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舅舅冯若琛常年间在外跑,面上晒得显出浅浅麦色,一咧嘴露出一口白牙来,“甯儿,舅舅这儿有两间铺子,原想等你出嫁时交托,如今看你身子大好,想先交予你学着上手打理,也是好事。”
梁淑甯一听,眼睫处忍不住抖了抖,前世成婚时小舅舅也曾为她添妆,说是当了状元夫人,派头总不能小,反教人看轻了。只可惜前世自己一颗心拴在周双白身上,接手的铺子也不曾上心打理,上了道的生意渐渐也就没落了。
冯若琛看小姑娘不说话,以为是她不愿收,又开口补充道,“甯儿,当年小舅舅没出息,书读不出名堂来嚷着做生意,没少惹得祖父置气,多亏是你母亲在中斡旋,这两间铺子当初的本钱还是姐姐从嫁妆里偷支给我的,那时我们就约定好,生意不论做成做不成这连本带利日后都是给甯儿留的,”冯若琛边说,边从怀里掏出两张纸契来,一一点给她看,“甯儿你瞧,这一间是东街上的酒楼,另一间是西大街的布庄,如今盈利已上了规程,只要半月去上一次查账收钱,你若是愿意费些心思,我便让掌柜的多教教你,于你日后嫁人主掌中馈也是大有益处的。”
梁淑甯从前总觉得自己天底下顶可怜,娘没了爹不爱,现在才发觉是自己关上了所有的门,只把周双白当成心里唯一的那束光,暗夜里汲暖。而如今,确是时候亲手推开门,走到日头下来了。
小舅舅只将纸契塞到梁淑甯手里,嘱咐她道,“赶紧收起来,别被你舅母瞧见,怕无端端地舅舅晚上该罚跪搓衣板咯。”冯若琛笑着朝她打趣道。
此时恰好小舅母周氏刚将杉哥儿哄睡了交予奶娘,自己腾出手来,打了帘子探头来叫冯若琛入席,“拉着甯儿过来又教什么坏点子呢?”周氏一双眼生得艳丽,朝冯若琛盯了一眼,存了些不满似的。
冯若琛使了个眼色,梁淑甯便听话垂首先出去,留得他两口子在屋里,就听得周氏哼了一声。
“好你个冯二爷,背后这样编排起亲媳妇儿来,你这样跟淑甯贫嘴,教她以后如何看我,大姐姐当初待我们如何,我何曾忘了?说句不怕打嘴的,就是现下家业分了淑甯一半,我周琴素都不曾有半点皱眉头的意思。”
冯若琛只陪笑上去哄她,周氏转过身不理他,“我怎能不知,自家媳妇儿最是知情懂理,只饶我这一回,下次再不敢了。”
梁淑甯也只听见前几句,便觉得怀中那两张纸契火炉一般,一阵阵暖着心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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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罢,梁淑甯打算从外祖这起轿回府的时候,外祖母特再教表哥冯云榉去相送。
冯云榉正欲起身,却教秦氏拦了下来,“云榉方才饮了不少,这会儿正上头只怕在淑甯面前再失了礼数,这前儿不如叫晴姐儿代替去送送吧。”
表妹稚晴听了,也是乐意,“晴儿正想着去送姐姐。”小孩子心思浅,直接改口成了姐姐,语气很是雀跃的,毕竟表姐如今性子活泼,生得又这样好看,谁见了不想多同她多亲近些。
冯云榉面上不悦,觉得母亲今日实在过分,直接拂下了秦氏拉他的手,没留情面越过她,同稚晴道,“晴儿,你跟表哥一道儿去。”
留了秦氏在原处,有些没脸。
梁淑甯出来时,左手上牵着自家小表妹,右边并排站着自家表哥,倒是一副和乐融融的好画卷。
冯云榉心里有话,踌躇不知该不该说,看了看身旁的侧脸,正欲开口解释,“淑甯表妹,我母亲她……”
没等他说完,梁淑甯便笑着打断了,她知道表哥为人正直,今日之事对她有歉,“父母之爱子女,则为其计深远,大舅母是真心为着表哥好的,多年来实在不易,不过只待明年春闱后,便要算熬出头了。”
“淑甯姐姐,先前第一句是什么意思?”冯稚晴满脸天真地开口问道。
梁淑甯抬手摸摸小女孩的头顶,认真同她讲,“表姐也不甚懂,概总是要日后为人父母才知道的,晴儿现下只要记得舅父舅母最是疼你的便是。”梁淑甯说的是心里话,前世今生她从未为人父母,自然很难切身体会其间辛苦。
稚晴听了,只歪着小脸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冯云榉预留了一腹稿的话,这会儿却用不上了,反倒自家表妹的几句话给宽慰了,开口问道,“只是表妹如何肯定,我明年能中?”时间到了这时候,其实他这心里倒愈发的没底起来。
“…我就是知道。”梁淑甯笑起来一双眼睛只弯弯的,月牙儿一般。
冯云榉抿抿唇,心下很受鼓舞,平日里母亲时常唉声叹气,张口闭口便是若考不上如何对得起父亲在天之灵,却从没有一个人这样同他说过,还打从心里信他一定能中。
正当这时,只听从街角传来哒哒马蹄声,一个带了帷帽的黄衣姑娘骑了一匹火红鬃毛的马驹正朝这儿过来。像是一眼瞧见了梁淑甯驻了马,翻身下来,那飒爽鹅黄骑装的一袂掀起极利落的一道弧线来,“淑甯!”
那姑娘抬手撩起帷帽边沿,露出一张明媚的小脸来,笑起来更是齿如编贝唇若丹朱,瞧了只让在旁的冯云榉心下一跳,微耸了耸肩膀忙得垂下眼来,唯恐冒犯。
倪若也留意到梁淑甯这身边的一大一小,梁淑甯只开口挨个介绍一遍给她认识,知道面前这鸢肩公子是梁淑甯的表哥,倪若将帷帽稍稍遮下一点,声音也渐小了,“我听说你今日回外祖家,特来碰碰运气,没想着正巧遇上,也不必在往你本府跑上一趟,过几日上元佳节,我家祖母在漪兰坊特组了宴请,拜帖在此不知梁小姐可否赏脸一聚?”倪若出身将门,不甚拘泥俗礼,说话间神采飞扬的模样很是洒脱。
二人最是相熟,梁淑甯也不与她客套,开口打趣她,“何苦倪小姐费力多写这么一张,就是不送拜帖,到时我也自去,若是门口小厮不给我进呢,我啊,可就赖着不走了。”
两个姑娘家相视而笑,又聊了没两句,倪若只说要走了,临走前又瞧了一旁目不斜视的冯云榉一眼,眸底闪过羞赧之色,教梁淑甯瞧见,心下这厢便了了。
前世倪若入宫为妃,并非自身所愿,后来那脸上再无半点熠熠神采,也是教梁淑甯为之心酸的,只是不知这一世倪若的命运能否有所变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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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元设宴这日很快便到,梁淑甯坐在轿里假寐,身旁还有另一个人,二妹梁淑仪。她刚从院里禁足出来,模样消瘦不少,身上倒是装扮得用功,一身桃粉色百蝶穿花对襟夹袄,下身是贝青色八破褶裙,月匈前挂的是赤金螭吻金锁,毕竟是第一次来赴这样的宴请,来往的皆是京中贵人,小家小户的徐小娘未能见过这样的世面,只恐梁淑仪太过朴素失了体面,恨不得满头珠翠,人群里直打眼才好。
说实在的,若不是前世嫁了周双白之后,硬着头皮赴宴交际,梁淑甯也鲜少参与这样的场合。倪若祖母是赫赫有名的定远侯嫡女,老太太也精于维系京中人脉,一年到头来她所设宴会往来皆是权贵,而到了年末尾牙就程度更甚,且有说法此次会有宫中的贵人莅会。
今日是一年中最重的节庆,打扮得隆重些倒是不打紧,不过瞧二妹妹怕是被关得太久,有些隆重过了头。而梁淑甯相比之下便俭省不少,身上这件衣裳是前些日子祖母从柜底翻出的一块茶红色料子,颜色温敦不扎眼,现量了身寸寻裁缝做的,上头的绣花是梁淑甯自拿的主意,立领斜襟长衫领口缀翠蓝子母扣,通身素色只在袖口腰际以银丝绣以樱吹雪纹饰,攒成满目一片尤为别致清雅,下身配远山黛色妆花百褶。身前的银项圈散下三绺流苏,随身形一动,仿佛风吹花落一般意蕴非常。
梁淑仪瞧着大姐偏头托腮静坐,帘外日光翩跹撒落一身碎金,一副静好画卷,心里突地又想起上次被她害得罚跪禁足,折腾了十多日才重见天日。那徐小娘整日在她面前叨唠着,要她莫要再去招惹这个姐姐,此番见这人也并非一味好拿捏的。且父亲自那以后再也未踏足仪云阁半步,教梁淑仪心里更觉得这事情严重了许多,思来想去还不是拜眼前这位大姐姐所赐,整日里揣着明白装糊涂,关键时刻扮猪吃虎,也是一副好心机。
“难得大姐姐这次肯邀我一同出来,别以为我会感激你。”梁淑仪恨恨地开口。
“不外做个姿态给父亲看,不必谢。”梁淑甯阖目,眼皮都未抬一下。
“你……”梁淑仪被她不经意态度气得光火,想如今这大姐姐是愈发能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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