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朗伸手一把将曼丽拦住, 没有让她真的跪下去。
“医者仁心。”
他重复着曼丽之前说的话, 忽然自失地笑了一下:“看来你不仅仅会说我们华国的语言, 对我们华国的知识也知道的不少。算了, 看在你是我这半年来,遇到的第一个会说我族语言之人,就给你破个例吧。”
一句话说得曼丽惊喜万分。
她再次躬下身去:“真的是太谢谢您了,阿朗先生!”
这一次阿朗并没有再回避。
“我去收拾点东西,你们进来等吧。”
他说着, 看了一眼站在一边,面无表情,默不作声的吉恩, 径直走在了前面带路。
曼丽和吉恩连忙跟上。
阿朗回屋收拾东西去了, 他俩站在院子里耐心的等待着。
她这才有时间认真地打量起了这个院子。
越看越觉得分外的亲切和熟悉。
如果不是知道此刻自己是站在十九世纪英国的土地上, 曼丽甚至都会怀疑自己又重新回到了原来的世界。
这和她在后世里去过的那些农家乐,特意营造出旧式风格的农家小院, 看上去无甚区别。
除了更加真实, 质朴之外。
房子的外墙上, 除了挂着一串串编好的大蒜, 她居然还看到了一串晒干了的红辣椒。
院子正当中, 能晒着太阳的地方, 被特意放了一块大石头。
此刻上面放了一个手工编制的竹匾, 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着切好的红薯干,已经被晾晒得半干了。
除了这些,院子里还被开辟出了一块儿药田, 里面种满了她见过,没见过的各种药材。
就连篱笆下,种植着的也不是一般家庭爱种的那些花花草草,而是一排已经结了种子的花椒树。
这样的情景,让曼丽终于意识到,阿朗先生之所以执意不愿意出诊,除了安全问题,可能还有一个更为重要的原因,是他这个小院离不开人。
别的不说,那些药田里的药草,可能都会让他牵挂不已。
是自己强人所难了。
想到这里,曼丽的心里顿时感到不安了起来。
站在对面的吉恩,望着这个一脸恍惚,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女孩儿,说不出此刻自己心里究竟是什么滋味儿。
他想不通曼丽为什么会宁可相信这样一个从来没有见过面的陌生人,也不愿意信任自己?
她真的明白,自己刚才所说的那番话是什么意思吗?
不,她完全不懂。
盯着曼丽那双水蓝色的眸子,望着她就像是一个好奇的孩子般,认真的在研究人家房檐下晒着的那些干菜……
吉恩只觉得内心一阵无力,忍不住地扶额。
他发现自己在某些方面太高看曼丽了。
她即使再天资聪慧,也只是一个在感情方面完全没有开窍的小姑娘。
所以她根本不会知道,在自己承诺会亲自用马车送她父亲去伦敦治病的时候,实际上已经是在向她表达心意了。
不然,整个大英帝国,又有几个人能够劳动得起他的大驾呢?
吉恩望着女孩清秀的侧影,眼中带出了几分无言的苦涩。
“你为什么会说他的语言?他究竟是什么人?”
他主动打破了院子里的宁静。
曼丽这才反应过来,院子里并不是只有她一个人,她居然把吉恩先生给忘了!
她的眼中顿时出现了一抹惭愧。
连忙很认真的回答对方的问题:“这位阿朗先生应该是从东方来的,我不知道他来自哪个国家,但他说,他们说的是华语。至于我为什么会这种语言……”
曼丽抚了一下额发,用一种同样疑惑的语气说道:“其实我自己也不明白,我只是很早以前看过一本来自于东方的医书,上面记录了一些草药的方子。而那本书,在英文的上面,还有一种古老的文字,每一个字上都标有音标,我就照着学了。没想到还真让我猜到了,居然真是阿朗先生他们那里的语言。”
她这段话半真半假,书什么的肯定是杜撰的,但曼丽也确实不知道阿朗他们现在所在的华国到底叫什么名字。
毕竟,曾经的她,历史烂得要命,那些朝代什么的完全弄不清楚。
还有一点,她发现虽然她和阿朗同样说的是华语,可发音有很大的不同。
而这也正好能够说明她是按照“书”里的音标“自学成才”,所以才会发音古怪。
让别人更加的相信。
至少她的话,吉恩是信了的。
此刻英国已经和东方很多国家通航,有异族人因为各种原因流落在此处也并不少见。
而有人的地方就会有文化交流,那些人留下一些书,一些奇闻异志,也是很正常的。
在伦敦的家里,吉恩就收藏了不少来自于东方的书籍,其中也有一些是双语的。
只是他以前没什么兴趣,基本没有看过。
而曼丽的博学他早已经有所领教,自学一门外语也并非没有可能。
或许回去后,可以找个人也教教自己东方的语言。
他在心里暗暗的忖道。
“可以走了。”阿朗从房子里走了出来。
此刻的他并没有如吉恩一样,穿着英式的服装,而是身着一件蓝色的棉袍。
那棉袍一看就是他来到此地后,找人按照他的描述做的。
做衣服的人并不熟悉棉袍的制作过程,所以看上去多少都有几分不合体。
可即使这样,穿在阿朗的身上,也使他看上去如一株青竹般隽永出尘。
他的背上背着一个竹筐,筐子里有一个布包袱,除此之外还有一包包麻纸包着的草药,看上去种类还挺多的。
望到此,曼丽只觉得提着的心终于放下来了一点点。
回去一路无话,吉恩将他们送回班纳特家之后并没有多留,就返回尼日斐花园去了。
而一家人见到曼丽居然真的把那位异族的医生给请了回来,顿时都惊讶极了。
“去为阿朗先生准备一间卧房,带先生先去梳洗。”
曼丽没有功夫和家里人解释,一进屋就朝仆人吩咐道。
“不用,先带我去看病人。”阿朗淡声拒绝。
曼丽连忙带着他去了二楼。
曼丽走了那么长时间,伊丽莎白当然没有能够瞒得住班纳特太太。
在知道女儿为了救自己的丈夫,居然跑到蓝白郡去了,班纳特太太又是感动又是担心,已经抹了好一会儿眼泪了。
看到女儿回来,她惊喜的准备去给她一个爱的抱抱,结果女儿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
这让班纳特太太多少有点失落。
可是她马上又反应过来,女儿把医生找回来了!
自己丈夫的腿有保住的希望了!
想到这里,她顿时又激动了起来。
“快去!去给那位先生准备房间!一定铺最厚的垫子,拿最柔软的床单。还有,快去准备点吃的,他和曼丽为了赶路,肯定什么都没有吃。天都已经黑了,两个人一定又累又饿。”
班纳特太太大声的吩咐着仆人。
越想越不放心,索性又自己跟着去张罗,整个人看上去比刚才有精神多了。
一直陪在她身边的简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因为她之前那场重感冒,为了照顾他的身体,姐妹们坚决不让她去伺候父亲。
只让她陪在母亲身边,看住妈妈,不让她去父亲的房间里哭。
可是这个活儿可能比陪伴父亲还辛苦。
整整一个下午,母亲要么就偷偷地跑到父亲身边去抹一把眼泪,要么就坐在一楼的客厅里,哭哭啼啼,唠叨个不休。
一会儿祈求上帝让父亲健康如初,一会儿又说什么如果父亲真的走了,她绝对不会独活,一定会跟着父亲一起去。
然后又开始哀叹,没有提前给她们几个姐妹找到一个好婆家,她就算是去见上帝都不能安心。
说着说着,又开始新的一轮哭泣……
简觉得自己都快要被妈妈给搞崩溃了。
好在,曼丽真的把那个神奇的医生给找回来了!
一看他那副样子就能够感觉到水平不一般,父亲这次一定有救了。
越想,简越觉得曼丽真的是这个家里的小福星。
不由得双手合十,真心感激上帝能够如此的眷顾他们一家人。
而此刻二楼的主卧室里,所有人的表情都很凝重。
两个小的挨在一起,身体紧紧的贴着墙,脸上是满满的惊恐。
却连眼睛都不敢闭,就这么死死地盯着站在床前的那个男人的手,看着他将一根很长很长的细针一点一点扎进父亲的腿里!
伊丽莎白奓着胆子,和曼丽一起站在铜床边,只是那死死握住床柱的手因为用力,惨白到能够看到手背上的血管,足以证明此刻她的内心有多恐惧。
“去打盆温水来,我要看看伤口。”
阿朗将第四根银针插,进班纳特先生大腿处的穴位后,朝曼丽说道。
“谁去端盆热水,再拿点干净的棉布过来?”曼丽翻译给了自己的三个姐妹。
“我去!”
没等她话音落下,站在墙边的吉蒂转头就往外面跑。
看到医生不再往父亲身上扎针了,房间里那种紧张到快要窒息的气氛也稍微好了一点。
莉迪亚都敢凑过来,悄摸摸的在曼丽的耳朵边问话了。
“三姐,医生说什么啊?爸爸不会死吧?”
说着,她绿宝石般的眼睛里,已经快速的蓄满了泪水。
看着妹妹那掩饰不住的惊恐表情,曼丽叹了口气,伸手在她淡金色的卷毛上揉了一把:“不会的,父亲不会死。”
“那可不一定。”
旁边正在低头为班纳特先生解着绷带的阿朗此刻却毫不留情的冒了一句。
“摔伤后没有立刻清理,甚至没有及时把血止住,现在血都快流干了!能不能活要看你们父亲的运气,我可不敢保证他一定会没事。想要保证,你们得去求你们的上帝。”
好在,这话他是用华语说道。
曼丽只觉得一阵无语,好一会儿才强挤出了一个笑容,干笑道:“阿朗先生的英语听力真好。”
所以,你所谓的不懂语言其实就是不想张口说话,对吗?
而别人说什么你全都能听得明白!
“三姐,(曼丽),医生说什么?”
看阿朗一连串说了那么一堆,却一个字也听不懂,伊丽莎白和莉迪亚顿时都急了,一起问道。
“医生说,有上帝保佑,我们的父亲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听她这么解释,阿朗又抬头看了她一眼。
好在这一次终于没有再说什么,又低头继续去解绷带了。
解开绷带,看了班纳特先生腿上的伤口之后,阿朗的脸色终于好看了许多。
总得来说,之前的加尔医生还是认真负责的。
虽然身上其他部位的小伤口,没有及时处理,甚至连管都没有管。
又因为缺少药物,没有办法为班纳特先生完全止住血,但至少在腿部伤口的处理上是花了功夫,而且清理的很干净。
几个小时过去了,伤口虽然明显有发炎的征兆,却并没有恶化。
阿朗重新帮班纳特先生清洗了伤口,又为他涂上自己带来的药粉,再次包扎。
接着他从背来的背篓里拿出了一包应该是在家里就先配好了的药材,交到了曼丽的手里,问道:“会不会熬药?”
曼丽眨巴了下眼睛,没敢应承。
虽然她会自己按照记忆弄一些偏方啥的,可那根本不专业啊!
在真正的医生面前,她可不敢不懂装懂。
煎药这种事,以前都是在医院里直接让药房煎好才去取的,那种在自己家拿个小药锅煎药的事,曼丽还真没干过。
看出了她脸上的迟疑,阿朗反倒一副意料之中的表情。
“果然非我族人。”他低喃了一声,语气里又是淡淡的失落。
他站起身,再次将自己的篓拉了过来,在里面一番翻找,从最底下拿出了一个大的陶罐。
是的,就是那种接水用的罐子
只是,这个罐子的外面还有底部都已经烧得黑黑的了,一看就不是用来盛水,而是用来替代煎药的锅的。
“千万不可碰铁器,用这个熬。将药材放进去,放三碗清水,大火煮开,然后改小火慢慢熬制,三碗水煮成一碗后,把药渣篦干净,端过来,会吗?”
阿朗将陶罐和药同时递给曼丽,耐心又详细的嘱咐道。
曼丽连忙答应。
想了想,又问道:“要不,先生您也去休息一会儿吧?有我妹妹们在这里,该拔针的时候让她们去叫您。我去厨房看看有什么吃的,你多少也吃一点?”
“不用,我看着。”阿朗头也没抬的拒绝道。
曼丽拿着药和碗去到厨房,按照阿朗的吩咐,一丝不苟的执行着。
可这熬药绝非一时半会儿就能立刻熬好的,她也只能耐心等待。
在等待的时间,她将自己之前在尼日斐花园卤好熏制过的猪肝还有猪心拿了出来。
放了几天的东西自然不能再作为凉菜就这么吃,她将它们改刀后,和洋葱,胡萝卜炒了大大的一盘。
这个时候自然没有办法再蒸米饭,好在之前母亲已经让人烤好了面包,还有一碗玛莎做的蒸蛋羹,曼丽就将它们全部放在一起,让人给阿朗端了上去。
结果,没等药熬好,玛莎就已经将吃得干干净净的碗盘收回来了。
“那个医生全给吃完了!这么好几盘子菜都吃了,还把我做的蛋羹也吃完了!”
玛莎一脸兴奋的对曼丽说道,眼睛里是赤祼祼的炫耀。
曼丽好笑地睨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这不是很正常的吗?
先不说那么一个大男人,从中午到现在滴水未进,肯定早就饿了。
单说一个流落在异国大半年了的人,忽然看到了家乡菜,仅仅那份激动,也会让他吃得干干净净的。
只希望这位先生能够吃得高兴,然后更加用心的为自己的父亲诊治吧!
曼丽在心里默默地祈祷。
曼丽再上楼的时候,父亲腿上的银针已经拔了。
重新换过的棉布上也没有了血迹浸出。
最重要的是,他的腿上已经被上了夹板,甚至连脸色看上去也不像早上那般青白青白,弥漫着一种隐隐的死气了。
看到这儿,曼丽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却忽然腿一软,差点没有一头栽在地上。
“曼丽!”
“三姐!”
“我的宝贝儿!”
都守在床边的班纳特太太还有几个姐妹,看到这一幕顿时都着了慌,全都跑过来将曼丽紧紧围住。
班纳特太太更是将她紧紧搂进了怀里。
“我没事。”曼丽轻声说道。
可是却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晕得连眼睛都睁不开。
阿朗从床边走了过来,抓住她的手腕,帮她号起了脉。
片刻之后收回了手,神情复杂地看了她一眼,转身就走。
“医生,我女儿怎么样了?她得了什么病?上帝啊,你不能这么对我,先是我的丈夫,又是我的女儿,哎呦,你这样,是想要了我的命啊!”
望着虚弱的女儿,班纳特太太悲从心起,忍不住又开始哭了起来。
旁边的几个姐妹,又是劝,又是跟着哭,房间里再次乱成了一团。
曼丽只觉得头更疼了。
她挣扎着想要起来,这时旁边却传来了阿朗的嗤笑声。
“连自己都不知道心疼的人,上帝才懒得管。”
他又听懂了!!!
曼丽绝望的默默翻了个白眼,连站起来的劲儿都没有了,只觉得自己的“一世英名”在今天一天算是完全消耗殆尽了。
估计在这个人的眼里,自己,还有自己的家,都是一群奇葩。
白给他吃了那么多的肉!
看破也别说破啊!
她咬着牙,在心里暗暗地嗔道。
曼丽强撑着要站起来,偏偏此时那个阿朗忽然又开了口:
“都别围着,她需要睡觉。”
这句话是用英语说的。
声音很大,即使发音有点古怪,可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听懂了。
“哦,对,我们的曼丽太辛苦了!她今天来来回回跑了一天,是不是到现在连口饭都没有吃呢?”
班纳特太太第一个反应过来,想通了之后,更是心疼了起来:“我的宝贝儿,你赶紧去睡觉!这里有我,你什么都不要管。玛莎!玛莎!”
说着,她又要去找她的摇铃。
“妈妈,别叫玛莎了,爸爸需要安静。”
温柔细心的简第一个过来拥住了母亲,而伊丽莎白则快速揽住了曼丽的肩膀。
“我扶你回房间,这里你不用管。”伊丽莎白半是强迫的拉着曼丽就往门外走。
“对对对,不光是曼丽,你们都走,全都回去睡觉。今天也都忙了一天了,这里有我。”
班纳特太太这会儿终于意识到了自己才是这个家的主妇,丈夫躺倒之后,此刻自己才应该是家里的主心骨。
而不是将负担全部放在一个孩子的身上。
她的眼中顿时浮现上了深深的愧疚,扑过来有一次抱住曼丽的头,在她的脸上使劲的亲了一口。
“宝贝儿,安心睡觉去,这里有妈妈在呢。”
语气难得的坚定。
曼丽抬眼看了看妈妈,神情里还是有几分不放心。
可是此刻的她真的累极了,加上感受到了亲人们的疼惜——
就好像一个强装大人的小孩子忽然找到了依靠一般,整个人都瘫软了,再也提不起一点儿劲儿。
她转头看了看阿朗先生。
那人正侧坐在床边,一只手撑起父亲半边身子,另外一只手将碗里的药慢慢的喂进他的嘴里。
动作娴熟而自如,背对着她们,似乎这边的吵闹完全没有听进去半分。
望着这样的一幕,曼丽不知道怎么的,心忽然就安了。
她没有再拒绝母亲还有姐妹们的劝阻,老老实实地回了自己的房间。
看到她出来,玛莎连忙将一直温在炉子上的热水提了过来,熟练的给她将浴桶倒满。
在临跨进浴室前一分钟,曼丽还没忘转身交待了一句:“也给阿朗先生烧点热水,再去把……去把那个新的浴桶拿出来,给他放到房间里去。”
在交待完这些之后,她终于阻挡不住困意,匆匆洗了一个澡后,就去梦周公了。
再度醒来时天色已经大亮,曼丽心里一惊,胡乱梳洗了一番就匆匆的走出了卧室。
昨天晚上是最重要的一夜,事关父亲生死。她原本准备稍微睡一会儿就起来看看父亲的,没想到一觉睡到了现在!
她一边自责一边快速的朝父母的卧室方向奔去。
结果刚刚走到楼梯处,就被正从一楼上来的阿朗给叫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大家的支持,看到你们都还在,真的好开心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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