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祁婠伊翻来覆去睡不着,在她第十三次翻身还是觉得难以闭眼的时候,泄愤一般用力锤了下床,然后坐起身来。
外间的鸢尾听见里头动静忙推门进来,见到在床上坐着的祁婠伊之时一愣:“公主还未入睡吗?”现在已经三更天了,公主从来作息规律,到这会儿还没睡的话明日清晨只怕又生事端。
其实这话问出来的时候,鸢尾便知道原因了。公主是从小娇养到大的,寒叶寺的床与落霞殿里面那个皇上特地寻了匠人为她打造的床自然是差得远。
祁婠伊一面揉着自己的手,一面朝窗户那边看了一眼。因为是冬季寒夜,窗户并没有打开,有一点微弱的光白色的窗纱透射进来,映得地面发亮。
“雪停了?”她发问道。
“是,夜里刚停,早些晴了天气也暖些。”鸢尾回道,鸢尾以为是房中有些冷,所以朝正燃着的炉火那边看了一眼,“公主可是觉得冷了?”
“不是,这床也太硬了。”祁婠伊面容平静抱怨道。
鸢尾这才明白了,朝外间走去。
少顷,她才抱着一床被褥进来,在原本的床铺上又加了一层:“下午特地去多要了一床棉被,就是怕公主冻着。”
祁婠伊点了点头,坐在比方才还软了一些的床上,还是觉得不怎么舒服,不过比方才要好上一些。
鸢尾走了以后,祁婠伊又重新躺在了床上,实实在在有些气闷。
寺院中申时之后没有饭,那些清汤寡水她用了一些原本便没怎么填饱肚子,晚上又用了些糕点,还是觉得不能抵饭,这会儿又被床折磨得不能安睡。
她方才坐起身来是想要出去走一走的,可坐起身来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腿脚疼痛,下床都困难,又重新坐了回去。
总之祁婠伊来到寒叶寺的第一日是在各种生气中度过的。
她夜里终于困难地入睡的时候,没有想过,第二日还会有更让她生气的事情。
一夜无梦,许是白天太过累了,她睡得很沉,醒来的时候耳边是与钟鸣声掺杂的鸢尾的声音。
一开始只有这两种声音,过了一会儿便又多了一种声音,像是众人齐声念出来的,又像是从远处传来的,她听不太真切,眼睛尚未睁开,脑中还混沌着,只觉得不大可能,声音并非大声喧哗,怎么可能从那么远的地方传来。
待她彻底醒来的时候,这种声音便更加清晰了。
祁婠伊睁开眼之后,几乎是立即便坐起了身子。
这个迅速的动作将一旁候着的两个宫女也吓了一跳,祁婠伊开口,声音有些沙哑:“什么时候了?”说话还带着几分含糊,可见确实是没睡好了。
“回公主,卯时了。”
祁婠伊点了点头,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盖着的被子上,没有说话。
锦葵却偏偏在那平淡的目光中看出了几分杀人的怒意。
祁婠伊平日里也没有赖床的习惯,偶尔也会在卯时便起来去皇后宫中请安。但那绝对不是白天奔走了好几个时辰,夜里还睡得极晚之后,还能早起。
两个宫女在原地立了一会儿,又听见床上传来声响,锦葵上前将祁婠伊扶下来,她一面梳妆一面问道:“起来这么早要做什么吗?”
两个宫女对视了一眼,最终,鸢尾开口道:“昨日来的那个和尚想必一会儿会过来,带公主去上早课。”
“嗯。”祁婠伊平静地应了一声,坐在镜前又补充了一句,“那一会儿他来的时候便告诉他,本宫腿脚受伤,行走不便,这两日的早课还有悟禅之类的,都免了吧。”
鸢尾只觉得事情不会这么简单。
果然,那个叫静心的和尚听了她们的话之后并没有离开,而是站在院外继续等着:“阿弥陀佛,卯时是早课时间,腿伤并不影响早课念经。”
在静心在门口立了半个时辰之后,祁婠伊这才推门出去,看见静心的时候脸上再不觉得这个和尚清秀了,她皱了皱眉,跟在静心的身后。
昨日因为衣裳被拦在寒叶寺门口,今日便换上了件稍稍合规矩的衣裳。石榴红不合规矩,祁婠伊今日身上便换上了件素白色银线绣花暗纹小袄,外面是件正红色大氅,领子也是银狐毛的灰白色。
静心看见她的时候只是一愣,并没有提及她衣裳不合规矩,祁婠伊这才放心,她原本穿着红色大氅只是为了暖和,若当真不合规矩,大不了再脱下来便是了。
祁婠伊走得这一路腿脚并不好受,好在静心走得不快,她尚可以跟上。
两人绕过昨日她去自己院子走的那些路过后,又往里面走了一些,才到了一处圆形拱门,走过这里的时候,祁婠伊便知道快到地方了。
远处有一座上面书着“洗心亭”的小亭子,其实也不小,因为里面坐了约有二十多个人。
在所有人的身后,空着两方桌子,上面摆放着笔墨纸砚,祁婠伊愣了愣,见静心示意自己过去,两人便坐在了桌前。
讲经的老和尚眯着眼睛,当然,也可能本来眼睛就小。见到他们来的时候朝这个方向看了一眼,又什么表情都没有的转了回去,继续说着祁婠伊听不懂的话。
祁婠伊来的时候动作轻,加上他们的位置又在最后,所以没有前面的小沙弥转过头来看,又或许是他们听讲经听得认真。
老和尚捧着一本经书,念道:“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注1)
秉着自己听不懂也不打扰别人听课的原则,祁婠伊很快便趴在桌上开始补今天早上没有睡够的觉。
她一路走过来,已经是极大的不易了,这会儿又听着自己全然不懂的经文,更是困倦,眼皮很快便合上了。
但老和尚显然不让她如愿,祁婠伊在睡梦之中感觉到有人在摇自己的肩膀,她醒过来后,第一反应便是朝身后看去,见到是鸢尾碰自己后,这才重新将目光移到上面。
她身边的静心在她身侧说话:“禅师问你问题呢。”声音压得极低,听得出来,上面站着那人对他的威慑力不低。
原本她来到这里,前面那些小沙弥是不知道的,因的老和尚叫她,前面的小沙弥全扭过头来看她。其中有几个见到她是女子的时候,还面露诧异,与同伴交流。显然,这寺中并不是所有人都没有人性的,这些小沙弥看着就比那些待久了的和尚有人性多了。
被这么多小沙弥打量,祁婠伊也不觉得怪异,她小时候进太学的时候,里面也是只有她一个女子,这样的注视她已然习惯了。
祁婠伊站起身来,是神情坦然,目光平静道:“不知道大师说的是什么题目?我没有听清楚。”
老和尚目光冷淡,目光也看着她,重复了一遍问题:“佛家言,六根清净,何为六根?”
祁婠伊:“……”
老和尚似乎是看出来她不会,又问了另一个问题;“何为六尘?”
祁婠伊:“……”
这都是什么东西?
“那何为五蕴?”老和尚眉头轻轻皱了皱,又很快松开,似乎这是个简单的问题,有意想叫祁婠伊答出来一般。
祁婠伊面色定了定,一本正经答道:“不知。”
老和尚看向她身旁的位置,静心立即站了起来:“眼耳鼻舌身意,此为六根。”
“色声香味触法,此为六尘。”
“至于五蕴,色、受、想、形、识,此为五蕴,照见五蕴皆空,可渡苦厄。”静心面无表情答道。
老和尚微微点头,脸上透露着几分满意,静心这才坐下。
祁婠伊也跟着坐下,面色有些丧,前面那些她还略微可懂,后面那句她便不懂了。
五蕴都空了,那还是人吗?
祁婠伊坐下不过半刻,又站起身来:“大师,我有疑。”
“何疑?”
“我们是人吗?”祁婠伊问道看,黑色眼瞳里写满了认真的疑惑。
前面的一众沙弥原本还各个端坐、认真严肃,此时听到祁婠伊这一句话顿时哄笑起来。祁婠伊不以为然,这些个小沙弥,现在嘲笑自己,却不知他们连自己修行的目的都不明确。
老和尚原本目光在祁婠伊这边,闻声朝前面一扫,顿时全安静了。
“自然是。”老和尚又望着祁婠伊回道。
这么个问题,若是旁人,恐怕已经气得要将祁婠伊赶出亭子了。老和尚自然也气,不过他面上不显,看着便还好。
“既是人,自然便有目能视,有脑可想,有情可念,有要做到五蕴皆空,岂非泯灭人性?”
“你……”老和尚似乎没有想到能够有人在这个上面质问自己。
祁婠伊皱着眉头,一脸疑惑地看向老和尚,似乎真的被这个问题难住了,还很想知道答案。
老和尚看着祁婠伊回道:“自然,五蕴皆空很难,若要容易,那佛便不会这般神圣了。”
“是诸法空相,佛法修行,道阻且长,神佛无人之五蕴,方得其自在。”一道年轻的男声传了过来,声音似穿过空气,空灵性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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