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这仪云阁,上辈子连梁淑甯都忘了,究竟是来没来过,她性子本就沉闷,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地,唯一外出的动力便是周双白。梁淑甯立在槛窗下看夕照里晃动的人影子,素手打了门帘仍是只身进去了。
仪云阁里的那位,听了来人是那“灾星”大姐,忙得一头卷进褥子里,床头的绣鞋都未来得及置放规整。梁淑仪也就是徐小娘生的二姑娘,心里向来不喜欢她这位大姐,梁淑甯也都跟明镜似的。可再不对付也投在了同个屋檐下,两人天生是冤家。
梁淑甯瞧了一眼裹在罗衾里的人,只觉得有些恍惚了,前世姊妹俩明里暗里争斗了也有十多年,一是为梁植的偏心,二则是为了周双白。不错,二妹也是慕恋着周双白的。
这个妹妹跟自己性子大不一样,爱玩爱闹的,也比她能讨人欢心,只不过梁淑甯上辈子命薄,身死时这二妹仍未出阁,倒不知她后来过得究竟如何。现在想想,当初若不是自己横插一杠子,或许二妹跟周双白也会是一对佳偶。
记忆跟面前半坐在光影里的半大孩子重叠在一处,梁淑甯看了眼那故意撂在外面的微肿起的手心,忍不住努了努嘴。
“二妹妹?”见她半阖着眼,梁淑甯试探地唤了一声。
梁淑仪心里嫌弃这个病秧子,偏还是个嫡女,也顺带着挡了她小娘的路,怎么能不厌弃她?“大姐姐难得来,这回怕不是来看我被打死了没?”梁淑仪只小了一岁多,说起话来却夹枪带棒地,一看就是平日里骄纵惯了的。
真是有良心的,生辰宴上搞出这样的事故,父亲抵到面上罚了几下手板,这会儿倒先叫起冤屈来。见梁淑甯不理会她,心里更窝了一团火,阴阳怪气地,“好在双白哥哥知道疼我,送了上好三黄膏来,说是心疼我女儿家伤了手。”当然了,这个是她瞎编的。
这个妹妹嘴毒,向来知道怎么戳她的心窝子,一般这个时候怕是梁淑甯该挂不住脸了,可今时不同往日。梁淑甯估摸着,周双白初入梁府,父亲不知有心还是无意,拨去的吃穿用度并不宽裕,哪里还有闲钱给她送三黄膏,“那你跟双白哥儿关系确实处得好。”梁淑甯语气淡淡应和了一句。
“那是自然的,双白哥儿千般好万般好,人以群分,离近了连带着我也好。”梁淑仪只当她吃味,毕竟是年纪小,口直心也快,为了气梁淑甯什么话都敢往外蹦。
“只怕是妹妹年纪小,也没见过什么人物罢。”梁淑甯一副老人家口气,颇慈爱地望着眼前的妹妹,存心了想揶揄她玩儿。
“你知道什么,我小娘说了,双白哥儿年少成才,学问相貌都是顶好,父亲看重他,认了他想必也是给梁家未来添个倚仗,若是未来真中了状元郎……”姑娘家脸皮薄着,梁淑仪到嘴边儿的话又噎了回去,只是偏了颊去,红透了耳根。
梁淑甯被她给逗笑,不得不承认,自己这妹子瞧人的眼光竟也这样毒辣,分明是要一语成谶。至于她后半句,猜也该猜出来,家中丰哥儿尚在襁褓,若周双白真中了功名,自然撑得起梁府的门面,到时候梁植便不必大费周章打什么榜下捉婿的算盘,家里就有现成的一位不是。
瞧二妹羞赧着脸,梁淑甯眸色清冷,心里暗忖着,那妹妹这回可要抓紧了这未来状元郎,这辈子的状元夫人便由你来当罢。“你有哥哥疼,自然也不缺姐姐这份儿,这不特地了带血燕给你补身。”懒得再同她周旋,起身欲走。
“谁稀罕你的,不知哪里淘腾来的次货,爹爹向来最疼我,什么样的金丝燕盏是我没见过的。”梁淑仪只觉得今日的大姐说不出哪不对,被她像逗小孩儿似的看了半天,终于性子发作起来寻衅。
只是这股子邪火还没来得及烧热,就被屋外进来的徐小娘给生生打断了,“和甯姐儿说什么,这样热闹?”想必听壁脚有一会儿了,见梁淑仪嘴里愈说愈不上道,速即进屋打圆场的。
那徐小娘是典型江南女子,面皮白净保养得当,全然不像生养过的,难怪会荣宠不衰,语调里带了点吴娃越女特有的娇媚,手上松落落地套了一个南工绞丝软玉镯,两股子并得精巧,做工也不输扬工的玉连环了,“怎的呀?惹得大姐姐不高兴了?”徐小娘佯装着打量起两边脸上的神情,那梁淑仪正吹胡子瞪眼,一副要斗架的样式。
徐小娘一直把梁淑甯当小孩儿好哄弄不假,只是台面上她仍是府中嫡女,怎有说怠慢就怠慢的道理?徐小娘会做人得很,立时板起脸就要训起梁淑仪来。
梁淑甯却侧身一挡,徐小娘看着大姑娘今日周身气度与往日大相径庭,褪了那股子怯意,正想细究,却听梁淑甯张嘴轻声有礼地,“淑仪是小孩子,我不会同她计较。”
还是平日里那个慢条斯理的模样不错,只是眉眼间微露的锋芒,竟教徐小娘都忍不住抽了一冷,不同小孩子计较,言下之意该同这教孩子的计较了。
徐小娘出身不算好,地方芝麻官之女,还是个庶的,家中嫡母又苛得紧,自小没少在那嫡庶之上吃过亏,方才梁淑甯分明端出了那股子嫡女的派头,居然把她给唬住了。平日里软脚虾一样的大姑娘,落了一趟水,倒就地学会放冷刀了?
邪门儿!徐小娘正想着开口辩驳什么。
又听她慢声道,“丰哥儿可睡着了?我来一趟,顺道瞧瞧他。”
徐小娘当下想起自己可是生养了府上唯一的哥儿,立马腰杆子又硬了几分,“丰哥儿睡了,难得甯姐儿来,在旁瞧几眼,不打紧。”
梁淑甯回想前世,跟这位徐小娘倒真没什么交恶,其实说句公道的,梁植强势,一颗心又全想着如何在官场摸爬,最忌衅起萧墙,对这后宅也是铁腕操持着,但人心总还有点温情在,徐小娘毕竟给他添了一对儿女,人心本就是偏着长的,也是人之常情。
再说回这徐小娘,除了将自己房里的滚刀肉晴玉给硬塞进了她凝霜阁,除此之外明面儿上还真算过得去的。
徐小娘娘家地方小,随梁植入京后,一直都苦于交际。毕竟这儿是四九城,谁家还没个做京官的远房发小?鼻孔看人那是常有的事。梁植虽说是个四品官,家里正妻位还空着,京城里的太太小姐们有个雅集诗会,投壶捶丸什么的,下拜帖还是都冲着梁家嫡女脸面上来的,谁又有心去巴结个四品官的妾室呢。倒是想给梁植说亲续弦的真不少,可见,这徐小娘自己也内忧外患的。
此时丰哥儿在摇车里正酣着,软嘟嘟的甚是可爱,梁淑甯想着似乎自满月宴上见过一次,后便再没来看过,作为家中长姐也确实说不过去,自己做得欠缺,便不兴不落人家口舌的。这徐小娘既为人母,则为子女计之深远,人物面面观,何苦不就事论事,人性本善变,日后且行且看便是。
和徐小娘又踱回外间客套几句,认秋忙得上来迎她,像是生怕自家小姐在内室被人欺负了似的,梁淑甯这厢正准备告辞了。
这当儿,那屋里的病号儿却特意趿拉了鞋出来,专门为了叮嘱梁淑甯,眉飞色舞地,“大姐姐愿意出来走动真是大好事,恰巧那家学吕先生刚交代了,姐姐近日总告病已落下不少功课,待开春了必要抓紧补上才行。”
这个二妹,可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梁淑甯只得蹙眉苦笑着应下。
说起梁府家学这个事儿吧,也算是梁植费了苦心的营生,梁家刚搬到京城时,不知使了什么手段求来了枞阳吕鼐先生授课,在府内办起家学来。吕先生的名字便是金字招牌,招揽来京中不少学子,其中也不乏权贵之后。梁植也不收酬金,学生们的家里便备了礼上门拜访,一来二去,梁植也在这京官圈儿中渐渐理出了脉络。
光是人脉不够,梁植更是叫自家的姑娘也跟着旁听,当然这又是另一盘计算了。
可梁淑甯心里苦着,搁在过去,能天天见着周双白的机会,她都宁愿告病不去。只因她打从心里讨厌念书,那吕先生严格,只要是入了课堂便一视同仁,梁淑甯脑袋瓜子不济,看着书上的字儿就犯浑,一提起来对答便恩恩呀呀脸面尽失,姑娘家面皮子薄,回了凝霜阁就忍不住抹起泪儿。
可一直装病躲着,总也不是个办法。梁淑甯一边领着认秋往凝霜阁走,一边往连廊下的坐凳栏杆朝外看,银杏树叶子半青半黄的,雾皑皑连成一片,与这彩画枋梁下的青金色挂落倒是相得益彰的鲜亮,只是不看不打紧,定睛瞧西边那扇镂花窗缓缓行过的人,那张脸,怕是梁淑甯再来一辈子也难忘了。
“姐儿,怎么不走了?”认秋看着自家姑娘突然顿住了步子,不明所以。
周双白原半垂着眸子不知在想什么,此刻却倏地抬了眼,也望向过来……
可惜梁淑甯偏头的动作太打眼,且起手慢了一程,突出得格外明显,两人就这么避无可避地打了照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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