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室内的通道长而昏黑, 虽然有几盏壁灯置于两侧,但其灯火昏弱, 所映零星,这让藏书阁角落仍是落下了不小的阴影。
女子一袭素色裙衫,恰好蹲在一盏壁灯之下,将面埋于臂弯之中。灯火不甚明亮, 她蹲在那里, 却是几乎连一道影子都看不见。
他顿足,站在她身后, 壁灯恍惚, 将男子的身形逐渐拉长。
萧欤只听见了她隐隐的啜泣声。
揪心。
听得他格外揪心。
他也并非柔软之人, 说也奇怪,少女一声声低微的哭泣声落入他的耳里, 没来由的让他的整颗心猛地一提。一瞬间,竟他想上前去, 轻轻扶起她孱弱的身形来。
萧欤低眸,手指暗暗蜷了蜷, 抑制住了上前的冲动,不着痕迹地将眉头轻轻拢起来了。
他穿得少,华枝亦是只着了一件单薄的裙裳,虽是盛夏,可地下依旧有些透凉。男子站在一道石壁旁,瞧着她的身形,她低垂着首, 似是拭了拭泪水。
晶莹剔透的泪珠点在她的玉指间,他终是按捺不住心头的情绪。
步履轻迈,男子缓缓上前。
他的脚步极为轻,似是怕一不小心就会惊扰了她。
“华二姑娘。”
方一出声,萧欤才惊觉自己的声音有些艰涩。
女子啜泣之声极为微弱,似是在努力地隐忍着些什么。他垂眼,将视线落于她的肩头,瞧着她肩头的颤抖,突然感到一阵心疼。
于是他又沉着声音,轻轻地唤了一声:“华二姑娘。”
男子的声音柔和,似是怕打搅了什么一般,落于华枝的心坎处,引得她仓促抹了一把泪。
“二姑娘,你……”
他走到女子身前,顿了顿,终是将身形也蹲了下去。
“二姑娘,你怎么了?”
还是……
还是很委屈吗?
一颗心也随着声音猛地一沉,他垂首,忍不住轻轻扶住了她颤抖的肩膀。
思忖少时,萧欤轻声,言道:“本王说过,受了委屈,不必一人在心里憋着,本王会替你做主。”
手背上的泪水是越来越多,听见他这么一说,华枝终于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她忍不住仰面,一眼便见身前男子。他的身量高大,即使是蹲着望她,还是让少女将脖颈仰高了几度。
有温热而黏腻的水珠从眼角划过,惹得她的心头也满是湿热。
“王爷……”
乍一眼,萧欤便看见了少女面上婆娑的泪痕,眸光忽地一沉。旋即,轻轻叹道:“二姑娘,你先起来。”
他的言语缓缓,顿了顿声,而后又加一句,“地上凉。”
言罢,不等对方反应,他一边暗暗皱眉,一边抓住了华枝的手臂。
两手顺势一扶。
她的手臂极为纤细,让萧欤不敢用力,生怕稍一使劲便会将她的小臂折断。华枝只觉手臂上一沉,一股力道将她从地上扶起,不容她拒绝,自己已经被他拉到墙壁边。
壁灯有些刺眼,让她一瞬间,晃了晃神儿。
回过思绪,她的目光落于自己小臂上男子的那双手时,忙不迭地朝后退了几步。萧欤也适时地撒手,随着她的步子亦往后轻挪,见她皱了皱鼻子,匆忙将面偏向一边去。
女子躲开他的环绕,从腰间掏出一方小帕来。
方帕极为素净,如她的人一般。华枝将帕子攥在指尖,衬得她的手指有些泛白。
萧欤站在那里,低着头,看着她擦拭着眼泪。
“民女一时失态,唐突了王爷。”她的声音柔柔的,轻轻的,如莺儿一般。还带着几分颤意,让人又是一阵心疼。
“还望王爷责罚。”
她出声来,萧欤低下头去。
视线相触的那一瞬,他又匆忙将目别开。
“二姑娘言重了。”
萧欤轻咳一声,努力抑制着眸色的波动,片刻后,又出声道:“二姑娘,你可是……”他一顿,打量着身前小姑娘的面色,声音迟缓,“可是在担忧令尊。”
华枝的身形稍稍一颤。
父亲。
一想起昨夜父亲被带走时的模样,她又觉得眼眶猛地一湿,一股热流呼之欲出。
她咬了咬唇瓣儿,死死攥住了手中已濡湿的帕子,如同攥着一把救命稻草。
静默了片刻,她决定还是不再隐瞒,轻轻点了点头。
“是。”
她在担忧父亲。
眼前的情境,很容易让她联想起她在华春宫时的光景来。彼时,太子萧景明登基,却未直接授之她予凤冠。
登基后的两个月里,萧景明盛宠孙玉桠而冷落她,惹得父亲十分不悦。而后,新帝又做了一件极为荒谬的事,彻底将父亲惹怒。
——他以莫须有之名,废她妃位,贬其为美人。
得知此消息后,父亲连夜请求面圣,终于惹恼了新帝。后来,她才明白,这哪里是萧景明因父亲护着她而责罚华家?分明是他早将华家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前脚方一登基,后脚便欲将其除之而后快。
父亲连连呈上三道折子,终于将圣上“惹怒”。龙颜一怒,众人立马附和之,一时间,无数道折子纷至沓来,成批地送去了长生殿。
毕竟,有不少人等着看华家的好戏。看这一出华家凋敝,自此一蹶不振的好戏。
……
一想到前尘往事,她觉得呼吸愈发困难。
萧欤瞧着,不知为何身前女子的面色突然变得煞白,仿若联想到了什么极为可怕的事情般,不等他询问出声,她又忽地抬起头来。
“还有,”她眸中的光芒一闪寂灭,“还有阿琅。”
上辈子,华家满门,皆死于萧景明之手。
其中,便包括她的幼弟,华琅。
萧欤一怔,旋即又立马反应过来她说的是华家小公子,于是宽慰道:“你且放心,令弟已平安归至府中,本王也已让人去安置。”
闻言,华枝稍稍愣了愣,凝神瞧向身前蹲着的男子,不由自主地攥紧了他的袖子。
一股无可名状的情绪就这样游走在她的四肢百骸,登即让她心中一暖。
“起来罢,当心着凉。”
在她收手的那一瞬,男子又轻轻出声。
“王爷,”她的声音又些发颤,“让您……见笑了。”
华枝匆匆将帕子收起,也不顾得胸襟前的泪痕了,径直朝他欠身一福。她行如此大礼,倒让萧欤一时间无所适从起来。他又将步子往后退了退,一时间,进也不是,退亦不是。
“华姑娘,不必这般。”
他的神色似是有些不自然。
华枝低眉顺眼,目光直直望向男子脚边。萧欤的身量高大,那身软袍也是极为宽长,袍角直直下垂着,几乎要到他的靴子边。她就那样盯着他衣袍一角上的烫纹,随着昏而柔的灯火轻轻摇摆。
一瞬间,就连思绪,也放轻松了许多。
让人肖想就如此沉寂下去,所有即将流逝的时光就如此戛然而止。
“瞧什么?”察觉到了女子的目光,他也朝鞋边望去。
映入眼帘的是一双乌皮六合靴。
华枝记得很清楚,前世,萧欤便是穿着这样一双华靴,迈入华春宫的。
他推开了华春宫的门,只手挑开了她的床帘,同意替她送上那封家书。
只是……
华枝不明白,彼时华家已然如强弩之末,祁王这般精明的一个人,怎会冒险替她向父亲送上那一封家书呢?
前世,她未开口询问,这一辈子,她亦是没有机会开口问他。她只能告诉自己,祁王是一个好人,一个顶好顶好的大好人。
一个正直、善良、忠君、爱民之人。
一个权倾朝野,却依旧刚正不阿的清廉之人。
只是这样一个人,最后却为何突然起兵,率着重重铁骑,闯入皇宫呢?
“小桃李,若在我不在京城的这些时日,你于宫中落了难,务必要求助于祁王。他定然会尽全力帮你。”
一时间,她的脑海中又浮现出一位青衣公子的身形来。苏令明将手中折扇一阖,一改往日的风流与不羁,严肃而道。
她问之为何,青衣公子却只笑不言,将小扇一撑,只露出其上颇为逍遥的“一把酒”三个潦草大字,面色怡然。
他……
她的眸光稍稍波动,在心底里掩埋许久的疑惑也呼之欲出——
他为何要帮自己?
为何要帮华家?
她抬眼,循着萧欤的目光,回应道:“没什么,只是觉得王爷这双靴子十分好看。”
时此情景,谁还有心情去观察一双靴子?萧欤眸光稍动,按下了心中狐疑。
却闻对方又突然问道:“王爷,您为何要对华家这般照顾?”
为何要对……民女这般照顾?
她这么没来由的一问,引得萧欤的神色顿了顿。他的目光轻轻掠过少女的面颊,眸光忽地一闪。
片刻,他沉声道:“惩恶扶善,知黑守白。”
这是老先生临终前,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男子正色,缓缓吐出八个字来,让华枝一时间恍惚了神色。她定眸,亦瞧向身前之人,他衣袍落拓,神色肃清。
她在心底里默默重复了一遍这八个字,竟也情不自禁地将其念了出来。她的声音柔软而清脆,这八个字经于她的口舌,再次落入萧欤的耳中,于这地下暗室之间回响轻荡。
竟有几分铿锵。
惩恶扶善,知黑守白。
苍天负雪,明烛天南。
华枝只顾着重复这八个字,全然未注意到一侧男人的神色又晃了晃。萧欤垂眸,静静望向眼前的小姑娘,她的双眸柔软而清澈,如映在水中的弯月,掬于开满梅子花的池畔。
——皎洁,明亮,幽香。
又遥不可及。
片刻,他动了动唇,似是一句喟叹,满腹心思就这般,若有若无地在这暗室之间化了开。
他沉沉哑声:
“不止如此。”
作者有话要说:晚上还有一更~九点左右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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