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到这道长也来了这茶舍,想是方才受了月酌神力的波及才会如此。
那道长背上背着的长形法器正巧卡在枝丫间,才叫她没有从树上掉下来。
“两位仙者救我!贫......贫道怕高......”那道长可怜兮兮地抱着树干,求救声都搭上了哭腔。
阿珩用仙术将她带到地面,这道长踩着了平地,整个人还站得七歪八竖,阿珩忙去扶着她,她含糊了声谢,蹲地上就一顿大吐特吐。
看来是晕得狠了。
阿珩又倒了些水给她,她喝了水脸色苍白地靠着草垛子瘫坐着。
“道长,你没事吧?”阿珩忧心地问。
道长缓了会子,突然挣扎着爬起来,上气不接下气地朝她叩头道谢:“贫......贫道渡华音......多......谢仙者救命之恩!”
“使不得,使不得,道长,你快好好靠着歇着吧。”
阿珩哭笑不得,这道长还真是的,晕成这样了还磕得那么狠,然而,心中又冒出些疑惑来:
这道长浑不似先前林中偶然一瞥那般阴沉冷郁,反倒有些傻里傻气的,两次相见竟给人派若两人之感!
真是古里怪哉。
渡华音顶着歪来歪去的发冠,神情固执地一摆手:
“仙者此言差矣!救命之恩怎么能说使不得?使得!使得!贫道进这茶舍本想讨口茶喝,谁晓得这是一山精窝子,若非二位仙者为民除害,贫道恐已成了那山精腹中物了!”
她正要继续磕头谢恩,忽听不知从何角落传来“铮”的一声,此声浑厚低沉,如涓涓细流从山间瞬时汇入无垠大海,汹涌澎湃地沉沉撞入人的心弦,叫人不由心神剧颤!
听得两人顿时都愣了。
阿珩从渡华音肩头越过去瞧见那蓝色绢袋中露出一精雕凤头,想来是这位华音道长的法器,那凤头的喙中衔着一颗透明珠子,此刻竟有万千夺目绚光从中徐徐绽出,叫人不敢直视。
这“铮”音似是从这法器中来。
青屿山中藏有不少珍奇物件,阿珩从小在山中也算是见多识广了,这九霄鸾凤仙气四溢,看来是个仙家法宝,由衷赞道:
“道长,这是什么法器,真是厉害,刚才的声音难不成......”
她声音未落,只听得又一道“铮”音沉沉漫出,如流星斩月,直逼人心,阿珩只觉那声音如有形利刃,在她心口轻轻划了一刀,那莫名地疼痛叫她怔怔出神。
渡华音早在第一声“铮”音出现时就已呆若木鸡,这第二声出来时,她才恍从深梦踱出,猛地回过神来,喃喃道:
“机缘,这是何等的机缘!今日当真是上天眷顾我!”
她先是一言不发地席地而坐,又珍而重之地解下腰间丝络,取下背上的法器至于膝头,将套在法器上的绢袋取下。
阿珩才看清这是一张七弦古琴,上有七根冰雪蚕丝制成的弦,琴额上雕有一只展翅火凤,凤头昂起,口衔明珠,仿若欲扶摇入九霄,凤身凤尾化作精细纹路隐入琴脉之中,有七彩仙灵之光在琴身上下飞舞。
渡华音双手微颤地在琴弦上抚过,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出声了,出声了,我......我终于等到今天了......”
“此琴可是九霄鸾凤?”
闻声,渡华音抬起头来,只见面前站着一位瑞气环绕、清雅雍容的红衣仙者。
渡华音一惊,忙抱着琴踉跄地站起来,恭敬地朝月酌作了一揖:“贫道渡华音,能在此见到仙长,真......真是三生有幸!”
月酌笑问:“你是修道之人?”
渡华音像是被德高望重的长辈问询,登时激动地满脸通红,结结巴巴地道:
“正正正正是!小道于凡间入道至今已三十余年,虽......虽然心坚志定......但奈何悟性太低,至......至今一无所成!”
渡华音不好意思地挠着头,像是十分赧然。
月酌却笑道:“能得仙佛阁法器九霄鸾凤眷顾之人,怎么能算悟性低?”
渡华音愣了一愣,十分茫然:“仙佛阁?九霄鸾凤?这是什么?”
阿珩却听懂了,喜道:“月酌,你是说这把琴就是仙佛阁的那把仙琴?”
“是。”
阿珩愈加兴奋。叽叽喳喳地介绍:“师父的狂书楼里有一本《神界兵器谱》中曾对仙佛阁的仙琴有过记载,此琴乃天界神物,有自主神格,非等闲人可轻易使得。”
月酌颔首道:“天界有一著名的制琴师名叫慕春寒,与铸剑名匠湘九重,为仙界两大天工。湘九重一心只锻名剑,而慕春寒则擅做机巧玩械,从他手中造出来的物件无不玲珑九转,玄妙莫测。”
“数万年前,慕春寒偶经天方国大黑山,见神鸟火凤正在香木中自焚涅槃,闻得火凤在烈焰中的哀鸣悲歌,心念一动,擅自从中取得一支焦木制成一张琴,此琴便是九霄鸾凤,传闻九霄鸾凤只唱死不唱生。”
阿珩与渡华音自然都不曾听过这段传奇秘闻,两个都睁大了眼认真地听着他讲解。
月酌继续道:“九霄鸾凤天性悲悯,出世时偶经一处人间听过一段哀泣挽歌,自此心伤郁郁,沉悒之气缠绵琴身再不出声,成了一张哑琴。直到遇见当年的仙佛阁阁主——无忧尊者,无忧尊者将此琴置于仙佛阁,叫它日夜聆听阁中的道语佛音,它才逐渐解开心结,重出琴声。因此,九霄鸾凤感念仙佛阁之恩,只对仙佛阁历代阁主效忠,不过自从上一代仙佛阁阁主仙逝之后,此琴便不知所踪。”
他看着仍旧一脸茫然的渡华音,欣慰道:“看来九霄鸾凤已经找到它的下一任主人了。”
那渡华音听了此话后像是受了极大的刺激似的倒抽了一口凉气,两眼一翻竟厥过去了。
阿珩赶紧拿凉水给她醒神。
月酌也诧异道:“她......这是怎么了?”
阿珩也是哭笑不得:“许是太激动了,气血上涌吧。”
许久,渡华音才悠悠转醒,甫一睁眼便抓着阿珩的手紧张兮兮地问:“方才神座说我什么?”
阿珩唯恐她又昏过去,小心翼翼地道:“道长你别晕啊!神座的意思是说,你就是九霄鸾凤选中的仙佛阁下一任的阁主!”
渡华音呆了一会儿摸着琴身又傻笑又摇头的:
“怎么会是我呢?神座有所不知,小道在机缘巧合之下得到此琴,可是这十多年来,小道从未能将九霄鸾凤弹出一音半曲......”
月酌笑道:“那不过是时机未到罢了,现在既然九霄鸾凤已然出声,那就证明,时机已到。”
渡华音仍旧讷讷地不敢相信,月酌失笑道:“你若不信,不妨弹奏此琴一试?”
她眸光一亮像是受到莫大的鼓励,迟疑着将手轻轻抚在琴弦上,指尖轻按、微勾,便听那深沉旷远的琴声携着上古的时光拂到耳中,那指尖中流泻而下的铮铮古音宛若深潭底下起啸的龙吟,从耳入心,恍能山回谷应,荡人心怀。
九霄鸾凤果真是神物,琴声竟随着她指尖的七彩仙灵从容而上九重天,一曲抚毕,就见那碧穹之上云驻风停,她身边竟有百鸟栖枝聆听她的乐声。
曲终,百鸟散去,渡华音像是夙愿得偿,整个人容光焕发起来:
“这是小道曾经做的一首《松鹤听泉》,想不到今日竟能用九霄鸾凤奏出,当真是此生无憾啊。”
她抬眸望去就见阿珩坐在月酌身边正捧着腮帮子听她弹琴,二人一个红衣,一个蓝衣,一个温文高华,一个灵动清丽。
宛若天造地设的一对。
曲终时,阿珩恍若还未曾从琴声中走出一脸陶醉的模样,月酌则垂眸望着阿珩,目光柔和温软。
此情此景,渡华音指尖一顿,只见七弦中第五弦羽浮出一丝赤金之色,指尖所触,竟似乎能察觉火烫之意,她微一沉吟,轻勾羽弦,只闻得弦颤落处一道深沉音色,乍听之下如什么人在沉痛哀鸣。
她抬眸望去,果见阿珩的眉间微蹙,像是听到了什么伤痛之声。
这一刹她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九霄鸾凤像是在阿珩的回忆中追溯什么。
许是好奇,心随琴动,渡华音继续弹了下去,可她也越来越发现一音一调都愈发地沉痛,心碎,叫人不忍卒听。
终于弹进那段过往时,一道朱雀红芒从阿珩的额间探出,青芒遽然间从阿珩的身侧飞出,幽幽地散出光华。
碧色神光如巨山罩顶,渡华音额头开始沁出冷汗,琴弦拨动竟开始转进一段诡异的曲调,琴身上环绕的七彩仙灵也纷纷四散逃开。
而她发现,她好像无法控制自己的手指了,惊惧之余忽听到月酌的传音入密:“停下来!”
渡华音如梦初醒,双眼立睁,手指费力地从琴声上挪开。
琴音戛然而止。
惊慌地发现自己做了什么之后,渡华音惶恐道歉:“请神座恕罪,我并不是有意窥探仙子的过往曾经......我我也不知怎么了,许是弹琴时与九霄鸾凤心意相通,才不得已......”
月酌幽幽一叹:“与你无关,你不必自责。”
渡华音看去就见月酌将阿珩笼在自己的神力法界之中,阿珩半伏他的膝头上,满脸泪痕,眉心紧蹙,脸上的神情痛苦不堪!
过了许久,她脸上的神情才缓和下来。
方才一刹险象环生,渡华音浑身都被冷汗浸透,抱着琴退在一旁不敢多说一句话。
月酌却问她:“你从阿珩的过去中看到了什么?”
“小道修为薄弱,只能听到......听到......”渡华音迟疑了片刻,才说:“几段悲音。”
“什么悲音?”
“悲者痛也,这世间最是伤痛者无非是生离死别。”
“这位仙子的过去里,共三段悲音,一场生离,两场死别。”
“一场生离,两场死别......”月酌轻抚着阿珩的长发,良久不语,半晌,才道:“好,我知道了。”【1】
渡华音满脸愧色不敢多言。
月酌问她:“你为何会到这沧海境中来?”
渡华音忙道:“回神座,小道四海云游以作修行,半月前偶然游历至此。”
月酌点点头,低头掐指算了算:“今日你我有缘,我替你算了算命数,有一事告诫于你。”
渡华音神色一敛,庄重道:“请神座赐教。”
“你虽是仙佛阁选中之人,但你若要成仙,还有长路要走......本座算到你命中会有一劫,恐有堕入迷途、万劫不复之险。”
渡华音肩头一震,脸色惨白:“神座,那我......我......”
月酌抬手示意她莫要着急:“你不必害怕,你虽注定有此一劫,但你命中有贵人相助,他会替你指点迷津。”
渡华音松了口气,两眼一亮:“那贵人是谁?在何处?我我何时才能与他相见呢?”
“此人是一凡胎,十二年后才会出世,你和他将在三百年后相逢。”【2】
“本座问你,你果真一心向道么?”
“至死不渝。”
“很好,你且去吧。”
“是,小道告辞。”渡华音将琴缚在身后徐步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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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将晚,阿珩才恍恍惚惚地醒过来,耳边听到月酌的声音:“阿珩,你醒了?”
阿珩揉着头,昏沉道:“我怎么了?”
“你听着琴音睡着了。”
阿珩有些茫然回顾四周,发现早已不见渡华音的身影,疑惑道:“华音道长呢?”
“她还有事就先走了。”
阿珩点点头,眉宇间有些怅然的迷惘。
月酌柔声道:“在想什么?”
“我......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什么梦?”
“我记不太清楚了......就觉得心里很难受......”
她低垂着头,不自觉地摸着自己的掌心,掌心里还在隐隐作痛,像是被人凭空撕去了一张皮一般,痛彻心扉,可是现在醒了她却什么都不记得了。
温暖的手抚上她的额头,阿珩怔住,就看到月酌正凝视着她,道:“一个梦而已,不要去想了。”
他的眸光含着关怀与温柔,不知不觉地驱散了她心头的那点无名感伤。
她点点头,笑了起来:“嗯,我不去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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