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明程正百无聊赖地趴在床上,逗窗边的鹩哥儿说话。
这是他那帮狐朋狗友们送来的,说是给他解闷儿用。
自从跳着脚反对亲爹把外室接进门被动了家法,沈明程就还没出过屋子。身上的伤倒是好了些,可略动一动,伤处就钻心的疼。
没法子,只能干趴在床上,腰上盖了条纱被了事。
正教着鹩哥骂人,就看见沈明珠哭着跑了进来。
“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沈明珠生得娇丽,哭起来梨花带雨的格外好看。她丝帕掩着嘴唇,两行清泪流下,“没,是三舅舅……”
“三舅舅闯进家里打了母亲,又抓着母亲走了,我,我吓坏了……”
“什么?!”沈明程一听之下就要跳起来,触动伤处又“哎呦”一声趴了下去,“快告诉我,怎么回事!”
三舅舅那是他们母亲的嫡亲兄长,平日里就算再怎么不待见母亲,那遇事也只有袒护的。说道教训几句是有的,怎么还动起了手?
沈明珠抽抽噎噎的,哪儿敢说别的?只一边哭一边揪着沈明程的袖子,“哥哥你快想想法子呀!”
她三舅舅凶神恶煞似的进门,那脸上青筋都起来了,可见气得急了。就她娘做的那事儿,被拉走了,还不定会怎么着呢。
沈明程是个纨绔,却不是个愚蠢的纨绔。相反,论起头脑灵活来,只怕整个泰安伯府里谁也比不过他。眯着眼睛看妹妹躲闪的眼神,便知道没俺么简单,捶着床怒道,“舅舅们一向慈爱。你给我说实话,母亲到底做了什么,叫三舅舅恼火?”
沈明珠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就,就是母亲给三舅舅送了个丫鬟,三舅母不肯,还气得早产了……”
沈明程:“……”
他到底有个什么样的娘?
没脑子也没有眼睛吗?他三个舅舅,两个都对妻子一心一意。尤其是他三舅舅,外祖母一门心思嫌弃三舅母出身不够高贵嫁妆也不够丰厚,这些年挑三拣四的挤兑三舅母,都是他三舅舅挡在前头。
哪怕不提这个,谁家的规矩,当妹妹的给哥哥送丫鬟?
说出去都让人笑掉了牙呀!
“就没人劝着点儿?”
沈明珠抽了抽鼻子,“父亲还下不来床呢,三舅舅那个样子,旁人躲都躲不及。”
她母亲人缘又不大好,别人都躲在暗处看笑话,谁可还会来劝着拦着呢?
沈明程气恼得不行。
气恼归气恼,亲娘也还是不能不管。
挣扎着起身,伤口又是一阵疼。沈明程咬牙瞪眼,忍着没哎呦出来。喊了丫鬟进门帮着换了衣裳,不知道哪里寻了根拐就匆匆忙忙往外追。
薛三老爷气头上得有多快的速度?
拐啦拐啦的沈明程哪里可哪里追得上呢?等他到了门口,连薛三老爷的影儿都没见着。
等他让人备了车,追到了国公府,好么,她娘又已经被人送走了。
看着下巴上一圈青色胡子茬,两眼中布满了血丝的薛三老爷,沈明程心里满不是滋味的。他三舅舅平常多注重仪容的人哪,长袍有了褶皱都不会穿。这会儿衣裳皱皱巴巴,哪里还有半分玉面郎君的模样呢?
“三舅舅,我娘……我娘错了。”饶是个纨绔,沈明程也做不到厚脸皮说出叫他舅舅原谅他娘的话来——进门的时候他问了个丫鬟,三舅母还昏迷着没醒过来,才出生的七表妹更是弱得连哭声都听不见。
沈明程羞愧得抬不起头。
他觉得以后都没脸再登舅舅家的门了。
“回去吧……”薛三老爷也没心思心疼外甥,他媳妇他女儿都还生死关头呢。
沈明程拄着拐低着头出去了,迎面就撞见了才从薛娇房里出来的薛婠姐妹。
“表哥。”
薛婧有什么都摆在脸上,见到了沈明程,难免有些迁怒,扭了脸过去不搭理他。还是薛婠点了点头,叫了一声表哥。
“……”沈明程张了张嘴,喉咙堵得慌。平日里在姐妹们跟前能言善道,此时竟有些局促窘迫,只得胡乱地拱了拱手,垂头离开。
他心急火燎的,一路追回了泰安伯府。
一瘸一拐地冲到了正房里,就看见他娘正趴在床上哭得撕心裂肺呢。
“娘!”沈明程拄着拐进了屋子,“您这是……做了什么哪!”
泰安伯夫人泪眼朦胧地抬起头,就看见了儿子,顿时找到了主心骨似的,颤巍巍地就伸出手抱住了沈明程,“我的儿啊,你可算来了!”
她被哥哥打,又被嫂子让人赶出来,还明言说不许她再回国公府。原想着回来跟丈夫诉苦,一进门就发现丈夫正在跟俏丽的丫鬟春儿挑情。
泰安伯夫人难过极了。
“你说我这是为了谁?”泰安伯夫人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你舅舅都三十岁的人了,连个儿子都没有,往后那家产不都得便宜了别个啊?”
“你那个舅母也是的,成亲这么久就只生出了丫头片子,若是个好的,她就该主动替你舅舅纳妾!莫非,妾生了孩子,就不叫她一声母亲了吗?心胸狭隘,嫉妒成性!换了别家,休了她呀!”
“就都恼了我,你舅舅竟然还为了这个动手打我!你看看,你看看你娘这个脸!”
泰安伯夫人指着红肿的脸叫儿子看,“你大舅母还口口声声不许我再回国公府,呸,她一个填房可算个什么呢,也配说这样的话?”
听她絮絮叨叨把所有人都指责了一通,唯独她自己无辜,好心反被人责怪,沈明程吸了口气,觉得心累得连屁股上的伤都不疼了。
“母亲!”听着泰安伯夫人还有说下去的架势,沈明程忍不住了,“舅舅有没有儿子,跟您又有个什么关系?”
“您要是真操心这个,不如去庙里观里求个签烧个香,兴许就感动了菩萨给舅舅送个儿子了!再不然,花银子买偏方补品去给舅母调养身子,比什么不强?送丫头给舅舅,亏您想得出!”
“那,那我也没坏心呀!”沈明程已经是少年,个头儿比泰安伯夫人还要高,他素来嬉皮笑脸惯了,这乍一板起脸,泰安伯夫人还真有点心虚。
“好心也不能办坏事啊我的娘!”沈明程俊俏的脸蛋都气红了,“这么贤惠,您怎么不叫我爹都纳几个姨娘来给我添几个弟弟?”
泰安伯夫人震惊了,“那怎么一样?你爹,你爹他有儿子啊。再说那些庶出的贱种,有什么资格叫你一声哥哥?”
沈明程扔了拐,扶着桌子走到床边坐下,顶着泰安伯夫人,“娘,您告诉我,给舅舅送女人,这是谁的主意?”
他娘是个什么样的人,沈明程再清楚不过了。
心里头成算有限,自视公府贵女,被人奉承两句就不知道东南西北。譬如说吧,别看为了个外室跟他爹掐得互相见血,可但凡他爹说两句甜言蜜语,他娘立刻就忘了前事,跟他爹琴瑟和谐起来。
琴瑟和谐。
沈明程没什么孝心地想,这四个字放在他爹娘身上,十足的就是个笑话。
泰安伯夫人避开了儿子的目光,“什么谁的主意,莫非我是那种被人指使的人么。我实在是看你舅舅膝下空虚么……再说了,哪个男人身边没有几个女人?前段日子你祖母还说呢,要挑两个可心的丫鬟给你……哎,你这孩子,怎么还跟娘瞪眼了?”
见儿子目光灼灼盯着自己,泰安伯夫人没辙了,只好小声地告诉沈明程,“只是你父亲顺口一提。”
果然是这样。
沈明程点头。
之前他三个舅舅教训了他爹一回,据说三舅舅格外地卖力气。他爹别的不行,惯会在女人身上下功夫。这是找了个空子,挑拨着他娘闹腾娘家去了。
哪怕那是亲爹,沈明程心里也得说一句,他爹真是个混蛋加软蛋。
被人揍了,有本事揍回去哪。背地里挑唆,算个什么东西呢?
泰安伯夫人见他神色不对,回想起方才在书房里看到的一幕,心头又是酸又是怒,低头垂泪。用帕子一擦,正碰到了脸上红肿,疼得“嘶”了一声。
自己的亲娘……沈明程认命地叫了丫鬟去预备滚熟的鸡蛋来。对着泰安伯夫人就埋怨,“您也是一把年纪的人了,父亲说了什么,先在心里头掂量掂量不行吗?他说的就都是对的?但凡有对的时候,也不能叫咱们家里混成了如今这样啊!”
谁家的子弟成才上进了,家业能不兴旺呢?
沈明程一时乌鸦落在了猪身上,忘了自己也是京城里有名的纨绔子弟了。
“那是你亲爹!”泰安伯夫人不乐意了,梗着脖子叫,“哪儿有儿子说老子坏话的?”
要说这泰安伯夫人薛蓁,自幼那是被江老太太宠爱着长大的,这前半辈子最大的克星就是泰安伯了。
当年待字闺中的泰安伯夫人对泰安伯一见钟情二见倾心,一哭二闹三上吊地叫哥哥们闭了嘴,如愿嫁到了泰安伯府。结果不出半年,陪嫁的四个丫头全都跟丈夫滚上了床。丈夫什么德行,她也不是不知道,偏偏想起那张小白脸,她就万事不由心,只凭着他的话了。
“再不好,也把你养了这么大。我可不许你再这么说,要不,我也请家法来!”
沈明程嗤笑,“娘啊,您差不多就行了。如今这府里还有谁听您的?不信您看着,父亲这一出叫您把娘家人都得罪干净了,明儿这府里就有人敢拿着您取笑。再过些日子,那个青楼女就能大喇喇地进门!”
他那几个婶子,再加上他祖母,可没一个省油的灯。
“那,那怎么办啊?”泰安伯夫人不算太傻,慌了,扯着儿子的手,“我,我……”
看她栖栖遑遑的模样,沈明程捏了捏额角,“明儿我去一趟,我跟舅舅下跪去。”
泰安伯夫人眼泪就下来了,“委屈我的儿了。”
从小到大,她把儿子捧在手心里,生怕他受半点委屈呢。
“您少听父亲一些话,我便没那么委屈了。”沈明程苦逼地说道。
他年轻,心思还没那么深,总想着血脉至亲,母亲做错了事,他做儿子的总要承担起来。去求舅舅和舅母,总要让他母亲不能失了娘家的庇护——他看得很清楚,伯府里从上到下,都是两只势利眼。没了国公府做靠山,等着他母亲的,怕就不只是失宠这么简单了。
沈明程想得很好,谁想到,第二天早上起来,还没容得他穿好了衣裳去负荆请罪,前边又闹了起来。
丫鬟去打听了一回,脸色古怪地回来了。
“薛家舅爷,给伯爷送了十二个……淸倌儿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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