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嗒嗒, 将马车行得快而平稳。车帘垂着,随着马车的晃动而轻轻摇晃, 像极了华枝当下颠簸不定的心境。
她坐在马车一角,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砰、砰、砰。”
身侧的男人倒是十分悠然,时不时侧过首来打量她一眼,眼中尽是玩味之意。
见她瑟缩在一角, 萧景明仅是挑了挑眉。不知马车行了多久, 终于在一处停下。
有侍人从车外恭敬上前,一双素手掀起车帘。
“太子爷回来啦!”
萧景明稍稍颔首, 看也不看车内还在怔忡的女子, 抬脚下了马车。
华枝愣了少时, 在一行人诧异的目光之中,攥紧了手边的袖子。
抬脚, 马车并不高,虽未有人扶着她, 她还是稳稳当当地踩在了地面上。
少女站直了身形,抬眼望向身前的男子。萧景明如众星拱月一般不疾不徐地走在众人的簇拥之中, 一手微负。
须臾,他稍一顿足,向后偏了偏头,似是在示意她跟上,让华枝只得硬着头皮走上前去。
她不停,萧景明的步子亦是不顿,东宫内的景象就这般在她的眼前一寸寸铺展开来。
都是她熟悉的场景。
一瞬间, 她仿佛又回到了数年之前。情窦初开的少女满怀着期冀与幻想,在身侧男人的牵引下,第一次踏入东宫的门。登堂便是满眼喜庆至极的大红色,她紧张地攥着喜服的袖子,蒙着大红盖头,唇角边是羞怯的笑意。
她嫁给了萧景明,嫁给了当朝温润如玉的太子爷,成为了万人敬仰的太子妃。
成为了萧景明的妻。
她......
华枝抬眼,不由自主地朝身前的男人望去。只见他一袭软袍穿得端庄,玉冠及首,身形萧萧肃肃,却让她在一瞬间不寒而栗。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她现在很畏惧眼前的这个男人。
跨过门槛,又有内室的侍仆上前来,将萧景明的外袍褪下,为他重新换了一件柳青色的衣裳。华枝站在原地,不敢抬头望向他,只看着他鞋尖上摩擦的青碧色的袍,一瞬间又想起来了苏令明。
苏玕也喜欢青碧色。
她突然很想见他。
她总是听闻苏令明要回京的消息,却不知道对方究竟何时回来。
华枝站在那里,通过重重人影,瞧向已换上一袭青碧色软袍的男子。她的心跳得发紧,整个身体紧绷得似一根弦,仿佛下一刻便会被人轻而易举地扯断。
少时,终于闻男人启唇,不咸不淡的一声,却极有威仪。
“都退下罢。”
换好了衣裳,萧景明便抬手让宫人尽数退下。仆从恭敬欠身,垂着首,缓缓退下殿去。
男人迈步,悠闲地落于一侧的椅上,从有些宽大的衣袖中伸出手来,探向桌上放置的杯盏。
茶壶正是温热,他也懒得再唤下人了,兀自将杯中的水盛满,平整的茶面上映出男人那一双似是带着几分笑意的眼。
有碎茶叶在杯中飘旋了阵儿,又沉于杯底。
萧景明握紧了手中的茶杯,轻呷一口,唇上有了些润意。
“华枝?”
她两脚并齐了,站在原地,碍着礼数与心底的那道防线,不敢抬眼去望他。
听见对方唤了自己的名字,少女也不抬头,只是轻声应了一声:“嗯,民女华枝,见过太子殿下。”
言罢,她又添之一福。
方站回了身形,只听一阵笑意传来。萧景明的笑声不似阮庭那般温润,更多的是带了几分逼仄之意。男子又抿了一口茶,瞧着身前不该抬头的女子。
他一勾唇,眼中多了些轻佻。
“过来。”
华枝不知他要做甚,却也不敢违抗他的命令,只得上前去。
“抬头,”又听见他轻轻落了一声,“抬头,给本宫看看。”
她怔了怔,抿了抿有些发涩的唇,将面颊扬起,一双眼垂下。
不去看他。
萧景明似乎还是不满意,又以不容抗拒地语气说道:“抬起眼来,看着本宫。”
“民女不敢。”
对方的声音中带了几分不耐烦,“抬眼。”
华枝一顿,只觉得一颗心跳得更快了些。她生怕会激怒了眼前这位脾性阴晴不定的太子爷,只得继续遂着他的意,将一双眸抬起。
只一眼,萧景明便看见了女子眼中忽起的颤意。
她在害怕。
男子将唇角又向上扬了扬,放下了手上的茶杯,一手托着腮,微歪着脑袋,仔仔细细地打量起身前的女子来。
对方不出声,只是审视着她,一双眼中藏着她看不大懂的心思。华枝亦是不敢动,也不敢偏过脸去,硬着头皮,迎接着萧景明赤.裸.裸的目光。
不知打量了多久,他的眼底也泛起了一层玩味的色彩来。
“本宫听闻,你在祁王府里待了一阵子?”
“是,”华枝知晓骗不住他,亦不想骗他,于是点点头,娓娓然,“祁王良善,知晓民女家中的事后,对民女与舍弟很是照顾,妥善安置了民女与小弟阿琅,民女很是感激。”
“祁王良善?”萧景明眯起了眼,“你的意思,便是在说本宫恶毒么?”
“民女不敢。”
密而长的睫毛轻轻颤了颤,她将眸色敛了敛,须臾又稍稍垂下。
有光影垂下,落于她的眼睑上,几分色彩掩于她神思莫辨的双眸。
她乖巧得像极了一头温顺的小鹿。
萧景明将身子安逸地靠在椅背上,微微抬着眼皮,安静地瞧着她,突然从心底生了几分征服的欲.望来。
他记得,先前他养过一只叫梅花的母鹿,性子亦是十分温顺的。她乖巧、听话、无害,可这只小鹿偏偏又极通人性。他喜欢极了这样一只有灵气的小鹿,于是便抛弃了原先的爱宠,天天逗弄着梅花玩。
可后来不知道怎的,一日,当他在喂食梅花时,小鹿突然性情大变,竟一下子咬住了他的虎口。
有鲜血从虎口处溢出,萧景明不备,随从更是吓得面如死灰。下一刻,宫人们却看着这位太子爷从另一只手握住了从袖中跌落的短刀,匕首出鞘,于烈日下折射出一道刺眼的光芒。
母鹿痛苦地哀鸣一声,唤回了所有人的思绪。
萧景明面无表情地收回了手,看着瘫倒在地上的梅花,眼中突然浮现出一层怜惜来。
匕首入身,伤口却不致死。
“太子爷,您......”
宫人们吓得哆哆嗦嗦,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处置自家主子的爱宠。
梅花冒犯了太子的金贵之躯,是要杀死吗?
众人不敢吱声,只敢抬眼望向华袍玉冠之人。男子随意地将匕首丢给身后的一名宫人,轻悠悠地落下一句话,“不必杀死。”
“自生自灭罢。”
汩汩鲜血从母鹿的伤口处流出,蜿蜒了一地。
梅花死了。
可——
萧景明将眼微微抬了抬,瞧向身前乖巧站立的女子。她一身素净的衣裳,恰恰站在由窗外落进来的一束阴影上,面容干净而美好。
乖巧、听话,又无害。
“过来。”
男子扬了扬唇,声音有些轻飘飘的。
华枝不知道对方究竟想要做什么,虽知没有好事,也只得迈开步子走了上去。
却不料,下一刻他却又道:“蹲下。”
蹲下?
华枝微微蹙眉。
见她犹豫,萧景明的眼中瞬间浮现出了几丝不悦,看得华枝登即便觉得后背处冒出一层薄薄的汗。
双膝微微弯曲,她于椅前缓缓蹲下,控制着身体的重心,将上半身绷得僵直。
娇嫩的唇瓣轻轻一抿,她垂眼,瞧着萧景明衣袍边的那双靴子,万千情绪突然涌上了心头。
抑住思量,她只唤了一声“太子殿下”。
一声太子殿下,倒是唤得规规矩矩。
闻声,萧景明唇边的弧度愈发明显,他打量着身前的女子,似是愈发满意。
试问,有谁不喜欢精致美丽的东西呢。
更何况,她还是个活物。
是个乖巧温顺的活物。
他的手从茶杯上撤下,辗转来到女子的下颌处。一点下颌,白皙而干净,他握着华枝的下颌,如同在抚摸着一件上好的瓷器。
有一阵子,他极度痴迷白瓷,让人从各地寻来珍贵的瓷器,品鉴一番后,又挥袖叫人将这些瓷器当着他的面一件件打碎。
他喜欢白瓷,喜欢品鉴白瓷,喜欢看宫人打碎白瓷时的瑟瑟之状。
他更喜欢看瓷器碎裂的那一瞬间的模样。
目光缓缓垂下,落于她瓷白的颌。他先前听闻华家二小姐姿容出众,颇有当年毓妃之姿,颦笑之际,足媲洛神出水之美。
毓妃何人?
那是当年名冠京城的第一美人,更是先前宠冠六宫的皇妃。只可惜红颜薄命,年纪轻轻便染了恶疾仙逝了。
他一眯眸,忽而幽幽一叹。
“本宫记得,你与本宫有着一道婚约?”
下颌之处的力道有些紧,亦有些疼,华枝听着萧景明的发问,没有吭声。
见她不答,男子竟也不恼,兀自又将手上的力道收紧了些,瞧着她眉目之间的细微蹙意,又勾了勾唇。
“本宫原本不想娶你,可见着萧欤如此在意你,本宫也想尝尝你的好了。”
究竟是怎样的女子,竟能让性子清冷的祁王萧琼之动了俗念?
萧景明的兴致愈发浓烈。
“不必怕,祁王良善,本宫亦是良善。”
他低下头,有几缕发丝向下垂落,恰巧落在华枝的颊边,轻轻刮蹭着她的耳廓与边颊。
低沉的声音中掺杂了几分笑意,在华枝的耳旁化了开。她攥紧了袖角,衣袖上的那朵小桃花已被她捏得不成样子。
华袍玉冠之人的声音也越发蛊惑人心:
“嫁与本宫,本宫可保丈人无事,华家上下从此富贵、无忧。”
一颗心忽地一颤。
袖上的桃花又被人猛地一掐,她抬眸,望入萧景明那一双幽深的眼。
幽深得让她误以为又走入了一条长长的甬道,道路两侧是惨白的宫灯,她跪于冰凉的宫阶之上,就连身上的月色也不带半分生气。
上辈子的命运,这辈子......
这辈子她也是逃脱不掉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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