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挨到尾巴这会儿,家学课程便也松了些,一来吕鼐先生授课向来是采取先紧后松的策略,前期严厉将底子攒牢,到了后期便能给足学生们理解沉淀的时间,二来年尾空出些时间让学生们或请教之前未弄懂的地方,或是温习下一年即将所学,三来年尾的节庆日多,也想让大家稍微从学业的重压下轻解出来。
可来年开春呢,再复课时却要先进行小试,后几名的学子便直接剔除出去,不得不说这招着实阴损,这节日一个连一个,等来年谁肚子里还剩去年的存货?吕先生却说了,这是为了契合春闱的时间,提前给大家一点身临其境的紧迫感,也是他在教书理念上与其他夫子的大不同。
这会儿算是一年里,学堂难得清闲的惬意时光,不少人抱着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的心态,心思早不知飞哪儿去了,可惜梁淑甯并不在这拨人里。
她正愁着之前欠下的课业,以往大半年的功夫她压根儿没将心思放在读书上,更不要说这副病怏怏的身子,隔三差五地告假,如今能稍微消除吕鼐先生对她的偏见就已经很不容易了。那春日小试时日尚早,可近在眼前又有现成的困扰,今日吕鼐先生布置了课后的习作,自作一首七言绝句,以家中一隅景色为题。七言五言的格律早在上半年讲过,梁淑甯对此根本一窍不通,只后悔前世没多读些诗书,不然这会儿也能拿来稍微救救急吧。
认秋拎着墨匣子跟在自家姑娘后头,明明早上还好好的,这会儿唉声叹气摇头,一副打不起精神来的模样。
梁淑甯下了学并未直接回自己的院子,而是去了祖母那儿,昨日祖母便让院里的大丫鬟识春来递话,说是府上新进了个扬州的厨子,教她这扬州小匣子(小孩子)特来尝尝地不地道,若她尝过说好才许人家留下。梁淑甯知道祖母嘴上不说,其实心里最会疼人,她外祖老家便是扬州的,小时候也曾回祖宅住过几个月,只是后来阖家北上入京,说起来长到十多岁倒一次没回过。
梁淑甯想到这些,心头的阴霾便一扫而空了,蹦蹦哒哒地奔向祖母院儿里的脚步也分外轻盈。只是进了里屋,刚撩开夹棉锦帘子,便听到屋里传来谈话声,祖母这会儿还有别的客人不成?
梁淑甯步子缓下来,看到这会儿祖母正与周双白品茶相谈,他面上和煦如清风,倒吓了梁淑甯一跳,他何时连祖母都哄得这般妥帖了?
梁老太太正和双白叙话,瞧见自家傻甯姐儿杵在入户,又一副呆乎乎模样,竟也不知到跟前儿来,忙笑着招手叫她,“甯姐下学啦?”
周双白轻放了手中的茶盏,他坐着,转过来的视线恰巧与她平视,面上笑得淡淡的,却有种大地回春的错觉。明明今儿早上还冷面寒铁的来着。
梁淑甯点点头,抱着暖手筒子慢慢往祖母跟前儿去,“哥…哥也在啊。”直律律冒出这么一句,也不知是在问谁。
祖母扯了她的小手裹在手心里,还热着,冲她笑道,“双白是个有心的,前儿偶得了西方几卷佛经,这会子就送来孝敬我呢。”
梁淑甯忍不住嘴角轻抽,祖母这话说得冠冕,周双白怎么看也不是孝子贤孙啊,怕不是自个儿特意诓人家去找的吧,特意留他们俩吃饭为着什么目的,梁淑甯看破不说破,忍不住心里叹口气,说白了祖母还是为着她呢。
周双白自然不会多这些口舌解释,与梁淑甯打过照面便专心品茗,旁若无人似的。
还好这会儿识春恰从外头进来,“老祖宗,传菜开席啦。”听这话说的,便可预见菜品之丰盛,梁淑甯愈发能肯定这事儿是祖母早计划好的了。
席间,梁淑甯也不怎么抬头,总怕面对着周双白,会莫名想起前世那些乱糟糟的一团,只怕再露出什么马脚来,只是埋头吃饭,还好旁边有认秋替她餔菜,不然,怕是周双白面前那盘生肉藕夹她是吃不上口了。
最后上的几盘糕粿点心则是她的最爱,赤豆元宵配上五仁糕,又甜又软,小姑娘吃开心了,之前刻意绷紧的嘴角也松懈起来,无意间漾起一种餍足的笑容。梁淑甯打小就最爱这些黏糯香软的甜食,脸颊一鼓一鼓地咀嚼着。
周双白挑目瞧她,共用了三块五仁糕,一小块千层油,连赤豆元宵糊也送了两碗,倒勾起他的好奇来,携玉勺也舀起一勺,送到唇边。
甜的,带着淡淡的桂花香。
“味道如何?”祖母目下含笑,倾着身子问吃饱喝足的小淑甯。
梁淑甯漱过茶,正拿着绢子擦嘴,狠点两下头,“好吃,怕是以后甯儿要常常来祖母这儿蹭饭了。”看样子是真心对胃口。
“你个小馋嘴,倒以为祖母请客是能白白吃的吗?”梁老太太笑着指她,“你父亲前几日可是跟我提了,大丫头现下身子调养起来,也该把先前欠下的课业给好好恶补一番了。”
梁淑甯听了立马哭丧了小脸,她本就够愁的了,这下连祖母都不能疼疼她,可饶过她吧。
祖母又转头朝周双白打趣儿,“还有你,双白哥儿,吃了祖母一顿宴,往后甯姐儿补课业的担子,你呀,可得顶上了。”
周双白神情仍是浅淡,不置可否。
在座约只有梁淑甯的内心受到震动,祖母求您行行好,让周双白来辅导她,她宁可自己关了禁闭,日日头悬梁夜夜锥刺股,也不跟这么座冰山面面相觑的,光想一想就觉得浑身发冷。
梁淑甯朝周双白努力作出友善一笑,眼里却焦躁得隐约光火,好像在期待他赶紧开口拒绝这个骇人的建议。
周双白垂着眼,缓缓吹着杯中的茶汤,扬州的魁龙珠,口味是他喜欢的,见他勾了勾唇,半开玩笑半认真,“若是开春教出个女状元来,祖母又该如何赏我?”
“那我这儿可没了,到时该找你妹妹讨去。”梁老太太忍着笑,朝淑甯努了努嘴。
“……”压根儿也没人问她的意见,梁淑甯苦着脸笑笑,合计着一顿饭的功夫,竟被祖母彻底给卖了。
祖母果然是有预谋的,这前脚吃完饭,后脚在这暖厅里就设好笔墨纸砚,给周双白腾出地方来授课。
梁淑甯被这么赶鸭子上架,也没别的辙,只能默默接受了,至少,眼下不必再为课业发愁了不是,梁淑甯只能在心里这么安慰自己。
周双白也毋需有所准备,便从她一窍不通的诗文格律开始侃侃而谈,看着他高挺清俊的侧面,沉吟间开合的嘴唇,梁淑甯经不住有些出神,若她能有这样的一位哥哥,真是极好的。况且她之前就决定尝试着跟周双白好好相处,不管怎么说,现今也确实是个不错的机会。
“我方才说的,可都记下了?”周双白瞧她眼神有些迷茫地望向自己,停顿道,既是决定教了,自然是要认真教的。
梁淑甯啊一声,便低下头继续记着手中的札记,只是一时想不起来了,那个“赋比兴”的赋该是怎么写,两条淡眉不禁蹙在一处。
周双白走近了身去看她,那股雪松木味也随之靠上来,梁淑甯忍不住紧了紧手里的笔杆,抬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突地想不起赋是什么写法来了……”方才那处写了别字,她手一抖便成了一个墨团子,有些突兀。
周双白微微摇了摇头,下一秒,那玉扇骨般的指节竟缓缓拢上来,将她的小手全然包裹在手心里,梁淑甯不禁挺直了后背,紧接着他平静的侧脸便俯下来,仿佛只差一点便能擦到她的耳廓,他的身影和味道整个将她笼罩起来,引导着她的手在纸上运笔,竖、横折、撇、捺,一共十二画。
离得太近,梁淑甯只觉得呼吸都要被剥夺了,半个身子就这么被他圈在怀里,难免有些僵硬,她克制着自己不要东想西想,自己在他的眼里不过是个小妹妹罢了,只是这样的紧张感过后,竟有种颇为奇异的安心浮现出来。
周双白瞧她记字慢,又特意稍缓了语速,一边轻皱着眉头沉思,一边这么一字一句地讲解给她听,竟是很温柔。
原来,做周双白的妹妹是这样的感觉。
待他讲完,再执笔检查她记下的内容有无遗漏,看着他悉心圈点的模样,既然重来一世,那前尘种种不过是黄粱一梦,与其介怀倒不如忘却,梁淑甯斟酌再三后才开口。
“双白哥哥……”忍不住抿抿嘴,“我以后能叫你哥哥吗?”
周双白抬眼看她,小脸满是认真的模样,有些好笑地反问道,“你先前不就是这样叫的?”
脸上复而浮现出一点窘迫,怕是说错了什么,“不,我的意思是,我往后将你当作亲生哥哥看待,可以吗?”梁淑甯说完,又觉得自己的话颠三倒四前后矛盾,便有些手足无措地愣在了那。
周双白也不搭腔,就这么盯着她如坐针毡似的焦灼模样,却忍不住笑出声来,梁淑甯第一次瞧他笑得这样纯粹,含了笑意的眼睛竟是弯弯的,亮亮的。
缓缓勾唇道,“怎么?你原没把我当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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