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缛的绛紫袍脚上用金丝银线勾勒出大片凤翎,拖行在偏殿雪地之上,有种艳极则妖的瑰异,偏殿的门旋即被宫人推开,那戴着寒玉宝甲的葱指却微微示意禁声毋需通传,太后只记得这一日,他一定会在这静静地待上半天,这偏殿的窗恰对着尚衣局正门,他就这么看着门内外宫人鱼贯往来却从不踏足,临近下钥前出宫,倒像是来接那个女人回府似的,既然提到那女子,这样多年过去她甚至连那人的相貌都记不大清了。
周双白一颗心浸在往事里,或许没听见身后的响动或许是无心挂怀,由殿门吹进来的几绺寒风倒应验得厉害,他又开始咳了。
来人就这样注视着他的背影,虽已一头银丝那脊背却依然记忆中的直挺,太后只得轻叹了一口气,“斯人已逝,生者如斯。”梁淑甯的死牵一发而动全身,自此梁府抄家,幽王谋逆事迹败露,倪、覃两家痛释兵权,后周双白与何轸心生嫌隙,才有了她母子向死而生的一线机遇。
倏然出声打断了他飘远的思绪,周双白回转过身,唇角的血渍隐约可现,他微微拱手道,“微臣,见过太后。”
眼前的男人目光默默垂敛着,眼底并无光采,竟像一棵垂垂老矣的朽树。可若不是这个人,那些静水流深的厮杀,暗礁险滩的漩涡早就将她杨念撕扯得尸骨无存,若不是这个人,当初公主府卑贱的养女又如何能登顶这金砌玉就的无上宝殿?眼前的人终究是那个拔地倚天的周双白。
高傲如她,仍不得不承认,她妒忌,那年琼林宴上她几乎对他一见倾心,数十年一梦宛若昨昔,纵她一步步母仪天下受万民景仰,却换不来面前之人半点倾慕眼光,而那个女人,走了这样许多年,却能得以镌刻进他的心扉。“你我都已年近古稀,这陈年往事追忆不放,又有何意义?”这句话她劝过不止一遍。
这话周双白不置可否,他的人生似乎很早就没了意义。
杨念年过半百,保养却很是悉心,虽不复当年风华,眉宇间却添了雍容气度,一双细眉贴额勾勒,宛若金燕翩跹,艳丽的眸却没有老,只是内里哀艳不再,葱指抚上鬓边,道,“应儿羽毛未丰仍难独当一面,性子却愈发放诞恣情,哀家为此日夜忧心,双白,你瞧我近来是否又添华发?”应儿乃当朝新帝何应乳名,新帝五岁登基,如今刚满双十年华,十多年由周双白一手辅佐长成。
周双白却只觉话尽,颔首回道,“太后保重凤体,朝中大局落定,毋需过于忧心,微臣先行告退。”
待那身影没入漫天飞雪之间,杨念终究是忍不住怒气翻涌,广袖扫翻了殿内那盏紫铜博山炉,烬尽香灰颓然倾倒一片。
他心头有一把血淋淋的匕首,每一年的这时候便是撕心裂肺的阵痛,找出幕后之人有时已经不那么重要,似乎其中每个人都有动机有苦衷有不得已而为之,世人皆知她死于机谋死于权术,但只有周双白自己知道,她死于他不可一世的自负、塞耳盗钟的侥幸,说白了那个将她无端扯进这迷局的他,才是真正的始作俑者。
轿辇行至福来酒楼,周双白命人驻马,焦二识趣,自顾去店内买上一壶青梅酒,携了小坛和装佐梅的纸包回来时,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小心翼翼在旁提醒道,“相爷,上回张太医说了您的病,吃冷酒恐郁结脏腑,伤身伤神。”
周双白已将酒凑近唇边,下一秒却顿住,问道,“店内只这一坛了?”他的身体自己心里很有数,只是讶于这样的时候竟还能引得人来害他,如此看来,想他死的人倒真是不少。
焦二不明所以,只回道,“冷的只这一坛,若是相爷不想要了,小的再去换一坛温的。”
周双白却摇摇头,喃喃道,“这东西要吃冷的,风味独佳。”这是她曾说的话。
轿子又行进起来,伴着窗外暂歇的小雪,他低头抿一口酒,复含一颗佐梅在口中,甜中微酸的滋味,让唇角忍不住扯出一丝笑意。
轿子回到梁府时,门外有少年人在等,十五六模样面若冠玉,这少年唤做冯思宁,乃是梁淑甯母家的侄儿,二房冯云杉膝下最小的一个,三岁过继到周双白府上为义子,连名字也是他亲取的。冯思宁上前扶周双白下辇时,只觉得义父脸色不对,下一秒周双白便猛咳出来,银绢丝帕瞬间血染,众人立时乱作一团。
晚间,周双白最后开口,是命榻旁守夜的冯思宁,去将窗下那盏青梅花灯点上,房内终留他一人对着灯上那株残梅默默凝视。
次日雪更深,右相薨,举城哀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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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这厢,周双白醒在雪后清晨,偏偏这日一早梁淑仪去了净业寺烧香,没能第一时间去竹枝阁探望,而梁淑甯出于内心愧疚还是别的什么,磨磨蹭蹭拖到午后才动身,食盒里是识春送来的乳鸽汤,说是祖母吩咐她顺带过去,给双白哥儿补身用的。
梁淑甯站在竹枝阁门口怔忡,今次还是这一世头回到他住的院子里,不知为何腔内的心跳极快,仿佛龙潭虎穴踏着一步进去,就不能回头了一样。
梁淑甯心里暗骂自己多想,周双白受这样严重的伤,说到底跟自己脱不了干系,若是一直躲着不去看未免太没良心。她稍理了理呼吸,仍是抬脚进去了。
周双白病中需静养,闲杂人等便被留在了外间,只由她一人进去探望,梁淑甯进去时,另有一个大夫打扮的人在场,她心里又松下一截,提着食盒轻轻唤了一声,“哥哥。”
于榻上靠坐的周双白此时眉头舒展着,身子单薄瘦削,与她先前的各种试想都不相契合,他面上没有颓然也没有不甘,只安静得像一个苍白虚弱的孩子,是梁淑甯从未见过的一面。发现他除肩上的箭伤,连双眼也覆了一层白纱,看了不免心惊,忙得问一旁的大夫,“我哥哥的眼睛这是?”
大夫捋了捋胡须,回道,“令兄身上余毒未清,恐影响视物,暂时……”那老头说话时,神情不大自然,尤其是面对眼前这个急得快要掉泪的小姑娘。
“那何时能复明?”梁淑甯紧接着追问,显然周双白目下的情况已经大大超出了她的预期,他可是未来的辅丞,如若他以后再也看不见了,只不过这么一想,梁淑甯就觉得周身好似泡在冷水里,从头到脚忍不住地发颤。
大夫回身看了一眼榻上静静靠坐的少年人,不知该如何回应。
只听周双白启唇,淡淡道,“甯儿,大夫说了往后定时吃药换药,若是恢复得好,不出一月便能重见。”他轻轻咳了一声,显得有气无力。
梁淑甯权当他在安慰她,心尖又是一阵酸楚,也并未留意到他对她称呼的变化,只是忍不住拥上前去看他,这一场无妄之灾过后,两颊都微微凹了下去,憔悴得令人心疼。
“辛苦张太医,双白不能起身相送,还望见谅。”周双白微微偏过头,又道。
张太医倏然反应过来,见梁淑甯起身要送,只忙得推拒边匆匆提了医箱出去了。
当内间只留下他二人,时间仿佛凝结一般。在周双白那双摄人的眼睛被蒙上后,全身的锋芒仿佛悉数收起,斜照懒洋洋洒在他肩上,只剩下一室温润,教人不忍心打破。
梁淑甯强打起精神,偷偷揩去眼角的泪,不想让他知道她哭了,转念一想他如今也看不见,心里就更添了几分难过,“哥哥,祖母让我带了乳鸽汤来,我盛一碗给你。”梁淑甯心里头乱哄哄的,没多想便于榻沿坐下了,将汤盛出来之后才发现,他现下看不见,是要人喂才行的。没旁的法子,梁淑甯将怀里的帕子沿他单衣的领襟塞了进去,肌肤相接时清楚感受到他月匈膛的灼人的热。
梁淑甯没想很多,素手执银勺舀了热汤,低头认真地吹凉,再轻轻抵在他的唇上。
而周双白面对着眼前活生生的梁淑甯,藕白的手、柔软的唇、凝雪的颈,几乎使了全身气力才强忍着不去拥她入怀,他紧绷的全身都在作痛,面上却一片淡然,唇角微开,乖顺地喝下一口,是鲜甜的。
梁淑甯说不出现下是怎样的心情,当周双白卸下了那副迫人的盔甲,内里柔软得令人心窒,她捏着帕子为他揩拭嘴唇,突地想起什么来,开口提议道,“哥哥如今身子不方便,院里又没什么仆从侍候,不如暂从凝霜阁调拨几个丫鬟过来,照顾□□常起居也好。”
周双白听了直直摇头,“不必,甯儿知道,我向来不喜旁人近身,只是不能视物,这点想必还难不倒我。”一句话还没说完,就剧烈地咳嗽起来,拱起的脊背稍显嶙峋,看得又一阵心疼。
梁淑甯深深叹了口气,这样教她如何能放心的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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