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午后,甄嬛与流朱坐在一处,正查看流朱那日因救她而被掉下的房梁砸中留下的伤痕,那伤痕自右肩一直绵延至左背部下方,几乎是贯穿了整个背部。甄嬛亦是十分感念流朱,这个从小便在她身边服侍她,如同她妹妹一般的人,在所有人都离她而去时,却还依旧在她身边陪伴着,且在当日流朱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依然能奋不顾身冲入火场救她,她心里确实是说不出来的感激。
“小主,别看了,奴婢夜里也曾偷偷拿镜子看过,这疤痕实在是丑的很。”
甄嬛忙道,“总算结了疤,难看些有什么要紧,前些日子老是化脓,才吓着我呢。不知槿汐当日有没有将舒痕胶收起来,若这个时候用那药膏,想来必不会留疤的。”
“那是上好的东西,槿汐姑姑一早就锁在库房里了,好在咱们的库房没有被烧到,许多好的东西都还在。”
甄嬛便吩咐了底下人去库房取来舒痕胶,盛着舒痕胶的精致珐琅描花圆钵里,乳白色的半透明膏体沁凉芬芳。甄嬛正欲给流朱涂抹,外面宫女进来禀告,温实初来给玉美人诊脉了。
甄嬛忙命他稍待片刻,待流朱穿好衣服,才让温实初进来。
温实初面色有些憔悴,进殿给甄嬛请安后,甄嬛开口,“再过半月实初哥哥便要娶亲了,嬛儿在此恭喜实初哥哥了。”
“嬛妹妹何必拿微臣玩笑呢?你明知我的心意,只是圣意难违罢了。微臣成亲后,便要南下了,今次来给小主请脉,还望微臣不在的这段日子里,小主能贵体安康。”
说罢便跪于脚踏之上为甄嬛把脉,又见甄嬛随手把玩着舒痕胶,有意无意地看了两眼,道,“请问小主,这是什么?”
甄嬛不在意的递与他,“去疤用的舒痕胶。”
“哦?”温实初似乎有了兴致,接过仔细看了又看,又用指尖挑了些在手背上轻嗅,甄嬛疑惑道,“有什么不妥么?我已经用了大半了,并未觉得有什么不适啊。”
温实初的神色有些古怪,却又说不出什么所以然,半晌道,“微臣一时也说不出什么,不知小主可否允许臣带回去看看。”
甄嬛知晓他对自己的事格外上心,当即首肯道,“自然可以。”
过几日,温实初再次来请脉,甄嬛便向她询问舒痕胶一事,温实初问到,“不知此药膏小主从何处得来?”
“是方嫔昔日所赠。是有何不妥么?”
温实初只是含糊其辞,末了又道,“微臣不出几日便要出宫筹备亲事,之后怕是不能再服侍小主脉象了,日后若是方嫔再给小主些什么,还请小主请太医细心查验之后再用。”
甄嬛有些不解,“大人有什么话不妨直说,何须吞吞吐吐?”
温实初目光闪烁,迟疑着道,“那舒痕胶……”
他的神色大有不忍与嫌恶之态。甄嬛脑中电光火石一闪,再不愿相信,也不得不相信了。为什么她失子的前几日常常胎动不适?为什么她在华妃宫中闻了几个时辰的“欢宜香”跪了半个时辰就小月了?为什么温实初在她小月之后断出我体内有麝香成分?
麝香?!甄嬛只觉得身上发虚,强自镇定着问温实初,“那舒痕胶里有麝香,是不是?”
温实初有些张口结舌,道,“嬛妹妹……”
甄嬛用力握住自己的手,“告诉我实话!”
温实初无奈道,“微臣……那胶里有分量不轻的麝香,若通过伤口进入肌理,如同每日服食一般,且此胶花香浓郁,意在遮掩麝香的气味,若非懂得香料之人不能调配出来。”他紧紧握着自己的袍袖,道,“其实也未必是方嫔所为,微臣也只是揣测,毕竟舒痕胶在小主寝宫中,也有人可以接触到……”
甄嬛心中一阵阵发凉,舒痕胶是方嫔昔日亲自送来的,且她每日都是贴身使用,想来并无人能接近。方嫔当日说是她家祖传之药,想必也是胡诌的,彼时她才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女孩,尚未承宠且无子嗣,她的父母又如何会将带有麝香的药膏让她带进宫使用呢?
只是不晓得,是方嫔自己要这样做,还是有人指使。方嫔又为何要恨她到这般地步,连当日她腹中的孩子也不肯放过。
“小主……”温实初看着甄嬛面色苍白,有些后悔将此事说与她听。
“你先回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温实初想说些什么,却又觉得说什么都是无用,只好依言退下。
温实初走后,殿内只余甄嬛一人,脑中轰然乱着,方嫔在她最初得宠时的亲近,失宠后的疏离,皇后亦时常劝诫皇上多见方嫔,她当日小产后忙不迭的送来舒痕胶,以及皇后劝她用舒痕胶治愈面上伤痕的殷殷之情。那些曾经的蛛丝马迹和她的种种疑心,在她的蓄意思索中变的鲜明而贯穿一线。皇后和方嫔,她们之间是怎样的一种默契。她曾是太后扶持的人,而皇后却一直在背后算计着她,华妃,不过是个幌子罢了。
而无论甄嬛如今是怎样的情形,后宫的日子依旧照常过着。那日之后不久,温实初便依照圣旨,娶了亲,婚后又带同妻子一同南下。而四月里,畅安宫传来消息,惠贵嫔有喜了。
玄凌本欲晋沈眉庄为九嫔,但沈眉庄却以年初才刚晋位,且如今刚有身孕,腹中小儿承受不住太多福气为由拒绝晋封,玄凌体谅她的懂事不争,便对她更加宠爱,又嘉奖了她的母家。宫中如今除了季欣然十数年不倒外,便数沈眉庄与安陵容二人宠爱最盛了。而对于沈眉庄拒绝晋封的理由,季欣然明白她没说出来的话,实则是怕招人眼球,安陵容即使越级晋封,也终究只是婕妤,还未够得上主位,而沈眉庄未有孕之时便已是贵嫔,且刚晋封两月,若再行晋封,待生下孩儿无论男女,她都会到达妃位。这份盛宠只怕会让她难以保全腹中皇嗣。
此消息一出,不论众人心中如何想,面上都不得不笑着恭贺惠贵嫔有孕之喜。数不尽的贺礼如流水般送入永寿宫。而身在棠梨宫的甄嬛却丝毫没有动作,流朱一面担心着自家小主,成日不言不语,又想问问惠贵嫔有喜,小主要送些什么贺礼去,即使如今没有了昔日的情谊,但面上的功夫还是要做,若是不送,难免让人觉得失了礼数。
流朱悄悄走到殿门口,正欲轻声问一问,便从门缝看见自家小主正将那舒痕胶涂抹在一个式样精致的珐琅花瓶上,流朱不解其意,只道是小主心中不虞,随意发泄罢了,便悄悄退了下去,只待晚些时候再来问小主便是了。
傍晚时分,甄嬛叫来流朱,让她去库房挑选一些好物件待明日送去给惠贵嫔,又拿出一个珐琅花瓶,特意嘱咐了流朱将此一并作为贺礼送去。流朱仔细一看,发现竟是她白日在门外见到的小主涂抹舒痕胶的那个花瓶。流朱心中大惊,小主为何要将涂抹了舒痕胶的花瓶送予惠贵嫔?惠贵嫔如今有孕,若将此花瓶摆于室内,定会小产的,难道小主不希望惠贵嫔生下孩子么?纵然小主与惠贵嫔如今的情谊不复从前,却不该到如此地步啊!
流朱心中震动,但在甄嬛面前也不敢表露出来,也不敢违抗小主的命令,她自小就跟在甄嬛身边,她很了解甄嬛,甄嬛一旦想做一件事,下定了决心便会做到底,便是自己不做,甄嬛也会再派其他人做,思及此,流朱便连忙拿了珐琅花瓶退下,只希望明日送去永寿宫,惠贵嫔最好是直接将这个花瓶锁起来,不要摆放在殿内就是了。
翌日,流朱战战兢兢将贺礼送去永寿宫。原本沈眉庄还在为昨日甄嬛没有送来贺礼而失望,不是因为贺礼本身,而是尽管她与甄嬛已比不得从前,尽管她心中也有怨气,但是十数年的情分终究不是说舍弃便能立时抛的一干二净的。如今见流朱来了,心下有些安慰,面上却不动声色。
流朱躬身上前,“给惠贵嫔请安,奴婢代我家小主送来给惠贵嫔的贺礼,恭祝贵嫔娘娘有孕之喜。”
“好丫头,辛苦你跑这一趟,让采星带你下去吃些果子吧。”
“多谢娘娘。”流朱嘴上虽答着话,心中却思绪万千,眼神也一直瞟向那个珐琅花瓶,脚步迟疑着不知是否该跟随采星退下。才欲转身,沈眉庄又叫住她,想说些什么,迟疑了一会,却仍没有说出口。
“无事,你下去吧。”
流朱却仿佛知道沈眉庄想说什么一般回道,“我家小主近日来身子有些不爽,是而才没能亲自来给贵嫔娘娘道贺。”
沈眉庄淡淡“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余光一瞟看见了甄嬛贺礼中的珐琅花瓶,不得不说甄嬛真的非常懂得沈眉庄的喜好,沈眉庄向来喜欢做工精致,又内敛大气的摆件,只看她宫中的陈设便知一二。而这个珐琅花瓶正符合了沈眉庄素日的喜好,因而沈眉庄便吩咐采月,欲将此物摆放在殿内。
而此时的流朱实在忍不住,她不能直接说出花瓶有异,那便等于直接害了小主,但她也实在不忍惠贵嫔这般稀里糊涂的失了孩子,那样的话她怕是也不会过得安生。打定了主意,待采月捧着花瓶从她身边经过时,流朱似未看见一般,转身便与采月撞到一处,采月突然被撞,一时脱手,那珐琅花瓶便摔落在地成了碎片。
原本送来的贺礼这样破损了是极为不吉利的,采月和采星都急得不行,流朱见总算解决了一桩心事,心下大大的松了一口气,她想着哪怕是被责罚,也好过自己良心不安,便连忙跪下请罪。
沈眉庄见到此景,也只是一笑了之,“罢了,流朱你起来吧,一个花瓶罢了,我们的情谊便如这碎片一般,本是回不去了的,是我执念了。采月将这里收拾了便是,流朱你且回去吧,若是有人问起,本宫会说是自己不小心打碎的,这样你小主也不会责备你。”
“多谢贵嫔娘娘。”流朱默默起身退下,心道贵嫔娘娘还是当初入宫之前的那个人,一样的温柔善良,但自家小主……只是无论怎样,小主终究是小主,她只知道她会一直跟在小主身边就是了,便匆匆回了棠梨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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