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云榉自从上元节宴上与周双百畅谈,对此人不俗的举止谈吐了然于心,在这位冯家表哥的心目中,今次的新科榜首已是眼前这位的囊中之物了。现如今周双白虽受了重伤,那气度却隐约更盛,周身仿佛笼着一层锋芒不露的从容深沉。冯云榉本着慕才惜才的初心,站在槛窗下同他说些宽慰的话。
要说这非常之人确有非常之处,周双白对于受伤一事显得并不经心,这份稳操胜券的淡然让冯云榉对其的欣赏与宾服更上一层,恭敬道,“现下周兄好好养伤,待春闱结束后还请周兄赏光一聚,上次仍是仓促聊到庄子‘思之无涯,言之滑稽’未能尽兴,着实遗憾,”冯云榉是出名的书痴,自顾说起上回的事,片刻又想起什么来,又笑着补了一句,“只怕到时周兄贵人事忙,无暇得见了。”冯云榉对于自身课业水平很有自知之明,对于科考虽不算全无把握,只是要与周双白相比,恐怕云端之隔。
周双白调过目光看他,点头应允,“一定。”前世对于这个冯云榉,只是大致知道他是甯儿表哥,再加之他一向内敛的性格,就并未留下太多印象。而上次席间聊过几句,让周双白对他稍有些刮目相看的意思,原本以为不过书蠹一个,酒后却听他说孔丘为世人圣化,老聃智慧万端,可他偏最追崇庄子的闲情狂想,是为旷古绝今的哲人。再看冯云榉此人生于富庶之家,却衣着简朴不尚奢靡之气,颇有些庄子“穷闾陋巷、大布之衣”的意思,周双白随即颔首,为官多年提携后辈,看人往往只需一眼,思忖面前此人若是入主翰林主修编撰,倒颇有些合适。
周双白此时有意点拨他,也是看在梁淑甯的面上,他知道自家姑娘的心思,有意撮合这位表哥和倪若,只是倪家门庭甚高,倪老太太又出身显赫,怎会看上冯家这样京中排不上号的小门小户?可若是冯云榉今次得以高中,那此事便有两说了。
而当目光略过窗外,梅树下的一对正一递一答地叙话,看着极为热络,也极为碍眼。周双白的手指忍不住烦躁地敲着案沿,嘴角也沉了下来。
覃啸阳听说淑甯哥子受伤的消息,马不停蹄地去叫冯家表哥同来探望,嘴上说得动听是一尽同窗交情,这前脚钻进梁府,病人的面都没来得及见,就赶忙绊着梁淑甯不让走了。
“你家哥子的伤还好吧,我特地带了南疆秘制的金创药来,可是亲测奇效,”覃啸阳乐呵呵地,“也就是你哥子伤了,我才舍得拿出来送人。”嘴上不忘邀功请赏,毕竟是未来大舅哥,虽不是亲生的,可只要是梁淑甯在意的人,让他做什么都乐意得很。
梁淑甯道谢,面上一片真诚,直觉得这覃家小霸王平素虽爱胡闹些,为人却是仗义懂礼的。被朝思暮想的姑娘这么笑意吟吟地看着,望着那双新月一般弯弯的眼,覃啸阳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忙得又往怀里掏,神秘兮兮地,“我这,还有送你的。”
梁淑甯被他故作神秘弄得云里雾里地,忍不住伸了头,想看看是什么宝贝,被他捂得这样紧,眼见着覃啸阳掏出一个竹编的小笼,里头放了一只铁锹甲虫,头上一对铠甲般触角,身上乌黑发亮,像个气焰嚣张的大将军。
被这鸽子蛋大小的黑虫吓了一大跳,梁淑甯掩着月匈口直摆手,“感念你记挂我,只是这东西我还是不收了。”她没敢说看着吓人,害怕再伤了覃啸阳的一片好心。
“我可是特意捉来送你的,这只最是勇猛,先前斗死了好几只呢,平素你喂点果子之类的给它,小心别被蜇到手便是了。”覃啸阳说这话神采熠熠的,看这铁锹甲虫多威风,通身的气派跟他很像,既然上次讨荷包未果,索性送她一个东西带在身边,教她看到了也能时刻想起自己岂不妙哉,覃啸阳越想越觉得自己聪明绝顶。
梁淑甯一听这东西还能咬人,又退了半步,缩了缩脖子面上笑得有些勉强,“确实是威风凛凛,可我近日要照顾我家兄长,实在无暇抽身豢养这个,不如你先替我侍弄着,等哥哥病好了我再去找你要。”她这话明面上夸他,暗地里却推拒得直接。
那覃啸阳什么人,出了名的心眼粗,听话不听音的主,光听她最后一句要来找他,心里立马乐颠颠地,“成!”正好这甲虫他也喜欢得紧,正好能多带两天呢,只是脑子一转,想起什么来,“我来时就纳闷,怎么双白哥儿院里连个贴身的婢女随从没有,倒教你一个千金小姐来伺候。”
“我家哥哥不喜生人近身,所以这院里一直都没添贴身侍婢。”梁淑甯解释道。
覃啸阳点点头,心想周双白那张脸确实是生人勿近,可多少又觉得有些不妥,“只是你一个姑娘家,怎么能做这些侍候人的粗活,倒真不如我来跟你搭把手,别说端茶送药的,你哥子洗澡我还能给他搓背松松筋骨呢。”覃啸阳为了套近乎,这嘴上越说越没正形儿。
梁淑甯听了噗嗤一声忍不住笑出来,脑海中不知怎地联想到覃啸阳给周双白搓背的画面来,笑得简直止不住。
覃啸阳看她被逗得眼泪都要出来了,也跟着一块儿傻乐。
楼上的那位“眼盲”心却没盲,当下只觉得脑子里嗡了一声,身边冯云榉说话断然是听不见了,怒气忍不住地上涌,这两个人有什么事能这样好笑?她在他面前怎么都没这么笑过?
见姑娘送完客回来,周双白轻轻皱了皱眉头,淡淡道,“跟你表哥说话那会儿,甯儿怎么不见了?”他就是明知故问,想知道她撂下他跟那个覃啸阳在外头说什么能高兴成那样。
梁淑甯抬头瞧了瞧周双白,他面上的白纱将眉眼遮去了大半,露出似笑非笑的唇角和英挺的鼻梁来,若不是现下他看不见,梁淑甯也没胆子这样细看他,周双白的好看便是重活一世也不得不认。倏尔回过神来,她心里有些知道他不喜覃啸阳,也不想说出来给他添堵,只顾着和稀泥回了句,“方才来人送了南疆金创药,我那会儿正下楼去取,这次换上试试可是真有奇效。”
周双白轻扯了扯嘴角,笑容变得冷淡,甯儿竟为了不相干的人同他撒了谎,看样子这个覃啸阳眼下倒是个亟待解决的麻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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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春风一入关,天气也渐渐热起来,虽说早晚凉些,到了中午还算日头正盛。梁淑甯了解周双白这人的癖好,素来爱洁净,如今肩上有伤自然影响了沐浴,这日特地教认秋帮着烧水,在外间兑出一盆不冷不热的来帮周双白盥发。
周双白则靠在软枕上,任自己的头发在她手中揉搓,极为受用,舒服得眼睛微眯着。梁淑甯瞧这一头青丝泻在紫铜盆里,好似一只妖娆的水妖,她做事倒很尽心,将指头插、进他脑后的发间,来回轻慢摩挲。只想着送佛送到西,往后若是周双白感念着她的好,离京的计划倒能更顺遂些。
那小手柔若无骨一般,有意无意地刮过周双白的耳侧,透过白纱瞧着她垂下的眼睫和鬓发,让他心头意外浮起一丝燥热。好在她的触碰并未持续太久,扶着周双白坐在窗下,用棉绢细细擦拭起他刚盥过的湿发来。她方才身上不小心溅了水渍,此时洇透了一大片恰好在月匈口的位置,仔细看依稀可辨那里头穿的是件妃红色亵衣。
梁淑甯自个儿也发现了,大姑娘家这样式可不好看,好在面前人现下不能视物,尽管如此她还是不争气地红了脸,捂着胸口朝周双白交代,“哥哥先坐着,我一会儿过来。”
眼前的景致教周双白很难回神,听她说完只木木地点头,喉咙有些发痒,瞧着她闪身去了内间。
梁淑甯这是想去将这身衣服换下来,一则看着不雅二则湿答答穿在身上也不舒服,恰好这几日气温不定,认秋给她另带了一套备用的衣裙在身边,只可惜周双白这屋里,里外两间只有一扇屏风相隔,竟连个像样的遮蔽都没有,她不放心探头朝外面瞧了一眼,见周双白仍直直坐在原处,咬了咬牙决定在这屏风后头把衫裙迅速换过来,虽于理不合,可眼下十万火急的,更何况外头的人也压根瞧不见什么。
周双白坐着怔愣,就这么眼睁睁看着那头的姑娘褪下衣衫,像片片剥开的花瓣儿一般,屏风上的影子倏尔勾勒出那姣好的身段,喉头不禁缓缓向下滑动,顿觉口干舌燥,他伸出手去摸案旁的茶盏,却不小心碰倒了那瓷盏,被茶水溅了一手,杯口磕碰着案沿发出一声不小的响动。
“哥哥怎么了?”梁淑甯一惊,在里头听见动静,只怕人再被瓷片割伤了手,这边曲裾的带子只系了一半,就忙得出来看他。那外裳粗掩着露出一半玉致的锁骨,领口深处像一园无人踏足的新雪,灼得人目眩,周双白当下只觉鼻间一热。
她此时正弯腰细细查验周双白的手,所幸没有烫着伤着,只是再抬头,“哥哥,你怎地流鼻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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