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昧。”
阳生的话方才说到了一半便被男人低沉而带着讽刺的声音打断了。说话的人自然是垂手站在樱花树下的无惨,看着挤进院子里的一群惹人厌烦的家仆,无惨的心情也并不太好。
“无惨少爷,您不要被这个妖物蒙蔽心神。”为首的是在家中姑且还算有些地位的老仆,他用颤抖的声音“苦口婆心”地冲无惨哀求道:“她即将给产屋敷家带来灭顶之灾啊——”
撩开眼皮,无惨往那老仆的方向瞪了一下,带着愠怒的视线顿时让那老仆收住了声音。
“真是放肆啊。”无惨倒背着手,往老仆的方向迈了两步:“你是觉得,以你的地位已经可以向我来发号施令了是吗?”
“可是,可是……”老仆连连后退了两步,却还是心有不甘地抬手指着樱花树上坐着的少女:“那家伙的确是……”
“不管那家伙是什么。”无惨直逼到了老仆的面前:“我现在只在意一件事情。”
“是谁许你带着这么多人踏进我的院子的?”
老仆惊惶地俯下了身,大气也不敢出一点。
“好啦无惨。”银发的少女忽的从树上轻盈地跃了下来,绕过了无惨,却是走到了低伏在地上的老仆面前。
她伸手轻轻扶向老仆的肩膀,作势想将他扶起来,却没料在她指尖触及到老仆的衣边之前,老仆却是倏的向后缩了缩。
阳生也并生气,只是讪讪地缩回了手,侧过视线睨向身边的无惨:“我之前也说过了,人类跟妖怪接触总有可能会惹出各种麻烦来的。这次的事情恐怕跟那只妖怪脱不了干系吧。”
“你是说,这是我的不对?”无惨的声调顿时拔高了些许:“你是在指责我?可当初我将那家伙捡回来的时候你也没有阻止我吧。”
“我没有说在指责你啊。”阳生抬手轻揉了揉眉心:“我没有说无惨给妖怪治疗有什么不对,至少当时无惨是在认真想着做好事的。所以我当然不会阻止你。”
“——况且我又不是全知全能的‘神’,我当然也看不见未来的发展。”
将手放下的时候,那双柔碧色的眼瞳当中泛着柔和的似是水波般的光晕:“无惨,做好事本身并不一定会引导出好的结果,我也只是引导你完成做好事这件事情本身。”
无惨轻轻“哼”了一声。
事实上,他本身也并不会去计较自己所行的所谓“善事”会对这个世界造成什么样的影响,只要可以通过这个行为本身获得活下去的力量,对于无惨来说就已经足够了。
无惨并没再容许那些闯入的家仆继续在自己的庭院当中逗留,将那些扰人的家伙离开之后,院内也终于恢复了寻常时候的安静。
“但这一切毕竟是因你而起,所以无惨也该给这件事情一个结果。”阳生这样说道。
“会有报酬吗?”短暂的沉默之后,无惨沉着声音问出了这样一个问题。
这是他唯一关心的东西。
阳生轻轻扬起了唇角。
“当然。”她垂着眼,声音如月色般澄澈而清凉:“这姑且是在‘帮助’我洗刷恶名,可以算成是在做‘好事’呢。”
一听说这件原本无关紧要的小事被升格成了正式的有奖励的任务,无惨的态度也顿时端正了不少——比起失踪的那些家伙的状况,能更让他在意的显然是他自己的事情。
更何况……
视线往阳生的方向飘了一下,却又猛地收了回来。
毕竟这家伙也被卷入其中了啊——
这段时间产屋敷家发生的变化足以证明那只作祟的狐妖始终在周围徘徊,作为狐狸,它天性相当狡猾,但对于感官一向敏锐的“鬼”来说,想要寻觅到它的踪迹并不算太困难的事情。
被无惨逼到墙角的时候,呲着獠牙的狐狸几乎是在瞬间膨大了数十倍,硕大的体形足以让任何见到的寻常人类心生怯意。
“终于露出原型了吗?”无惨眯着眼睛,用自己的“血鬼术”对那只巨大的狐妖发动着攻击:“欺骗别人的同情很有趣?”
“既然你敢对我设下那样的骗局,那么就该做好了,被戳穿之后以死恕罪的觉悟吧。”
同为非人,无惨的力量在这只狐妖面前丝毫不落下风——甚至可以说,比起这只妖力低微的狐妖,无惨的优势实在过分明显了。
赤黑色的棘鞭直朝着狐妖的脖颈刺去,避无可避的狐妖眼中透出了一点绝望的神色。
而偏生在这时,少女的声音却打断了无惨的动作。
“停下来,无惨。”阳生的手掌轻轻按在了无惨的肩头,于是原本势头正盛的“血鬼术”也被打断了:“杀戮终究是罪恶的事情,这样的制裁至少不应该是出自你的手中。”
说话间,原本变得巨大的狐狸竟又缓缓地变回了原本可以捧在掌心里的大小,而这并非是阳生的杰作——正在无惨纳罕的时候,背后传来了一阵轻微而灵动的脚步声。
无惨转回头,正看见了一个穿着白色狩衣,头顶乌帽子的年轻男人。男人看上去不过二十上下的年纪,面若敷粉,五官也生得极致清秀。
饶是无惨平日里鲜少离开产屋敷家的宅邸,却也终归与这位有过数面之缘——毕竟这位是当今御前的阴阳寮里最赫赫有名的阴阳师之一。
“安倍晴明大人。”无惨的语声微微上扬,似乎带着种莫名的挑衅:“您看上去很是闲暇,居然跑到了我家的宅邸里来。”
“只是听阳生小姐提及,这里似乎出现了些有趣的家伙。”安倍晴明含笑冲无惨颔首,姑且算是打了招呼:“这狐妖的毛色难得鲜亮,实在惹人喜欢的紧。不知无惨公子可否将它割让与在下赏玩一番?”
无惨闻言却是瞥了阳生一眼。
“既然狐妖的正体已经判明,见识过它的产屋敷家人也知晓了这件事的始末,无惨的任务大抵也算完成了。”阳生耸了耸肩:“我方才也说了,对狐妖的裁决无惨并不合适亲自动手,所以我请来了这位晴明大人。”
“他惯是与妖怪打交道,所以在安置这家伙的去处时会比我们更得心应手吧。”
“阳生小姐过誉了,在下只是碰巧与些妖怪式神有些缘分罢了。”安倍晴明含笑冲阳生说道:“只是这件事情大约并未完全结束,毕竟无惨公子与这只狐妖之间的‘咒’也未能完全解开。”
“咒?”阳生也露出了些许不解。
晴明却并没有进一步解释,而是从袖中抽出了一张符纸,又轻轻地念了句什么诀——于是那狐妖身上骤然泛起了一道光影,光影间闪出了一道小男孩的身影。
小家伙一副气鼓鼓的模样,叉着腰冲无惨呲牙咧嘴:“你这个大坏蛋!我看在你帮过我的份上不还手,你居然真的想要把我打死呀!”
“本来你把我带进平安京,让我能躲开那些山里讨人厌的家伙,我还挺感谢你的,还专门帮你把那些对你不好的家伙都抓起来教训了一顿,结果你不领情就算啦,居然还打我,呜呜呜——”
一面跳着脚控诉着,小家伙的眼间居然开始“吧嗒吧嗒”地掉起了眼泪来。这让无惨也不由得怔了一下。
“还有那个怪物,呜呜呜,我都那么努力地学着讨人喜欢了,就是想留在这里嘛,山里实在太可怕啦!结果你居然让无惨赶我走,太可恶了!”
“你虽是好意——”安倍晴明缓步走到了小狐妖的面前,蹲下了身子,伸手轻按住了小家伙的脑袋:“但所做的事情却并非是他们所期望的,所以他们也感受不到你的善意。”
“况且因为你的失踪,你的家人甚至对带走你的人类家族下了‘诅咒’。这可算是在给人家添麻烦了。”
小狐妖抬起眼泪汪汪的眼睛,抽噎着一脸委屈地看着晴明。
“所以请回到你该回的地方吧。”安倍晴明说着,解除了对小狐妖的咒术,于是原本的小男孩又重新变回了那一团毛绒球。
“那些被狐妖带走的人并没有受到什么真正的伤害,不日便会自己回来。”安倍晴明抬手将那小狐狸抱在了自己的掌心里:“至于产屋敷家受到的诅咒……”
“这倒是件难办的事情。”
毕竟妖怪在面对事情的时候,从来不会去考量其中的因果,在绝大多数的时候,他们都是想到什么就做什么,下手也从不会有轻重之分。
此次狐妖的家族对产屋敷家的诅咒虽然判明了是源自一个误会,却也不是狐妖家族单方面可以抹消掉的。
“这道‘咒’所下的对象是‘产屋敷’这样一个‘名’。”安倍晴明在离开之前曾留下了这样一句话:“‘名’与‘咒’一向互为表里,所以想要彻底摆脱这样的诅咒,最简单也是最直接的办法就是——”
“索性将这个‘名’舍弃掉。”
“当产屋敷不再是产屋敷的时候,这个诅咒也自然就会消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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