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长丽宫,季欣然径直往景嫔所居的绮望轩走去,李长闻声出来,打起了湘妃竹帘道,“给贵妃娘娘请安,皇上已经在等娘娘了。”
屋子里的气氛有些沉闷,景嫔缩在卧榻的角落里,两颊蜡黄,双眼通红,不施粉黛,如云的发丝乱蓬蓬散落在肩头,身上只披一件家常的月白绣花寝衣,很是楚楚可怜的样子。她狭长妩媚的眼帘小心翼翼地垂着,唇边哀伤受惊的委屈还未褪去。
玄凌正坐在榻前,季欣然上前请安,“皇上万安。”
玄凌连忙伸手扶了季欣然起来,看了看她,问道,“可是近日太过劳累的缘故,怎么人都瘦了?快坐下来。”说罢连忙让人搬了凳子过来。
季欣然落座后温和答道,“只是没什么胃口,吃不下东西。”
“怎么会突然没有胃口呢?可是小厨房的做的东西吃得絮了?朕明日再给你拨一个新厨子过去。”
见玄凌对季欣然一味关心,胡蕴蓉却是急得不行,本来这件事涉及到贵妃,让贵妃来实则也是兴师问罪的,怎得如今皇上见到贵妃连正事也不顾了?便向着景嫔一使眼色,缩在榻上的景嫔“哇”地一声哭了起来,“皇上,嫔妾的孩子就这样没了,嫔妾不甘心,您要为嫔妾做主啊!”
这样凄厉的哭声在小小的屋子里萦绕不绝,季欣然只觉得有些头晕烦躁,背脊上沁出层层的汗来。
玄凌这时仿佛才记起来到这里是要做什么一般,安抚道,“朕一定还你个公道就是。”
李氏止了撕心裂肺的痛哭,只是小声地啜泣着。季欣然正色道,“景嫔这样伤心,看来孩子的确失去的意外,皇上还小媛一个公道,也请为臣妾解惑吧。”
季欣然在玄凌疑惑的眼神中,指向站在门边的琼脂。
“琼脂姑姑大摇大摆来到漪澜殿,好似问罪一般,言道敏昭媛在长丽宫等着向臣妾问话,臣妾不明所以,因此想请教敏昭媛。”
话音方落,季欣然与玄凌的眼神皆看向胡蕴蓉,胡蕴蓉脸色有些不自在。
“嫔妾哪里敢向贵妃娘娘问罪,只是这件事涉及到了贵妃娘娘,因而不得不请娘娘过来细问一番。”
说罢,她将放在黄梨木桌上的一卷画轴徐徐打开。两端紫檀卷轴,画卷笔法精妙,面容栩栩如生,衣褶纹理无不纤毫毕现,正是季欣然送给景嫔的“观音送子”图。
“此画有何不妥么?”季欣然问到。
“这画一看就出自名家之手,仿佛是前朝画院画师沈苹之作,沈苹最擅画观音图像,自然不会有什么不妥。”胡蕴蓉安慰似的拍一拍李氏的手,又看向季欣然道,“景嫔失子之痛,贵妃还盛装前来,不怕人见了刺心么?”
季欣然淡淡一笑,“原来穿衣打扮,被不同的人见到真的会生出不同的见解来,果真有心人心生嫌隙了。本宫盛装前来,正是不想景嫔见了刺心,难道昭媛觉得本宫素服前来才算是安慰景嫔了么?倒不怕景嫔更触景伤情。”
胡蕴蓉一时语塞,只好道,“贵妃机变过人,心思深沉,嫔妾如何能比呢?”
“既然自叹不如就要服管教。”季欣然敛容道,“与尊上应对,不可挑衅,不可轻浮,不可出言无状,尤忌口出轻狂言语,昭媛本是皇亲出身,更是该时刻谨记,莫不是进宫这些年,都浑忘了不成?”
胡蕴蓉平生最以皇亲身份,且以祥兆入宫为傲,如今被季欣然当着众人一言一语教导,且玄凌又坐视不理,她一时发作不得,不由气得满面通红,狠狠绞着手中的帕子。
阁中有浓重的草药气息,阁子小,人又多,难免有些窒闷的气息,有小宫女上来往角落的八珍兽角的镂空小铜炉里添了一勺百合香屑,香料才燃起来,已有年长的姑姑三步两步赶上来,朝着后脑勺便是一掌,“不要命了么?什么时候了还敢用香料,也不怕伤了小主贵体。”她犹不解恨,虽不敢朝着季欣然,可口中依旧碎碎骂道,“狠心短命的东西,不怕再有人混了麝香进去害小主么?”
季欣然不说话,只瞟了李长一眼,李长会意,一把握了那宫女的手腕出去,口中呵斥道,“虽然荷香你是小主的陪嫁侍女,但宫里规矩怎能疏忽,即便你要管教那些不懂事的,也不能当着皇上和娘娘的面管教,成什么样子,嘴里还不干不净的。”他推了荷香出去,吩咐小厦子,“掌嘴三十,好好叫她记着教训。”
景嫔一直未曾出声,直听到要掌荷香的嘴才露出焦急的神色,想要开口求情,却见玄凌仍旧是毫不动容,只好无可奈何地把话咽了下去。
胡蕴蓉冷哼一声,指着画卷道,“这画是贵妃所送无疑吧?”
季欣然瞥了一眼,从容道,“不错。”
“贵妃好狠毒的心思!”她掩不住眼底冷毒而得意的锋芒,“景嫔缘何会小产,正是麝香熏然之故。而太医已经查过,景嫔所用香料,所食食物皆无沾染麝香。而景嫔失子,正是因为她太过看重贵妃所送的这幅画。”
景嫔掩面,伏在玄凌肩膀痛哭不已,她小小的肩膀大力地瑟缩着,“嫔妾感念贵妃娘娘心意,送来这副观音送子图,嫔妾又求子心切,想早日为皇上诞下一子半女,便日日在画像前诚心祈福,谁知……”她指尖发颤,抖索着用力扯开画卷两端的紫檀木画轴,“谁知这里头竟塞满了麝香。”
她手指一松,空心的紫檀木卷轴内滚落许多褐色的麝香,那样浓郁的气味,季欣然嫌恶地屏住呼吸,别过头去。
“这画是贵妃娘娘遣人送来的,送来之后便悬在那里没人动过。除了贵妃还会有谁能动手脚?”姜氏恨得死死咬了唇,目光几欲噬人,她痛哭失声,“皇上,嫔妾好害怕,嫔妾自入宫以来,虽与敏昭媛娘娘走得近些,乃是因为嫔妾与昭媛娘娘相识的早,但是嫔妾从未对贵妃娘娘有过不敬之处啊!娘娘也是有孩子的人,为什么要害了嫔妾腹中的孩子?”她猛地抬起头来,眼睛迸得血红,几乎要纵身扑到季欣然的身上,“熙贵妃,嫔妾若是有何得罪之处,嫔妾大可退居冷宫,但你不能害我的孩子!”
季欣然后退一步,欲避开景嫔失子后形如疯癫的情绪。同一时间玄凌亦紧紧捉住了景嫔的手腕,大力的将她拉扯回了床上,“放肆!此事正在调查,难道发现了麝香就一定是贵妃做的么?贵妃有宠有子,何须去害你尚不知是男女的孩子?!朕与贵妃都念在你失子,对你的无礼不作计较,你也别太失了分寸!”
“贵妃娘娘断断不会!”玄凌话音才落,门外一个声音传来,众人循着声音看过去,竟是贞昭容。
她上前两步,婉声劝道,“皇上可曾记得,嫔妾当年有孕被禁足,是贵妃想尽办法照拂嫔妾,她既然肯与嫔妾为善,又怎会去害死景嫔的孩子?贵妃不是这样的人!”
“昭容,时移世易,你和景嫔是不一样的!”胡蕴蓉笑吟吟吐出冰冷的话语,“你有孕之时宠爱平平,对盛宠的贵妃能有什么威胁?而景嫔如今颇有宠爱,万一将来生下位皇子,可是前途无量,且前朝如今一再提起立太子一事,对于已有两子的贵妃而言,能不防范于未然么?”
这厢胡蕴蓉正洋洋得意的说着,玄凌的脸却立时冷了下来,“你倒是消息灵通,前朝之事亦是了如指掌。”
胡蕴蓉顿时慌了神,道,“嫔妾不敢,嫔妾……嫔妾只是道听途说。”
季欣然转头望着景嫔,“这画是本宫在你刚查出有孕之时让芊玉亲手送到的吧。”
景嫔哭红了眼,瞪着季欣然哽咽道,“是。若非这一个月来我日日对着这幅画,我的孩子也不至于是这样下场。”
“这幅画是徐州都督赠与本宫,在送给景嫔前本宫自己已挂在宫中数月,所以断断不会有问题。”
胡蕴蓉又在一旁阴阳怪气,“有无问题并非贵妃说了算,景嫔小产,你无可辩驳。”
季欣然看着玄凌,玄凌亦是凝望着她,眼中皆是信任,季欣然知道,玄凌为证清白,不得不让她来这一趟,但是玄凌从始至终都相信她不会如此,季欣然忽而微笑出来,望着玄凌深深的眼眸道,“臣妾已经怀孕近三月,与景嫔只有孕两月相比,时日还要长些,若是此画有麝香,首先受害的人会是臣妾。”
季欣然又看向来不及掩藏好震惊神色的胡蕴蓉,“自然昭媛也会怀疑此画本无麝香,是本宫专门为景嫔所加,可是本宫又如何得知这画景嫔会是朝夕相对还是放入库房置之不理,本宫没有神机妙算,更不曾在景嫔有孕后踏足绮望轩半步,若真行此招,实在是险之又险。”
季欣然话音未落,玄凌顿时像个孩子般乐的见牙不见眼,他喜道,“是真的么阿昔?咱们又有孩子了?”
季欣然亦是温柔的笑着,“是,臣妾之前忙于年宴,一时未曾发觉,这两日觉得身子有些不爽,才传了许太医来,不想竟是有孕了。本想待四哥忙过这几日再给四哥一个惊喜的,没成想……”说罢意有所指的瞟了胡蕴蓉与景嫔一眼。
玄凌连忙说道,“阿昔赶快回宫去休息吧,不要动了胎气。”
季欣然坚持道,“臣妾在四哥身边二十余年了,不想这被冤之事竟发生在臣妾身上了,只是臣妾也不想四哥落一个偏袒臣妾的名声。”
胡蕴蓉犹不死心,挣扎道,“不是贵妃亲手所为,也有可能是旁人,那画不是芊玉送来的么?或者是贵妃指使芊玉也未可知。”
“芊玉?”季欣然脸上满是不屑的笑意,“如果不是芊玉,会不会是与她关系甚好的李长,若不是李长,会不会是李长的主子皇上?且你要知道,芊玉也是皇上当年指派给本宫的。如你这般,何时才能善罢甘休?岂非宫中大乱,人心思变?不当其位,乱生是非,本宫不会罚你,只看皇上的旨意。”
“皇上……”胡蕴蓉极委屈,扭了绢子看着玄凌娇声唤。
“好了!你方才一直咬着贵妃不放,已经闹腾得够厉害了!贵妃说得不错,少生是非,你该多学学当年舞阳大长公主的风范才是。”玄凌叹口气又道,“敏昭媛毫无证据却一味冤枉贵妃,对贵妃不敬,看在和睦的份上,只降为贵嫔,小惩大诫。小厦子,你送昭媛回去,叫她每日抄写三十遍《女训》呈给贵妃,不学会静心安分,朕不会放她出来。”复又看向胡蕴蓉道,“记着你还有个女儿,你身为母亲,也该拿出做母亲的样子,否则,这宫中不缺人替你做这个母亲。”
胡蕴蓉还要再说,终于被玄凌眼神吓住,恨恨的看季欣然一眼,掀了帘子出去。
季欣然眸光微转,一一扫视阁中诸人,景嫔早被惊得不敢再哭,只有一声没一声地啜泣着,低低地压抑着声音。
季欣然唤过方才伺香的小宫女,“你过来。”
那小宫女怯怯的靠着墙蹭过来,倏地腿一软跪在地上,季欣然并不看她,只问道,“景嫔宫中的香料可都是你伺候的?”
“是。”她吓得头也不敢抬,怯生生答。
“把手伸出来。”
她的手瑟缩在背后,久久不敢动,景嫔狐疑地看向季欣然,“贵妃要做什么?”
季欣然淡淡道,“麝香气味浓厚,用手触摸后容易被察觉,所以要害景嫔的人很有心,借紫檀的气味来掩盖麝香。但是那个人肯定会用手触摸到麝香,景嫔的阁子不大,人却不少,想要不被察觉,除非那个人的手本就经常会沾染各种香味。”说罢唤过李长,“你细细闻她的手,可有麝香的气味。若无,那么是本宫多心;若有,就细细审她,是谁背后主使!”
李长抓住小宫女的手用力掰开细细一嗅,已经变了脸色,“回禀娘娘,果然有麝香的气味。”
景嫔凄厉地喊了一声,已经纵身扑上去,随手抓起一把掸子没头没脸地打上去,绮望轩里闹作一团。
季欣然懒得看这样的场面,便向玄凌道,“四哥处置后面的事吧,臣妾累了,便先同昭容回去了。”
玄凌点头,“快回去好好歇着吧,朕晚些过去陪你。”
季欣然携过贞昭容的手一同离开,将这哭喊吵闹一并隔在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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