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芒在前面指引, 阿珩的元神跟在后面, 远远便听见九霄鸾凤沉稳震慑人心的琴声。
这里是渡华音的天清九境。
踏进渡华音的源清境的瞬间,阿珩才意识到自己以前错的有多离谱。
极目所见的景致倒是常见, 不过是碧空朗朗,云卷云舒,青山绿水, 鸟语花香, 这里美得如此寻常, 对比她荒芜地寸草不生的源清境, 却又美得夺人心魄。
一颗小灰球兴奋地飘过来,围着她忧心忡忡地转圈圈:“阿珩, 你还好吧?”
阿珩这才回过神,讷讷道:“我很好, 道长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渡华音显得格外兴奋:“我也不知道, 刚才我还在你的洪溪境时突然被青芒带走,然后我就被带到这里来了, 我还以为是仙境呢, 结果这里就是我每天梦到的地方,哈哈哈。”
阿珩纠正她:“道长,这里是不是你的梦, 这里是你的天清九境第一层——源清境。”
“怎......怎么可能?我我我我还没修仙呢, 怎么能进天清九境?”渡华音的元神缩成的小灰球上蹿下跳地,声音也是结结巴巴的。
“可能是因为你是九霄鸾凤选中的人吧,也可能是因为青芒帮了你......不过我觉得根源是因为你一直在修道, 本来就快要入仙道了,你平时做的梦不是梦,是你入了源清境不自知。”
“真......真的吗?”
渡华音欣喜地像个孩子,阿珩瞧着她的元神一会儿窜进苍穹柔软的云朵里,一会儿落入水中和成群的鱼儿嬉闹,一会儿乘鹤排云直上九霄,她是这个世界的源头,她的生气活力遍及整个源清境,所到之处无不抽枝长叶万物生,无数仙灵竞相出世——这个源清境热闹地像个顽童的游乐场,天真纯粹又玄妙。
阿珩知道这里是渡华音想象中的碧落三山,梦境中的碧落三山,这里与仙界有些不一样却又一样,而她此时此刻已经不知,和渡华音相比,究竟谁才是那个在仙界住了很多年的人。
她的源清境一片死寂,如墓地,没有任何生息,荒凉地近乎可笑,她想起迦蓝当初对她说过的话,她未曾修仙就已突破霁善境是凭借了朱雀神力。
一直以来是朱雀在帮她活着,替她活着。
玩得尽兴的渡华音终于又飘回阿珩身边。
阿珩轻声问她:“道长,你第一次做这个梦时,这里是什么样的?”
渡华音想了想:“和现在差不多,不过现在是越来越热闹了。”
阿珩喟然长叹:“原来是这样啊。”
渡华音察觉出阿珩情绪的变化,细细一想,有些事的严重程度超出了她的想象,道:“阿珩,你的源清、霁善、洪溪三境不该这么荒凉的,到底是什么原因啊?”
阿珩笑了笑,没有回答,什么原因?还能有什么原因?
这么多年她一直在朱雀神力之下苟且偷生,龙峮在她这具宿主的身体里反客为主,进入源清境之后立刻进行了惨无人道的杀戮扫荡,霁善、洪溪亦如是。
她的天清九境早已被龙峮屠戮过,是以死气沉沉,寸草不生。
她只觉悲哀和愤怒,前不久她还对自己的修炼有所进益而欢喜,自己在龙峮眼里如蝼蚁一般,她还曾想蚍蜉撼树,当真不自量力,可笑至极。
一时间怒从心起,怨气冲天!
渡华音看到阿珩的元神疾速退出了她的天清九境,她只能跟在后面追,直到极度阴寒笼罩她才意识到自己又来到了阿珩的天清九境。
她忧心忡忡地跟着她来到了天宁境的御境之门外。
整个洪溪境里,有一道强大的近乎震动天地的力量从四面八拔地而起,卷起剧烈的暴雪狂风铺天盖地地冲击着整个洪溪境,直攻天宁境的御境之门。
渡华音知道这是阿珩的愤怒。
御境天门上烧出了三道古怪猩红的烈焰痕迹,如同三片烫着火星子的竹叶,像是刻在门上的封印,随着阿珩力量的冲击,竹叶在一点一点扩张开,直到四分五裂扭曲地爬满整扇门。
荒芜的洪溪境中传来令人肝胆欲裂的碎裂声,渡华音猛地察觉到阿珩的意图,她怕是怒火攻心一时走火入魔,是以想冲开封印进入天宁境。
天宁境据说有吞噬天地的力量,现在根本不是阿珩能进的时机!
她想出声提醒,然而,她才发现,自己早已被阿珩和青芒挡在了法界之外。
蓦地,她忽然听到一个像是来自遥远的天际处的声音在对她说:“救救阿珩!帮我救她!”
渡华音一激灵,这个声音依稀在什么地方听过,脑海中浮现出一位红衣仙者的身影,她才猛然惊觉:
“月酌神座!神座是你么?你要我帮阿珩,可是我不知道怎么帮她?”
“九霄鸾凤可以帮她!”
那声音越来越遥远,直到沉寂,如余晖中的云霞终将还是散去了。
******
徐尽欢看到树荫下的阿珩明明被烈日暴晒,脸色却越来越惨白,周身寒气四溢,身体更是冰冷地吓人,眉宇间隐隐有三道竹叶似的红芒闪烁,而一旁的渡华音霍然睁开了眼睛。
他忙走过去:“华音,这丫头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还没问完便闭口不再打扰,因为渡华音从“梦”中醒来之后便垂眸继续弹奏九霄鸾凤。
指尖压下琴弦的瞬间,曲调顿换,琴声如将亮的天际里第一道阳光,尽管微弱却预示着黑夜即将被光驱散,他听过她弹奏过无数支曲子,这首曲子却是第一次听到,沉静温柔却如水一般有着可力挽狂澜的力量,与此同时,阿珩袖口中的重华灯溢出点点微弱的灵光,灵光萦绕之下,九霄鸾凤的两只彩凤仙灵也听从召唤,轻舞而出围绕着阿珩守护着她。
渡华音察觉重华灯中有月酌的神力。
青芒现身在阿珩身侧,仿佛在隔岸观火。
琴声不绝,渡华音启唇唤道:“阿珩,醒过来!”
随后提醒徐尽欢:“尽欢,你到我身后来。”
徐尽欢没有迟疑走到她身后。
阿珩慢慢睁开了眼,抬起眸看着他们二人。
徐尽欢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双眼,明明刚刚还是一个少女明朗的眸子,此时此刻那双瞳孔里却像被倒进了世间极恶,血腥、杀戮、不甘、愤恨、还有残忍,那是捕猎者的眼神,拥有这样眼神的人不是阿珩。
徐尽欢道:“她是被夺舍了么?”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可能。
渡华音摇摇头:“不,她是阿珩。”
“那丫头怎么可能......”
“阿珩走火入魔了。”
她盯着阿珩幽深如血池的双眼,缓声道:“阿珩,我知道你很愤怒很生气,但愤怒不能解决任何事,你需要清醒。”
指尖下的琴弦震荡出更加摄人心魂的琴音,孤鸿山上风嘶云吼,渡华音的道袍被吹得猎猎作响。
她凝神开口,用经文指引她: “ 阿珩,你听好,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冲,其用不穷。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辩若讷。躁胜寒,静胜热。清静为天下正…… ”
青芒悠悠然浮在风暴的中心,不动如山,那姿态像是在隔岸观火。
琴声带着渡华音念的经文如流泉潺潺入耳,徐尽欢看到阿珩眼神出现了变化,那张脸庞上有着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痛苦与悲愤。
但随着经文的净化,她眸中的厉色慢慢减退,神情也柔和了下来。
许久,阿珩才清醒过来,苦笑自己定力越来越差。
“道长……对不起,让你受惊了……”她揉着额角,似乎疲惫不堪。
“阿珩,你刚才是想进天宁境么?”
“嗯,我知道是我太自不量力了吧……”阿珩自嘲地点头。
渡华音摇摇头:“你只是一时急火攻心罢了,记住,修炼忌讳急躁,欲进则退,清静才为天下正。”
“我……静不下来,你也看到了,我的天清九境像个墓穴,一点生机也没有,我现在就觉得很没意思,我再怎么修炼都是徒劳。”
渡华音瞧着她却笑了:“徒劳那是因为你的修炼从一开始就出错了,你的天清九境有问题,但你从来都不知道,方向越走越歪。”
她开解她:“ 但现在你知道问题所在,纠正错误,不就可以了吗?”
“可是……可是我的天清九境根本没有我生存的地方,朱雀它……”
阿珩有些不知所措。
渡华音歪着头看了她一会儿,却道:“怎么会没有你生存的地方呢?你不是还活着吗?只要你还活着,你的天清九境永远都可以重新开始。”
“那……那我该怎么做?”阿珩心中升起一丝希冀。
“就像种树,把你的力量当成树的种子种在你的天清九境里。 ”
渡华音说着抓住阿珩的手,在她进入修炼状态后,两人一起重新回到她的天清九境。
来到源清境。
渡华音道:“阿珩,这里就是一块田地,你现在试着把你自己的仙力种进去。”
阿珩迟疑了一瞬,决定听她的建议,她之前练习最多的就是寒阳诀,于是捏诀催动自己的仙力。
很快,霜雪般的气息盈盈而出,如蒲公英的种子一般散进源清境的无边角落,融入了虚空大地之中。
那是她自己的力量。
但很快,龙峮丝丝神力溢出来,将她的灵光包围吞噬。
阿珩习惯性地躲开它,龙峮很不客气地将她之前种下的元神灵光吞没。
她泄气般叹息一声,这只是龙峮溢出的光而已,她就无能成这样,那要是龙峮从天宁境回来,她怕是动都不敢动了。
渡华音却鼓励她:
“阿珩,你别忘了,天清九境是你的,不论龙峮多么强大,它始终被困在你的身体里,不要总想着逃跑或者正面和它对抗。”
“那我该怎么做?”
“在你的天清九境里,龙峮代表恶,你为善,对么?”
阿珩有些疑惑,但还是点点头:“嗯。”
“你惧怕龙峮,但是又不得不和它共存,所以只能事事以它为先,其实这点来说对你是不利的。”
阿珩无奈:“我只能如此,激怒它可没我的好果子吃。”
“其实你可以试试为自己争取一下。天地以阴阳为分,善恶共存,龙峮为恶,你为善,在你的天清九境里,如果你过于弱小,对龙峮也不利,你大可不必正面对抗它,就能有适当的发展空间。”
阿珩听着依稀觉得豁然开朗:“道长,那像刚才的状况我要怎么解决?”
渡华音想了想说了两个字:“无为。”
“请道长赐教。”
“道常无为而无不为。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化。化而欲作,吾将镇之以无名之朴。无名之朴,夫亦将不欲。不欲以静,天下将自定。”
她进一步作解释: “你不要去顾及龙峮,你只管种你的树,它烧一棵,你大不了再种一棵,它进一寸,你大不了退一丈。”
“可是,如果我退无可退呢?”
渡华音笑了:“你不会退无可退,阿珩,请你再记住,这里是你的天清九境,你永远不会没有退路。”
阿珩只觉眼前一片豁然开朗。
“道长,我知道怎么做了!”
渡华音还是叮嘱她:“ 欲速则不达,不欲以静,才能天下自定。 ”
阿珩点点头,整个人若醍醐灌顶,浑身舒爽。
想起天宁境,她忙追问:“道长,还请指导下天宁境这关我该怎么破?”
渡华音被她问的都不好意思了:“阿珩。我说的不一定对的。”
阿珩只觉得她是天赐的名师,哪里肯放过她:
“道长!你一定一定要帮我!你也看到了,现在龙峮、山乌都在天宁境,里面只不定被它们破坏成什么德行呢!”
渡华音想了想,问:“天宁境一定比较特殊,恐怕更加强大。”
“嗯,我进去过一次,感觉只要一会儿就能被化得骨头渣子都不剩下。”
“其实我觉得天宁境不一定是你想的那样。”渡华音道。
阿珩想反驳,但想渡华音一定有她独特的见解,于是不插嘴只认真听着。
渡华音继续道:“ 还是那句话,天清九境是你的天清九境,天宁境再强大也不会要你的命,毕竟你自己不会杀自己呀! ”
“可是,那里真的很可怕……”阿珩想到天宁境那恐怖的力量就后怕心悸。
“你为什么怕你自己呢?你看到的感受到的不过是龙峮让你感觉到的幻象而已,那是你的恐惧的显化。”
阿珩像是有些领悟又像是还有些迷惘。
“阿珩,我们修行的道其实是修的我们自己,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你说天宁境里的力量其实就是你的道,它像日月光辉无穷无尽,又像江河周川流不息,它们从你开始再往远方去,最后回到它们的源头,也就是回归本源,那个本源就是你自己。”
“天宁境里的其实就是你自己,我害怕的是自己的力量,”渡华音告诉阿珩,“阿珩,我知道你现在害怕,那是因为时机未到,等时机到了,你不再害怕,那么天宁境的大门自然就会为你敞开。”
她的一番话解开了阿珩的心结,几乎是给了她全新的希望。
阿珩觉得自己一直困在朱雀下的死局里,但渡华音帮她打开了活路。
看到她脸上释然的表情,渡华音这才松了口气,她伸手握住她的手: “阿珩,你放心,不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帮你的!”
她的话像一句誓言,有着奇异的力量,让她平静了下来。
阿珩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这种平静了。
月酌离开后压在她心头的心事便越来越重,天清九境的真相更是成了压垮她心弦的最后一击,所有的一切仿佛都在告诉她她必败无疑,而她想要守护的东西太多,自己的努力总是能被朱雀轻而易举碾压成灰,打击之下她心里的防线溃不成军。
渡华音望着她,真诚道:“阿珩,请你相信,不论你将来遇到什么,你都不会是一个人,我是站在你这边的,虽然我道行低,但能帮到你的我一定会帮。”
她眸光温暖纯净,叫阿珩心头一暖,恐惧与不安尽数化解,阿珩感激道:
“道长,多谢。”
渡华音笑了起来,替她将重华灯从袖中拿出放在她掌心:“你要谢的不是我。”
阿珩一惊,领悟过来,哑声道:“你是说......是月酌......”
“嗯,”渡华音肯定地点点头,“是神座指引我用九霄鸾凤的琴声帮你的。”
阿珩低着头,指尖轻轻摩挲着重华灯,泪如雨。
渡华音有些疑惑,小心翼翼地问:“阿珩,神座去了哪里?他为什么不在你身边?”
渡华音对月酌印象还停留在山妖客栈时的救命之恩,第一次见到月酌和阿珩时,她就觉得这两个人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可是从今天听到的声音来看,月酌神座像是在一个遥不可及的地方。
阿珩摩挲着重华灯上的纹路,轻轻道:“他回万音天了。”
渡华音一愣,她不知道万音天是什么,应该是个很遥远的地方吧:
“那......神座他什么时候回来。”
阿珩摇摇头,悄悄抹去眼角的泪:“也许再也回不来了......我希望他能回来。”
“道长,我现在思绪有点乱,想一个人待会儿。”
渡华音担心地还想说什么,徐尽欢把手放在她的肩上示意她别说话,低声道:“让她一个人静一静吧。”
“哦哦。”
渡华音挠了挠头,收起九霄鸾凤,和徐尽欢安静地下了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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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没有走远,在山脚等着。
渡华音像是有什么心事,一路上走路都不看路,要不是徐尽欢在后面提溜着她的后领子,她估计要抱着九霄鸾凤从山顶滚到山脚下。
在一个小石块上坐着,渡华音抱着琴,两眼发直地盯着某个地方点,一声不吭。
徐尽欢问她:“喂,你想什么呐?”
渡华音回过神来,语不惊人死不休:“我想去东海。”
徐尽欢浓眉一拧:“去东海作甚?我们不是要去北方么?你怎么想起一出是一出啊?”
“我改主意了,我要去东海办一些事。”
徐尽欢盯着她片刻,道:“你是不是想插手阿珩的事?”
“嗯。”
“我知道你想帮她,但她的事,说句不好听的,除了她自己没人能帮她,朱雀和青芒招惹哪个不是死路一条的?”
“我知道,我想帮阿珩。”
“你和那丫头不过几面之缘,何必为她如此,沧海境是趟浑水,我们最好早点抽身,离那丫头越远越好。”
渡华音抬眸看他,眉眼一如既往的纯粹与坚定:“我们修道之人本就该日行一善,更何况阿珩是我的朋友,为了朋友赴汤蹈火不是应该的吗?”
徐尽欢对此嗤之以鼻:“那丫头是仙界中人,你不过区区一个小道士,肉体凡胎,自己都保护不了自己,还想保护她,你和她的交情还没到这个地步吧。”
渡华音笑了笑:“我做事一向为的是自己的心,就算是素未谋面的陌生人我也可以为了他拼命的。”
徐尽欢嗤笑一声,不以为然,心里却明白她的性情的确会如此,毕竟他从没见到脑子像她那么轴的人。
渡华音看着他,眸光里倒映着天上的云霞,真诚道:“尽欢,如果有一天你需要我,我也会为了你献上我的这条命。”
徐尽欢僵立在原地,看着她的目光魔怔一般再难说出一个字,须臾,他冷笑地回看她:“哼,我要你的命做什么,本大爷的事不劳你费心!”
渡华音早已习惯他的冷嘲热讽,笑了笑捣鼓她的琴去了。
终于,徐尽欢还是忍不住提醒她:“你要知道,将来如果你死了,我会毫不犹豫地走。”
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头一次没了往日的浪荡,透着刻骨的认真。
渡华音抬头看了他一眼,粲然一笑:“嗯,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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