她的致命伤。
事态比他想得更严重,她激怒了山乌,山乌是要置她于死地!
惊惧与难以名状的恐怖攫住了他,他猛地意识到自己正在失去她。
他又一次地要失去她了,而这一次,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躺在血泊中气若游丝,而他无能为力。
一时间,心惊痛难抑到几乎麻木。
他将她抱在怀中,手压在她后脑的伤口上,黏腻温热的血很快沾湿了他的手指,血腥味遍布整个山洞,他哀声祈求:
“阿珩......我该怎么办,我要怎么做才能救你......”
一缕翠绿的光华徐徐在洞顶绽开,轻轻洒落而下,他一喜:“青芒......青芒......你是来救她的么?”
但上次在风云寨的后山上青芒并没有帮她,反而只想趁机彻底要了她的性命。
他反应过来只将满身冰雪之气筑成法界将青芒隔绝在外。
但青芒神力岂是寻常人可轻易抵挡的,冰雪结界上很快被青芒压制出数道裂缝,再在一刹那间崩溃碎裂。
这是他再一次切身体会青芒如泰山压顶般的霸道神力。
可是他除了死死护住怀中人之外什么都做不了。
蓦地,一直昏睡中的阿珩像是听到了什么声音睁开了眼睛,眸光依然涣散,却用仅剩的气力硬撑着站起来,踉跄地走了几步,张开手拦在他面前,向青芒发出卑微的乞求:
“青芒,你不可以伤害他......我求求你,不要伤害他,他是无辜的......我求你......求你......”
她的声音逐次微弱下去却没有半分退缩,直到青芒不知是因无趣还是因怜悯收了神光遁去,她才放下心来松下那口气,身子一软,瘫倒在他怀里,痛苦地喘息着。
他惊慌地搂着她:“阿珩......你......”
怀里的人只是无力地张着眸,视线似有似无地落在他脸庞上,干涸的嘴唇一张一合似乎要说什么,她伸出手费力地想要抓住什么,他一把握住她的手:
“我在这里,我在这里,你要说什么,我在听......”
“对......对不起,沈......玉仙君,对不起,是我连累你了......对不起......”
他哽咽着摇头:“我不要你说对不起,你不要跟我说对不起......”
他们重逢以来,她对他说的最多的就是那一句对不起,他不要听她说这句话。
她的手无力地垂下,只剩下越来越轻的呼吸,他只能源源不断地把仙气输送给她却如溪流沉海,无声无息,她依然毫无起色。
“阿珩......阿珩......”
她的手费力地从衣袖里摸索出什么,那是一盏精致的小灯,灯身泛着点点温柔的银光,她像抓着什么宝贝似的将那小灯紧紧、紧紧地捂在胸口,口中喃喃着呓语。
他搂着她,慌地将耳朵贴在她唇边:“阿珩,你要说什么......”
却听她虚弱的声音一直在呼唤着一个他曾听说过的名字:
“月酌......月酌......我还能再见一见你么......月酌......”
她眼里的光正轻轻浅浅地散去,唇边却漾起一丝无奈又凄楚的笑,叹息着吐出她埋藏在心底的思念与遗憾:
“月酌......我不能再见到你了......”
那一刻,他如泥偶一般坐在原地,双眼绝望地空洞下去,只一双手臂慢慢慢慢地将怀中人收紧。
不知过了多久,一点萤火微光悄然在山洞中亮起,是那盏灯。
是重华灯。
灯火微微,洒落一地的温柔,银光点点轻盈盈地舞动着飘到她身体上将她轻柔地覆住,像是在应和她的呼唤。
他看到她的血止住了,眉心的烈焰也在逐渐熄灭消隐,她的身体渐渐回暖,惨白的脸色也逐渐好转,微弱的呼吸开始变得越来越沉重,她的生息正在慢慢归来。
就像在孤鸿山上那天一样,重华灯守着她,护着她,给予她最后的支持。
她轻轻吐出一口气,整个人放松了下来,握着灯的手习惯性地收紧在胸口安稳地睡去了。
他躺在她身侧,指尖微颤着抚过她的眉眼,拭去她眼角的泪,余光落在她手中的重华灯上,他知道是那个他从未谋面的‘月酌’救了她。
许久,他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道:“谢谢你。”
洞内漆黑了下去,外面微亮的天光照了进来,落在她仍旧苍白的小脸上,他沉默地望着她,窒息般尖锐的痛楚却突然漫上心口,他像是突然崩溃了一般绝望地将她搂入怀中,将她的小脸按在自己的心口,悲哀地痛苦地在她耳畔乞求:
“阿珩......你不要喜欢别人好不好......我会对你很好很好的......阿珩......”
———————————————————————————————
山林里萧萧晨风送入洞中,阿珩从一片混沌的黑暗中醒来,脑后是一片尖锐的刺痛,浑身上下更是像被碾过一般痛不欲生,她忍不住伸手按住后脑的伤口坐起身来,这才发现自己竟在一人温暖的怀中。
她茫然地张开眼就看到沈玉憔悴的脸庞。
昏睡前在湖底他义无反顾冲进山乌法阵里救她的那一幕重新映入脑海,她全身僵硬起来,那铺天盖地的愧疚与不安再次汹涌上心头,几乎让心抽痛起来。
他拼命救了她!他竟为了她可以拼命!
他对她的情已经深到超出了她的想象。
他对她的情早已超出了她所能承受的范围。
她一直不是很懂,一直很困惑,一直被难以言喻的愧疚困扰着,
从第一次见,他就对她很好,好得令她不安,这一刻,她知道自己应该怎样做回报他这份情,怎样填补心里对他的那份难言的亏欠感。
可是......可是......她没办法......没办法......
重华灯还在她手里,灯身上细腻的纹路熨帖着她的掌心,她知道自己心里的人是谁。
汹涌的愧疚在刹那间将她淹没,让她几乎窒息。
不知道为什么,每次看到他,她总会有一种莫名的心痛感与怜惜感,她知道她可以为他付出生命,但却无法接受那样深刻的情。
她心里有了另一个人,那个人或许她此生都再也见不到,可是她已经没有办法再去喜欢别人了。
她不能......她不能让他再误会下去......
那样对他不公平,他值得一份全心全意的感情,而不是她......
她起身离开他温暖的怀抱,将外衫小心地盖在他身上,他的发丝落在他的颊边,她想将那缕发丝拂开,但伸出的指尖最终还是慢慢地收回。
她走去了山洞的另一边坐下,定定地看着他沉睡的容颜。
那窒息的负疚感让心再度痛了起来,她恐慌地闭上眼不敢再看。
“对不起......对不起......”她哑声说着,泪滑落眼角,冰冷的风灌进洞里,她瑟缩地抱住自己。
暗淡的天光落在重华灯上,泛起点点的银,如此璀璨,如此温柔。
心,痛起来,入骨的思念与入骨的内疚交织让她几乎不堪忍受。
她压抑着喉间的哽咽,颤颤地吐出一口气,将灯压在心口而后疲惫地将脸埋在膝盖里。
—————————————————————————————————
沈玉醒来却发现怀中人早已不在怀中,惊恐与凄惶瞬间罩住了他,他起身寻找,却看到她站在山洞口,纤瘦的身影像是随时化成碎片离他而去。
听到了声音,她转过身来望着他,微笑着开口:“你醒了。”
他想上前却看到她的眸光时蓦地止住脚步。
她眼里有着疏离,那一瞬间他看到她和他之间有一道透明的沟壑,而他再也跨不过去了。
心痛到无法呼吸。
她看着他时眼底有着内疚,深刻的内疚与不堪的痛苦。
他知道她失去了记忆,她不记得当年的一切,但她还是会对他愧疚。
他不想看到她被这种情绪折磨和束缚。
他走上前,林中的风雨飘零着沾湿了他的衣衫,寂寥的凉意从心底一点一点沁出来,他轻声开口:“阿珩,我们是永远的朋友......对么?”
眼泪不觉落下,她知道他察觉了,她还是伤害他了,可是她只能对他说:“对不起......”
他心一揪,他不喜欢她说这三个字,永远都不喜欢。
“不要这么说......阿珩,永远永远都不要再对我说这三个字。”
他浅浅一笑:“我们是朋友,朋友之间不需要说这个。”
她含着泪点头,哑声着:“谢谢你。”
他温柔而笑,眼底笼着凄楚的哀伤,却说:“应该是我谢谢你才对。”
她有些疑惑。
他望着她,将一切情感压下,只剩深深的感激:“阿珩,谢谢你......谢谢你愿意成为我的朋友。”
谢谢你当年用生命危险换来了我的自由......
有些话终是无法说出口。
他好想拭去她眼角的泪,但他不可以了。
他收回了手,退回了一步,将那把伞撑开。
木制的伞骨上透出些微的暖意,就像她的手。
他忍不住收紧手,如今,他只有这把伞了。
雨丝打在纸伞上发出寂寞的沙沙声,她听见他问:“你心里已经有喜欢的人了对么?”
“是。”她微一点头,像是不知如何面对他,目光隔着漫天的雨恍惚地落在朦胧的雨幕中。
“可以告诉我他是谁么?”
她轻声道出那两个他早已熟稔的名字:“月酌。”
“月酌……”他呢喃着这个名,只觉心在遥远的某处泛着痛意。
“他就是送你重华灯的那位吗?”
“是,之前我奉师父之命来沧海境游历,不巧遇到了些意外,是月酌神座救了我。”
“他对你很好?”
“嗯……很好很好……”她轻叹一声,像是走在那些温软的回忆里,声音都笼着梦一般的柔和与平静。
他猜,那位月酌神座一定是一个很温柔的人。
他忍不住再问:“他为什么不在你的身边?”
“因为……”她垂下眸,掩去眼底的无奈与凄楚,声音沙哑:“他不得不离开。”
她揪紧衣衫的衣角,涩然一笑:“我这一生可能都再也见不到他了。”
他站在她身侧,看着她唇边的那缕苦涩的笑意,心再度揪痛,她从来都是乐观而开朗的,不论在什么境地里她都像个小太阳,可以照亮周围人心底所有的晦暗。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她这样的神情,凄苦、绝望、无可奈何,这世间只有那位月酌神座可以让她欢欣而笑,凄然落泪。
这一刹他明白,即便月酌再也回不来了,他也走不到她心里的那个位置了。
他永远地错过她了。
果然如山乌所言,他开始走上失去他们的路了。
他怅然一叹,也好,从此之后他做她的朋友便是。
一生的挚友,一生的知己,他也没有白来这世上一遭。
这般一想,心里某个发紧的地方一瞬间释然了许多,他道:“湖底那块玉石板画小白已经拿去交还给仓家了。”
“多谢。”
她语气一如既往的郑重其事,沈玉心底一叹,微笑道:“阿珩,你我是朋友,我们不要那么客气好么?有些事我会放下不会困扰你,但我不想你因此与我生分,我会......很难过的。”
他笑容霁月光风,坦荡磊落,阿珩忽觉自己反倒没有他坦然,有些感情她无法回应,但他依然是她重要的朋友,有些事不逾矩掌握分寸便可。
她释然一笑,心底一派敞亮,遂颔首道:“好。”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