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玉殿距离同心殿并不远,但这一路过去,脚下的路程就好似地老天荒那么长。
萧妙磬知道萧钰心急如焚,那是他的父亲和生母,那是两个宛如火.药般一碰撞就会爆炸的人。
父亲要对生母兴师问罪,而他这个做儿子的,却因为一双不便的腿脚,连赶过去都那么吃力。
是以萧妙磬催促着推轮椅的侍卫:“再快一些!”
渐渐的,他们离同心殿越来越近。当同心殿就在眼前时,响亮的巴掌声也从殿中赫然传出,夹杂着甘夫人的痛呼。
萧钰面色骤变,惊急中又沉如深渊。
不需看就知道殿内发生了什么,这一刻,萧妙磬不能不承认心里滋生出一股阴暗的快意。甘夫人对她多年的苛待,还有这次的事件,她无法不怨怼。那抽在甘夫人脸上的巴掌,唤起了萧妙磬深心处的痛快。
但大哥很焦急,很痛心……
萧妙磬狠狠压住私心底的情感,快步冲进同心殿,当即就看见甘夫人已被打翻在地。
钗鬓歪斜,发髻散开,甘夫人脸上是猩红的巴掌印。她捂着脸,坐在地上,含泪仰视萧绎,眼中的痛苦和绝望教人心惊不已。
萧妙磬冲过去要扶甘夫人,“母亲!”
似没料到萧妙磬会在这时出现,甘夫人一愣,随即倔强挥开萧妙磬,“滚!我不需要你来帮扶!”
甘夫人手劲儿不小,萧妙磬蹉跌两下方站稳。
萧绎也对萧妙磬的出现而惊讶,开口道:“添音?”
下一刻萧钰进殿,他面沉如水,毫不掩饰怨责的口吻:“父亲如何能动手打母亲。”
萧绎尚着披风盔甲,风尘仆仆,浑身还带着战场未褪尽的血腥杀气。整个同心殿因他而压迫至极,他隐忍低吼:“本以为她只是要送添音去洛阳,我回来才知,她竟纵容侍卫用斩.马.刀阻拦添音!添音和甄素若命有差池,她拿什么来抵!”
萧钰行至萧绎与甘夫人之间,将甘夫人挡在身后,直面萧绎,“纵然母亲所行偏差,父亲亦不该动手,莫忘母亲是您的结发之妻!”
甘夫人颤抖着咯咯笑起来:“是啊,结发之妻,可你父亲早忘了!”
萧绎面色寒的要滴出冰水,看向甘夫人的眼神里,却含着什么的隐忍的难以窥知的东西。他恨恨一叹:“你可知自己都错在哪儿?”
“知道!这么多年我还能不知道吗?伤了你的甄素,你的添音,我便是罪无可赦!”甘夫人近乎绝望的笑起来。
“你——冥顽不灵!”萧绎低吼,“大争之世,实力说话!天子已无权,不过是厉太师手中傀儡。他们册封添音为贵妃,你便将人送去,是明摆着告诉天下,我萧氏不过外强中干软弱可欺之流,甘愿被厉太师掣肘?!”
萧钰沉声道:“母亲已知道错了,父亲息怒。但父亲不顾结发之谊,掌掴原配,难道便是无错?”
萧绎面色更寒,两眼喷射出冷厉的光芒,直欲弑人。他向旁侧一指,“你让开,你母亲犯下大错,你替她说情也无用。”
萧钰寸步不让,“母亲做错的事,便由儿子代她受罚。事关生母,我不会妥协。”
“你——”
殿中侍婢们尽数伏在地上,连头都不敢抬起。萧绎的气场已令她们感到压迫,偏偏萧钰意态坚决,顶风而上,浑然又是一股浩然气势。两相较量下,仿佛将空气都化为重重岩石,压在所有人心口。
无声之时,亦是暴风骤雨。
萧妙磬察言观色,脚步轻轻靠向甘夫人,想再将她扶起。谁想甘夫人忽然间从地上冲起,整个人朝着萧绎撞过去!
这一下来的突然,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甘夫人狠狠撞在萧绎身上,如疯了般的捶打萧绎。
“负心汉!我恨你,我瞎了眼才嫁给你!瞎了我的眼啊!”
双眼通红,歇斯底里。萧绎被推搡得几欲站不稳,双眼亦化作赤红,大手钳住甘夫人双手,喘着粗气吼道:“你发得什么疯!该好好瞧瞧自己现在的样子!”
“对!我现在的样子奇丑无比,我也疯了!”甘夫人眼泪倾盆而下,“你知不知道,我真恨不得杀了你!”
“你冷静点!”
“负心汉,有本事就处死我!你处死我啊!”甘夫人目眦尽裂。
轮椅上的萧钰,此刻已无法形容自己的心情。
眼睁睁看着父母在他面前争吵殴打,他却连最简单的拉架都做不到。
无能为力的悲怆,烧了满腔满壁。
“父亲、母亲!”
而就在他悲痛出声时,一个推搡间,甘夫人被萧绎推坐在地。
萧绎口中犹然怒吼:“甘孟蕤!”却在失手将人推倒后,一时惊住。
瞬间的死寂里,是萧钰痛彻心扉的凄哀。
他连搀扶起生母都不能,只能看着萧妙磬跑到倒地的母亲前面,将人揽起。
这回甘夫人没有推拒萧妙磬,她坐在地上,像个即将失去神智的行尸走肉般,发出断断续续的低笑。
笑声听在耳里,犹如是钝刀在一下下刮着什么,那样的刺耳、不甘、怨怼。
“萧绎……”
甘夫人最后只吐出这两个字,就晕在了萧妙磬怀里。
这一刻,萧妙磬好像在哥哥眼里看到了惊涛狂涌,那是怆然、挫败、自责,是对自己无能为力的痛恨,和对萧绎的失望埋怨。
萧钰手中的岫玉,被捏得近乎要碎开。掌心的汗水沾染了整块玉,黏腻不堪。他猛地一手撑在轮椅上,身子一用力,整个人脱离了轮椅向甘夫人这里扑来。
萧妙磬不由倒吸一口气,看着萧钰落在了甘夫人另一侧,从她怀中接过甘夫人。
躺在萧钰怀里的甘夫人,面色苍白,发髻散乱,眼角缀着泪珠。虽已晕厥,却像是潜意识陷在绝望的恶梦里,发白的嘴唇微微抖动。
萧绎不自禁大步而来,“孟……”
“止步。”打断他的是萧钰冷冷的声音。
萧绎不由僵住,“予珀……”
“予珀”是萧钰的字。萧钰看也不看萧绎,垂头低语,音色却冷然如数九寒天:“父亲甫从战场归来,煞气太重,不宜留在同心殿。父亲一路劳累,请更衣歇息。”
“予珀,你……”
“儿子会先陪着母亲,还请父亲不要再出现,莫惹怒了母亲,伤她身子。”萧钰说罢,转头向那些跪在地上的侍婢们,“都起来,整理床铺,安置母亲,速请医女。”
视线再次回到萧绎身上,“父亲请回。”
冷冷的四字如珠玑落地,溅起满殿冷意。萧绎也仿佛在这冷意中僵成冰雕般的人,一颗心寒浸浸的越沉越深,愈发觉得冷。
在不知道甘夫人所为之前,他还在庐陵战场看着夜晚的明月,思念甘夫人;他和萧钰父子齐心,将庐陵那块硬骨头嚼下来。
转眼,在战场上算无遗策、临行前还给他留下制敌计策令他大获全胜的儿子,此一刻看也不看他,失望而疏离。而他的夫人,昏迷前哭笑的姿态,似骨钉钉入他脑仁中。
萧绎僵立良久。
萧妙磬面色复杂的看了眼萧绎,垂下眼,默默帮侍婢扶起甘夫人。侍婢送甘夫人去床铺,萧妙磬接着去扶萧钰,送他回到轮椅上。
在这三人的冲突里,她看起来像个局外人。可偏偏一切的源头都是她和阿娘,她说不出是什么心情。
很快医女就来了,萧妙磬推萧钰到甘夫人榻边。医女跪在床前,为甘夫人请脉。
没人理会萧绎。
萧钰问医女:“母亲如何?”
医女的神色有瞬间的惊讶,尔后是不可置信,她回道:“长公子,夫人她……她有喜了。”
完全没人能料到,一时间满殿屏住呼吸。
萧钰握着美玉的手蓦然一紧,心中掠起惊涛骇浪,半晌,手才慢慢放松。
而萧绎,整个人都傻了。
当年甘夫人产下萧钰后身子亏损,被诊断为再难有孕,要么萧家也不会连着进了三房妾室。这些年萧绎时常留宿甘夫人处,甘夫人始终没再怀上一儿半女。在所有人看来,医女的宣告比晴天霹雳还教人震惊。
萧妙磬蓦地明白什么,低语道:“难怪母亲近来情绪激烈……”
医书里讲了,女子遇喜后经常有激动易怒的现象,甚至明明自己有所意识,却控制不住。
甘夫人为情所伤,多年积怨,厚重的情绪因着怀孕而尽数爆发。
怪不得啊。
萧绎略微发颤的声音响起:“多久了?”
医女答:“已有两个月余。”
两个月前正是萧绎出征之际,他再问:“孟蕤自己不知道吗?”
伺候甘夫人的侍婢们叩首,“夫人偶感不适,婢子们想请医女来,却都被夫人拒绝。至于夫人自己,确是不知道有孕在身。”
萧绎说不出话,之前气势汹汹的怒火,现在全然熄灭,看起来隐忍而自责。
萧钰嘱咐道:“既然母亲有喜,我会添置人手,你等都尽心照顾。有事便来报我,一切以母亲和腹中胎儿为重。”
众人拜伏答是,萧绎伫立良久,蓦地懊恼一叹,一拳击在自己大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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