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惩恶扶善, 知黑守白。”
男子垂眼,似是轻叹一声, 不疾不徐地落了音。
华枝立于原地,耳畔是萧欤方才的话,微怔片刻后又凝眸瞧向他,企图从他的神色中窥视到半分多余的情绪来。
不知是不是她在多心, 待她盯视对方的时候, 后者却将头一偏,不再去瞧她了。
男子侧过首, 两手轻轻一抬, 扶住了石壁上的灯盏。他的动作极为矜贵, 就连扶灯这一微小的动作也如行云流水一般。转眼间,又有一道光落了周遭, 他将石壁上的灯盏调亮了些。
苍天负雪,明烛天南。
听见这八个字后, 华枝一时间悲喜交集,竟不知如何去回应。
他们原本已经走到了这处暗道的尽头, 只需稍稍一跨,便是藏书阁。华枝将面上的泪痕擦拭干净,而后将先前从屋内带来的那本书放置在桌案上。
留给她的时间本就寥寥无几,父亲的案子迫在眉睫,萧府的人又急着赶离开。她匆匆的身形闪过桌案,来到一侧立着的书架前。
若是没记错,她昨天应该是在这个书架上发现了那本记载有关西域花卉的书。
虽然那本书上尚未有有关玉芙蓉的记载, 不过根据前者的分类来看,她应该是要从此处开始搜寻。
正在搜寻之间,萧欤也随着她走了进来。他瞥了女子一眼,又瞥了桌上的书册一眼,缓步走了过去。
在余光瞥见对方逼近的那一瞬,不知怎的,华枝的心底突然一晃,竟一下子撞在一侧的小椅上。
两脚一绊,她的身形猛地一晃,惊呼之际,全身的重心一下子倒了地,身子已险险地往后跌去——
她闭眼,低低地“嘶”了一声。
未有预料到的痛感,身侧似是有一道风拂过,对方眼疾手快地伸出手去,下意识地将其捞入了怀中。
浑身一僵。
“小心,”萧欤垂眸,蹙了蹙眉,似是轻叹,“你不必这般急躁,大理寺有阮理正看着,令尊受不了苦的。”
慢慢找,不要急,总会找到的。
他宽慰出声,却未想到怀中之人回过神来后径直反驳道:“王爷,民女等不及了。”
她等不及了,再迟些,萧老太太、秦氏还有乔氏之流,便不会像今日这般对她客气了。
对方带着些疑惑的目光让她的神思一晃,万千心绪登即又澄澈了起来。华枝回过神,看着近在咫尺的男人,面色稍稍一潮。
“王爷,”她轻轻出声,声音却因为不自然而细若蚊鸣,“您……”
“怎么了?”
萧欤却对她后来所说的话罔若未闻,“怎得就等不及了?”
还有谁在逼着她么?
他的眸色一闪。
华枝自然不会同他说出实情,她一面担忧着自己被他误会为挑拨离间,一面朝后缩了缩,整个身子已躲至墙角。
瞧她这般模样,萧欤觉得好气又好笑,言道:“不必有疑虑,本王说过了,若是受了委屈,本王会替你做主。”
她点点头,而后又忙不迭地摇摇头。
他无奈走上前去,华枝想往后退,奈何已没了后退的余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对方朝着自己逼来。
“怎么了?”
“没、没怎么。”她仍是摆头。
萧欤明显不信,又逼近了一寸,几乎要抵着她的身形。
华枝感受到了一股压迫感,眼神也因为心虚,不由自主地飘忽了起来。
“叫叔叔,”萧欤低声,“叔叔替你做主。”
她一愣,抬头。
一双明明如月的眸子就这般映入了他的眼中,让他的双眸间暗潮翻涌。
他的喉结轻轻动了动,低下头去,“叫叔叔。”
男子的声音有些发哑,温热的呼吸就这般朝她拂来,惹得她面上有些发痒。
更是令她的面颊一下子变得滚烫。
他却仿若没有察觉到她的不自然,见着她躲避,似是有些不悦,不由得伸出手去,轻轻捏住了她的下巴。
华枝感觉到一道力道落于自己的下巴上,引得她被那道力抬起头去,男子的目光有些逼仄,更是带了几分不容抗拒的威慑。
开口时,却带了几分莫名的轻柔。
萧欤捏着她的下巴,“叫叔叔,好不好?”
她被他折腾得无处躲避,只能直视着他的眼睛。他那一双眼生得极为好看,眸色却是晦涩,让人瞧不出其悲喜情绪。
她咬了咬唇,只得顺着他来。
“叔……叔叔。”
闻声,他手上的力道一松,登即笑了开。
眉目之际的寒意也悄然融化,萧欤这才恍然发觉自己已将身前之人逼到了墙角,于是稍稍咳了两声,往后退罢两步。
华枝瞧着他那双乌皮六合靴,自己仍是立于原地,死死靠着身后的那堵石壁。
仿佛还未回过神来。
他的嘴角仍是噙着笑,见着女子那般,不由问道:“怕我么?”
“不、不怕。”她摇摇头,却是结结巴巴道。
说不怕是假的,这天底下,能有几个人不怕他祁王萧欤萧琼之。
好在萧欤未深究她的惧意,又将话锋一转,直奔上一个问题。
这回,他似是已经预料到了什么,直接问道:“是不是下午在客堂,有人要让你回华府?”
“……未、未曾。”她一噎,回过神来,忙摆摆头。
而后,又连忙补充道,“是我自己想回府,是我想阿琅了,王爷莫要误会了。”
“他不会有什么危险,本王已经派人去照顾他了。”
“可我——”
“你不信本王吗?”不等她说完,对方直接截去了她的话,让她又是一噎。
她抿了抿唇,只得乖乖点头,“……信。”
“那便留在王府,”萧欤道,“我同知意交代过了,若是有人再找你麻烦——”
正说着,他的眸色一沉,一道情绪从其间闪过,却是转瞬即逝。
让人捉摸不定,更是来不及去细细琢磨。
他顿了顿,“你且放心,不敢有人再来找你的麻烦了。”
私心的话,他是希望她留下来的。
他望向缩在一侧的女子,又笑叹,“你也莫这么怕我,叔叔不是坏人。”
华枝一怔,待反应过来时,手臂又被人轻轻一握,盈盈的身形也已被他拉出了墙角。
“坐下罢。”
她规规矩矩地点了点头,低身坐于桌前的小凳子上,两眼凝视着他。
“想回家了吗?”
他只不过把她带回王府一天而已,她便如此着急地想要逃走么?
萧欤亦低下身形,坐于一旁,瞧向她。
华枝垂眼,仍是点头,“是。”
是想家了。
“我想华府,想阿琅,想瑶月,还想……”
“还想阿爹。”
即使分隔仅有一日,她如同经历三秋。
思念、担忧、惊惧,如野草一般恣肆生长,爬满了她的心头。
“我想阿爹,十分想念他……”
一瞬间,她又几乎要落下泪来。
萧欤瞧着,原本已收了泪的美人突然又面色一白,泪水又开始在她的眼眶中打转。
“我怕他出事,大理寺那般凶险,步与哥哥政务繁忙,怎么会做到事无巨细。我还怕这件案子就这么不明不白地结了,怕阿爹一生为国为民,却最终蒙受了冤屈。”
“我……”她一顿,忍不住将整个身子伏在了面前的桌案上,“我想见阿爹……想见他……”
女子将头埋入双臂,轻轻开始抽噎,那一声声啜泣让萧欤一下子慌了神。
一颗心,又蓦地一软。
“见。”
他握着杯盏,忽然道。
华枝猛地抬头,望向萧欤的眼里写满了愕然。
“见,”就在她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的时候,又闻身前男子斩钉截铁道,“本王带你见。”
“去大理寺,见华老将军。”
“王爷?”
她惊愕地直起了身形,也顾不得擦泪了。只一眼,萧欤便见女子眼下晶莹剔透的泪珠,不由得从凳子上站起,走到她面前。
华枝木木地看着他抬起袖子,将她面上的泪渍拭净。
他的眼神之中,带着几分轻柔,动作亦是缓缓。一瞬间,一股异样攀附上华枝的心头,让她情不自禁地抓住了身前男子的袖子。
“怎么了?”
他蹲在她身前,与她平视。
女子咬着唇,紧紧盯着眼前之人,眸光柔而怯怯,却又在一瞬间化作万千暗潮,汹涌而来。
“怎么了,怎么又哭了呢?”
萧欤似是又笑了,轻声叹道,“二姑娘生得这般好看,怎么能说哭就哭了呢?”
他记得,阿娘曾同他说过,爱哭的姑娘命苦,生得好看的姑娘,亦是命苦。
许是他的语气柔缓,让她仓促仰面,这才没让泪珠再次落下来。
“王爷,我,”她抑制着眼眶的湿润之意,小声道,“我怕。”
“我……”
她抬眸,眼前之人已将衣袖收回,袖角与手指脱离的那一瞬,巨大的无措感如排山倒海一般扑面而来,让她一下子忍不住从凳子上站起。
萧欤身形一僵。
“王爷,我怕,我好怕。”
他垂眼,看着突然扑进自己怀中的女子,强作镇定的面色终于有了松懈。愣了少时,他终是没忍心推开怀中娇软的身形,只是放低了声音,轻轻哄道:“莫怕。”
他抑制住底音的慌张,“莫、莫怕,我在,我一直都在。”
双手抬了抬,男子欲将之回揽,却又在一瞬间想起了父亲与先生的教诲。
小妹萧月姝的声音犹在耳侧。
“她是华家二姑娘,是与太子殿下有着婚约的那位小姐。日后,她是要做太子妃的。”
“哥哥要是日后进宫,于宫里头见了华二姑娘,还得规规矩矩地唤她一声,娘娘。”
她是太子的女人,是未来的太子妃。
她是人.妻,更是君妻。
他……
举至一半的手停滞在空中,萧欤顿了顿神色,终是将手缓缓垂下。
他是臣,是人臣。
一道朝服在身,他便要今生今世,只能唤她一句娘娘。
只能站在宫阶之下,对着那一抹身形摇摆,恭恭敬敬地唤一声——
太子妃娘娘,对么?
萧欤垂眼。
他突然好想亲吻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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