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跟周双白正面相对的时刻,是她重生以来一直极力避免的,何况是迎接他这不知缘故的隐怒,梁淑甯莫名觉得这辈子见他的怒气比六月的雨水还多,或许是他现下仍是少年,人难免稚嫩青涩,自然不能与后来身居高位后的喜怒不形于色同日而语。
此刻,他的月匈膛浅浅起伏着,映照在月下那张脸仿佛结了层严霜,只是方才席间饮下不少,两颊却隐隐沁出红晕来,整个人从头到脚透出些古怪,像在极力隐忍着无来由的怒气。
上辈子梁淑甯最不擅于察言观色,可在常年对周双白的留意中也算积攒下不少心得,就比如此刻,虽不知他因何发怒,却晓得万万不能再往枪口上撞,她怔忡了片刻,硬挤出一个有些讨好意味的笑来,“哥哥也来盥手?”这话说完她就后悔,气氛再次尴尬起来,纵使她心跳得轰隆响,还是硬着头皮朝前行了一步,侧过身子示意让他,也好赶紧脱离目下处境。
周双白没打算放她走,他就堵在她身前纹丝不动,还作势抬了抬手。
他不抬手还不打紧,这手一伸过来,梁淑甯的寒毛登时立起来,仿佛那是山中恶虎出洞,伸出爪子便能将她死命按住,再难逃出生天,这时恰巧从围廊传来人声,“淑甯妹妹?”细听是覃啸阳的声音。
梁淑甯鼻尖沁出薄汗,心下暗叹这小霸王也算她的一个救星,张开嘴正准备应,好借此引他过来脱身。
周双白的动作却更快,长指一并掩住她欲张未张的檀口,另一只手攥着她的腰往怀里一带,在梁淑甯睁大的目光中旋身轻撞开一旁的侧门,没想到这道门外便连着围廊尽头的角楼,一门之隔将宾客推杯换盏的热闹全然摒避在内,除了湖面的风声外耳边只听得到二人近得过分的鼻息。
“淑甯妹妹?”门外人声有些闷闷的,覃啸阳又接连唤了几声,没有回音儿,只能挠挠头到另一处寻去了。
可他怎么也想不到,心念念要寻的人,此时正被抵在一门之隔的地方,不知是因为湖上风凉,还是因为心中惧怕,身上禁不住地正轻轻发抖。
外头渐没了响动,可捂在唇上的手却不松开,梁淑甯刚想挣扎起身,岂料上元的祭火大典恰巧揭幕,“哧哧”地几颗烟花从湖面的蹿起划破长空,于最高处迸然炸开,火星簌簌宛若粒粒金砂朝四处升腾开来,旋即又消散不见。紧接着的却是愈多的礼花绽放,一时间火树银花不夜天,穹幕亮若白昼。
梁淑甯清楚地从周双白那双黑得发幽的瞳仁里,瞧见各色斑斓烟火流光溢彩,那眼底仿佛水底的漩涡一般急着将她吸入,像一个溺水的人却一时忘记求生的本能,只能怔怔与他对望。
周双白同样从她眼中得窥绚烂焰色,以及他自己的影子。这一幕意外地教他心头的怒火渐渐平息下来,觉意到眼前的人发抖得厉害,一张小脸泫然欲泣,像是被吓坏了,此时此刻他居然很想将她揽进怀里轻声哄一哄,而月匈腔里叫嚣着要破茧而出的情绪,将周双白自己吓了一大跳。
就在那崩裂的临界点,漫天的焰火却戛然而止,将一切归于沉寂,此时湖面静澄澄一片,甚至连风声都收偃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地松开她,背过身去匀了匀呼吸。
同样入了迷的还有梁淑甯,她指头扣死朝掌心掐了一把,迫使自己倏然回神,朝外纾了口气。谁又能想到,今年的上元赏焰是发生在这样的情境之下。
片刻沉默。她往里缩了缩脖子,试探着叫他,“哥哥?”
周双白侧对着她,也不作声。
梁淑甯最先受不住这样的无言相对,讪讪小声道,“方才听见里头有人唤我,那我先进去瞧瞧?”她声口香甜,小心翼翼地朝后移着碎步,刚贴在门框上,只差一步就进去的当儿,被他攥住腕子往自己身边带。
挨得过分近了,梁淑甯忍不出抽了抽手,“哥哥可是有何事……”能不能先放开,再问话。
周双白松了皓腕,脱开那滑腻的手感让他心头显得有些空,他轻嗽两声,找回自己的声音,“我原有一事向妹妹请教。”
梁淑甯见他愿意开口说话了,便知道概是气消下了大半,只抬着小脸听他示下,她却不知道自己此时这幅模样乖顺得很,很容易教人失神。
周双白记性好得很,没忘了自己的初衷,也知道她惯会用这种表情麻痹人,可事情却不能就此算了,“我听闻妹妹荷包做得好,恰巧我前些日子拾得一枚,想请妹妹过目,不知可否弄清此物出自何人之手?”
瞧着他将那枚“捡来”的荷包摊在手心里,梁淑甯只觉着心里咯噔一下,面上有一瞬的惊滞,只是旋即,又蹙眉假装关心地问,“不知这东西是哥哥从哪儿捡到的?”
好一个,明知故问。
周双白倒很有兴致同她周旋,“凝霜阁。”他这叫,实话实说。
“哦?那不如哥哥把这东西交给妹妹,教我回府后好好查探究竟。”梁淑甯装傻,伸出手想去够,那大手却当即合拢,将那荷包攥进手心里。她面上表现出疑惑,暂瞧他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周双白略带为难地拧了拧眉头,道,“不大方便。”
梁淑甯忍着心里的窘,绞着指头咬牙挤出一个笑来,“哥哥说东西从我院里拾来,那想必就是凝霜阁哪个丫头婆子的,我作为院子的主人将东西拿回去,有何处不大方便呢?”嘴上仍在好言相劝,以他那颗九转玲珑心,她可不信他能不知道这荷包是谁的手笔,只是没想到他会将东西收起来,倒真当回事。
既然两人都是心知肚明,梁淑甯料定了他不好意思也不屑于戳破,索性充愣装傻想着将这东西讨回去,横竖锁进箱奁里一辈子再不拿出来,基于两世对周双白的了解,这点把握她还是有的。
只是没成想着,那薄唇微启,“妹妹不知,上头有一行诗,字迹眼熟,”浓眉皱起是一副颇为苦恼的模样,“摆明了是有人,觊觎我。”
梁淑甯被他这话惊得呆立,只怀疑面前这个人是不是换过了,臊得她一时想不出用什么来回他。
周双白将荷包负手背在身后,道,“我今日恰在覃家公子手上,瞧见一个做工相近的,心里估摸此人借着好手艺,竟拿荷包做起普济来?”嘴上像是开玩笑,可那脸上的严霜却厚厚一层,全然不像打趣的模样,反而有妒夫的嫌疑。
话说到这份上,梁淑甯脸上算是彻底绷不住了,若是他单说手上这个也就罢了,偏他提覃啸阳抢去的那个,不明摆着揶揄她,女子荷包没有随意赠人的道理,说什么拿荷包做普济也得亏想的出来,她真不知道周双白的一张嘴竟也有这样刻薄的时候,一刹那只气得头脑发昏,方才喝的两盏果酒仿佛都悉数向上涌起,冲得满颊通红。
小姑娘羞恼起来后果也严重,不管不顾地扑上去要将东西抢回来,嘤咛着忍不住开口骂他,“周双白你未免管得太宽,真以为我当你是哥哥,敬你为兄长?”这话说得绝,开口前明显没过脑子,又或许是酒意上了头顾不了这许多了。
头一回被她直呼大名的周双白听了心里一格愣,那也巧,他也没打算将她当成妹妹。
罕见她此刻抓狂的模样嘴角甚至忍不住微微扬起,将手中的荷包举过她头顶,偏不教她如意。
此时的两个哪还有半点大家闺秀与未来重臣的体面可言,活脱像一对酒后嬉闹的痴儿騃女,眼里近得只能存下彼此。
梁淑甯涨得满脸通红,不知是因为酒劲还是愤怒,整个脑袋像闷进了水里一般嗡嗡响,不论前世今生她最恨的就是他这副讳莫如深的表情,这人真真是从小就是坏到芯里的,她奋力踮脚跳起来誓要将东西夺回来。
当小姑娘的身子猛然靠过来迎了满怀,整张脸过分离近到鼻息相接的时候,周双白甚至能闻到她口脂上的淡淡梨花香,还掺杂着葡萄果酒的醇,只是那玲珑初现的身子贴过来的瞬间,温软触感教他幡然领悟到,姑娘不知不觉中已正渐渐长成了……
而他猛不丁地一愣神,手上的荷包不经意松脱开来,又加之这么一冲撞,顺着角楼的旋梯径直直地落了下去。两人亲见着那荷包跌跌撞撞,终消失了踪迹,才恍然醒过神来,面面相觑。
良久无言,两人皆酒醒大半,只听得梁淑甯幽幽地,“本就不是该留的东西,这下落得清净。”说完这些,她又回想起方才周双白揶揄她的话,心中泛起一片委屈楚意,只转身推了侧门离开,头也不回。
而周双白的怀抱空了,心里也闷得发紧,不知是因为东西不见还是因为她失落决绝的态度,拧眉看向荷包掉下去的地方……
梁淑甯噙泪跑着回来时,不小心侧身撞到连廊赏焰的食客,她头不抬地与人轻声致歉,提了裙子便朝雅间去了。而被撞的倒不是别人,这人透过狐狸魈面清楚瞧见她眼角的晶莹,又看向她跑过来的地方,挽起唇角,梁府的这对兄妹倒着实,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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