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二十章

小说:撚青梅 作者:肥柴
    纸上的小兔子栩栩如生,案上的“小兔子”倒是愈发困得睁不开眼了。

    课上管得宽松,不少人都梦赴黄粱乡,此刻日头晒得正暖,梁淑甯趴在那黄笺纸上困得也睁不开眼,想来都怪之前丢了荷包,辗转几日心里多少惴惴的,也没怎么睡好。当下也怪这添了炭的手炉脚炉实在太过暖和,抬手打了一个哈欠。窝在座儿上就跟裹在被衾里似的。

    其次要怪周双白读诗的声音太过动听,听着听着梁淑甯就忍不住缓缓阖上了摇摇欲坠的眼皮……

    不负苦心,这次总归迎来了一个好梦,梁淑甯梦见周双白终摒弃前嫌,将她当成了亲生妹妹一般照拂,说话时和声细语,眼神也眉梢带笑,再也用不着惧他,更有甚,还能得未来辅丞庇佑一生,美满无虞……

    好不容易撑到放课,覃啸阳左等右等不见帘后的人出来,就探了头过去看,还是第一次见人睡着还这么一副甜蜜的模样,那侧脸迎着日光显得绒绒的蜜桃一般,羽睫轻阖投下蝶翼般的淡影,覃啸阳半晌才回过神,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几下。

    感觉面前明明灭灭有光影闪动,梁淑甯本来就眠浅,缓缓睁开眼帘,竟瞧见覃啸阳直直站在她跟前,正有些怪异地瞧着她。

    梁淑甯蹙蹙眉头,才反应过来,敢情自己的黄粱美梦没做完,这家学都已散了,着实太丢人,忙得撑坐起身来,抬袖偷偷拭了拭嘴角,担心会在同窗面前失了仪,况且他还是倪若的表亲。

    覃啸阳这小子眼尖手快,看到她手下压着的黄笺纸上隐隐约约涂写了写什么,他生性顽劣,突发奇想抽出来瞧瞧,看她课上都想些什么、画些什么。

    覃啸阳毕竟自小练武,手脚利索得很,指头一拈,将那纸揭过来相看。

    还没等他看清纸上的是什么,梁淑甯心下暗叫不好,伸出手去夺,那手背白嫩嫩得初笋一般,直晃了覃啸阳一眼,只是被她抢夺间不小心触到了手,心头竟有些微微发颤,根本也没瞧见那纸上的东西,手指头发虚,那纸便从他指间溜了下去,被风儿一带,直吹到外间去了。

    梁淑甯的一双眼睛是随着那张纸走的,眼见着那张轻飘飘的纸笺飞了出去,莲鞋轻跺连忙跑出去寻,被人看到了不定得多难为情。此时的覃啸阳却像慢了几拍似的,下意识抬手捂住了心口,怎么突突跳得莫名厉害,这会儿怕是……饿得心慌?

    那纸笺也是坏心思的,好巧不巧偏落在周双白脚边儿,好在他正忙着收拾书匣,想必是还没瞧见,梁淑甯性子慢这回却敏捷,绣花莲头鞋一脚轻踩在那纸笺上,生怕它又被风给带飘了,眼疾手快将它捞起,当即对折几下手在了袖子里。

    起腰抬头时,恰好碰上周双白探究的眼神,梁淑甯腿肚子发软,面上仍是打起十二分精神来,朝周双白点头笑笑,“哥哥…还没回呢。”这话显得有些没头没脑的,却能将他的注意力从那纸笺上转移开来。

    可惜周双白压根儿就没上过心,只嗯了一声,那眼神拢共停留了几秒便泰然移开了,梁淑甯松了口气,看这样子应该什么都没看到的。

    好险,梁淑甯有些劫后余生的侥幸,这事要怪就怪那个覃啸阳,好生没有规矩,怎么能不经许可乱动别人的东西,悻悻回身拿起了桌上的墨匣,也懒得理那立在原处的皮孩子,哼地一声转头便走了。

    那姑娘头上的步摇在眼前划过一道闪亮弧线,覃啸阳醒过神的时候,她早就快步出了院子了。他右手握成拳击了左手掌心一下,欸,人怎么这么急着走了,自己准备的东西还未给她呢!

    覃啸阳撩了帘子出来,多少还有些心悸,一抬眼看见周双白还在座上,心说这倒好,立马自来熟似的迎了上去,“双白兄,还没走哪。”

    周双白闻声去看他,刚才心里因着纸笺内容的那点儿暗喜即刻被浇熄了,方才他在帘内跟梁淑甯打闹的场景倒他一丝不落地记着,手上收拾书册的动作也没停,只是冷冷乜了他一眼,暂瞧他是个什么意思。

    覃啸阳心棒槌一般粗的,也莫名觉得眼前的人,似乎对自己有些敌意,回想一下他是淑甯的哥哥,第一次他还误会自己欺负那姑娘呢,想必对他不乐意也是情有可原,面上陪笑套着近乎道,“双白兄大我一岁,我该唤你一声大哥,原先和你家妹子有些误会,这不,早都解开了,淑甯妹妹恰巧同我表姐还是好友,想来咱们都有缘着呢。”

    覃小公子长这么大,哪这么低声下气地讨好过别人,只是看在他是淑甯哥子的面上,不知怎么的,他觉得跟梁淑甯家里人打好关系还是有些必要的。

    只是他这么情真意切一番话下去,面前的老兄脸色看着愈发不佳。

    覃啸阳这心里又突地疼起来,淑甯妹妹果真是命苦的,她这爹爹不疼姥姥不爱的就罢了,还多这么一个瞧着就不好想与,成日里敛容屏气的哥哥,这姑娘平时得吓成什么样,甚惨甚惨,真真是更教人心疼了。

    心里有些讪讪地,覃啸阳面上还是带着笑,将怀里一样物件掏了出来,嘿嘿道,“方才你家妹子走得急,有东西没来得及交给她,这不,还望大哥帮小弟转交一下。”东西是异邦人走贩的小玩艺儿,是他从东城罗陀街买来的,真兔毛攒成的小偶,里头放了响响珠儿,一捏了还能唧唧叫唤,他瞧着有意思,便买了准备逗她的。

    覃啸阳被眼前这冰块脸冻得有些发麻,只好大着胆子将东西塞进这人手里,点点头便先告辞走了,临了没忘瞧了周双白一眼,心下感慨跟这么个人呆久了,怕是迟早寒气入体,伤及五脏。

    周双白这边却是看也不看,只将那东西扔进箧里,那兔偶发出叽地一声响,便被合上了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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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淑甯前几日瞌睡差点闹出笑话,今日课上是断然不敢再躲懒了。而今日课主论证,此次论题为《论语·季民第十六》中的,不患寡而患不均。

    在这么多人面前站起来滔滔不绝是样好能耐,可说句大话,在她瞧着辩论是无端端的口水仗,其实各人心中早有定数,辩到最后大都是谁也说服不了谁的。不过梁淑甯自知没这个能耐,不敢凑热闹便自行缩在座上,呼吸都比平日里细缓一些。

    梁淑仪的性子倒是她这个姐姐截然相反,听了一圈儿帘外学生们的观点,无非是公天下之身、公天下之物,不过碌碌庸才纸上谈兵。她忍不住自行站了出来,落落大方道,“先生,我倒是不大认同方才的见解,正因世上没有绝对的‘均与不均’,才会出现强与弱,贫与富,若是四海之内皆平等,那学子也不必寒窗苦读只为金榜高中,小商小贩也不必走街串巷只为奔波生计,此番‘均’到最后,众人皆寡矣。”

    吕鼐先生捋了捋胡子,“梁二姑娘倒是女中豪杰,言众人之不敢言啊。”。

    帘外众人听了这二姑娘所言,有人钦慕,也有人表示异议。不论如何,这样的话从一个养在深闺的女子口中说出来,倒是很出乎人意料之外的。

    吕鼐先生眯了眯老眼,瞥到梁二姑娘身后的大姑娘梁淑甯,放下拈胡子的手,道,“不知道大姑娘可有何不同见解?”

    吕先生倒没什么旁的意思,只是随口一问,这大姑娘生性敛腆,叫起来问话常答的两句是“不知”、“亦然”,这些时日来看大姑娘在其他方面颇有进益,不知这人前畏缩的毛病可有厘正。

    梁淑甯被点到名字,心里自然叫苦,只是也没之前那样抵触,毕竟自己也不算个真正的小孩子,她由帘后缓缓站起身来。

    帘外,则有两道目光第一时间微微偏转过来。

    外人大抵不知梁府内的情况,梁植对待两位女儿显然没有一碗水端平过,所以这一题叫梁淑甯这个不受宠的大姑娘来答,显得十分机妙。

    “学生以为,”那声音软软糯糯地,不疾不徐,“天下既有多与寡,贫与富之别,皆是因‘不均’而起,无‘不均’就无所谓多寡贫富,世人便不以为贫、不以为寡,可见多寡贫富来自‘不均’,而‘不均’又源于世人间的相攀相比。杜绝不均况连孔圣人都拿不出利策,可杜绝相攀相比世人却皆可做到。想人生不过百年,古来将相终化荒冢,在学生看来在世只要守得自己一亩三分田,勤力耕耘,除此外收也凭天、荒也凭天,无愧于本心已矣。”

    梁淑甯前世与二妹处处比对,处处弗如,父亲万般宠爱、众人追捧艳羡,到头来还不是绮梦一场?一旦梁府行错踏错,总归树倒猢狲散各奔东西。过分强求旁人的一碗水端平,于自身又有何益?这辈子她想要的,是亲手挣来的安稳。

    这席话说完,帘外多时无声。

    吕鼐先生的手在半空顿了一下,半晌才听他缓缓道,“大姑娘所言,独创洞天。”不谈多寡贫富、更不谈均与不均,不贬踩狗苟蝇营也不褒扬随波逐流,不愿投间抵隙也不傲世轻物,竟好一个除此外收也凭天、荒也凭天!

    众人从吕先生的眼神望过去,那帘内的姑娘就这样静静立着,脊背单薄却挺直,身影打在薄帘之上,像是灵虚幻境里不可捉摸的镜花水月一般,可望而不可及。

    周双白面前的书册一页许久没有翻动,眼神微垂,不知在想什么。

    那覃啸阳则率先回过神来,忍不住开口为梁淑甯叫好,一众学子听了也不免跟着附和起来。没想到这梁府大姑娘样貌脱俗,月匈中却也藏锦绣,周身却丝毫没有骄矜之气,与之相比,过为锋芒外露的二姑娘,就显得稍欠火候了。

    梁淑仪一向以敢言人先自居自满,可如今竟当众被原本不善言辞的大姐抢了风头,袖管里的手指头忍不住掐得发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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