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王府内, 一盏灯燃得正亮。
无水微垂着眼站在书桌前,两手研着浓黑的墨汁。桌前的男子坐得端正, 一手捧着书卷,一手执笔沓于素白的纸上,抄写着经书上的内容。
一双眉微微蹙,萧欤紧握着笔, 神态认真。
站了许久, 夜已是至深,无水的腿有些酸痛。他紧张兮兮地扫了一眼自家主子笔下端正的字迹, 抿了抿唇。
思量再三, 他还是轻声道:“王爷, 夜已经很深了,您......”
自从王爷回府后, 便一直坐在书桌誊抄经书,竟是一刻都不停地誊抄到了现在。
小后生心中微微叹息。
低下头去打量主子的神情, 见男子神态未变,一笔落, 他将手中的笔搭在一侧,空出手来探向一旁的茶杯。
无水慌忙道:“主子,茶凉了,小的给您换杯热的来。”
话音还未落,却见萧欤径直端起杯盏,对他的话罔若未闻。
“重阳将至,本王欲抄几本经书送入宫去, 献于太后娘娘,为太后娘娘祈福。”
太后年纪大了,身子不大好了,这是宫内人尽皆知的事。
无水叹息,“主子,这离重阳节还远着呢,您莫要为了抄经书折腾坏了自个儿的身子。”
小后生将萧欤手中的茶盏接了去,转过头使了个眼色,立马有侍女上前接过茶壶,将其端了下去。
撒了茶杯,萧欤将后背又稍稍挺直了些,两眼却是寸步不离桌案上的经书。他感觉手指有些酸痛,便轻轻捏了捏右手食指的关节。
“不用再研墨了,你将灯再燃亮些,便下去休息罢。”
无水点头应是,又转过头望向一侧守着的侍女。已有侍女添了一壶热茶来,他上前去将热茶接下。
“都下去休息罢。”无水将茶盏摆好,吩咐道。
“是。”
侍女声音婉婉,听得人分外舒服。
一时间,屋内便只剩下他们主仆二人。
萧欤抬眼,瞧向书桌前还站着不动的小生,“还不困么?”
“困。”
“那怎么还不下去?”
萧欤一手压了压经书,将其压得又平整了些,一面重新拿起笔,一面问道。
无水却是一副支支吾吾、欲言又止之状。
他支吾,桌前的男子似是不再理会他,又将全身心投入到面前的书卷中去。无水看着他誊抄了整整一页,终于忍不住地开了口。
“王爷......”
“怎的了?”
“王爷,”他将心一横,咬牙问道,“王爷,您可是在为白日之事而烦心?”
男子执着笔的手轻轻一顿,却是连头也不抬,“白日何事?”
明知故问。
“自然是、是华二姑娘的事,”无水有些结巴地道,“王爷,您就真的这般让太子将二姑娘带回东宫去了吗?”
无水了解自家主子的脾性,也晓得主子在华家遇难的这些日子里对华家做了些什么事。华老将军卷入玉芙蓉风波,主子为了玉芙蓉一案奔波劳顿、夜不能寐,华二姑娘受了奸人欺辱,主子严惩了丁承郭鼎文二人,就连同二姑娘的胞弟华琅小公子,也被主子安顿得妥妥当当。
他不信,一向不爱搭理闲事的自家主子,会莫名其妙地为华家做这么多。
一切迹象,皆事出有因。
萧欤微微垂眼,手上笔顺却不停。他将袖子抬了抬,探出毛笔,于浓墨中蘸饱了笔尖。
他的一双眸,也如墨般阗黑。
亦是让人无法窥察他莫辨的心绪。
少时,紫衣之人终于将笔墨提起,于素白的宣纸上轻轻落下一横。
声音也如夜风一般轻缓飘忽。
“她去了东宫,难道不好么?”
无水一愣。
“她去了,便是去了。如今华家落难,华参锒铛入狱,她若是随了太子,东宫便会保着她、保着华家。”
“无须本王动手,自会有人保她平安喜乐,富贵无忧。”
有笔落了墨,月色入户,映得案上那张宣纸万分惨白。紫衣素纸交织间,一撇一捺落入字里行间,点点遒劲、字字规矩。
规矩。
他向来都时得规矩,顾得大局。
就像幼时山羊胡子先生教他们写字那般,一群尚在好玩之年的孩子坐在方桌之前,被迫地誊抄着书上的之乎者也。每一笔落,小孩子的心绪也跑到了窗外,所以他们的大字总是写得轻飘飘的。
而那时,萧欤是全学堂写字写得最工整、最端庄的孩子。
先生说,他这是规矩。
写字要规规矩矩,行事要规规矩矩,做人更是要规规矩矩。
他垂眼,将纷飞的心绪收于狼毫之上,瞧着经书上方方正正的字,落了一笔。
墨蘸得有些多,弄得笔尖有些沉甸甸的,让他握得很是不舒服。
见他迟迟未落笔,无水以为他在思量着华二姑娘的事,喟叹之意又添了几许。静默了阵儿,他终于忍不住了,对着自家主子问出了声。
“主子,您难过吗?”
萧欤执着狼毫的手一抖,片刻,反问道:“本王为何要难过?”
却在瞬时,豆大的墨汁从笔尖滚落滴在宣纸上。
萧欤微讶,一双眉轻轻蹙了蹙,瞧着那滴墨汁迅速地在宣纸上晕染开,覆盖住了他原先规矩的字迹,于素色的白纸上留下一片黑乎乎的墨迹。
握着笔杆的手紧了紧,他抿了抿唇,决定将那块墨迹改一改。却不料,落笔之时,手竟轻轻颤抖起来。
像是心底铺开了一张素白的纸,原本应有的规规矩矩的墨字一下子打了斜,一撇一捺也从此跌落、扭曲、延伸。其上每个墨字如同生了五官与臂膀,嬉笑着扯过他的心绪。
潦草。
字迹潦草。
思绪也被这墨字扯得潦草!
萧欤眸色一变,猛地一拂手,将快要写满的那张纸拿起来,摆了摆头。
算是功亏一篑了。
萧欤惋惜地将宣纸举起来,端详了那墨迹片刻,轻叹一声,只得将其折了折,丢弃在一边去。
天早已黑了下去,就连此刻的星光也分外微弱。他瞧着窗外瞑黑的夜,奇怪的是,现在他竟无丝毫困意。
犹豫了阵儿,他想到明日还要上朝,终于让无水把笔墨撤了,于书桌前站起身子来。
“明日再写。”
一句话,立马让无水精神了起来。他欢天喜地地将笔墨撤走,转眼间就见到主子已倒在了床上。
小后生摆摆头,轻叹一声,将房门轻轻带上。
萧欤翻来覆去,一直折腾到后半夜才渐渐睡着。他睡得极为浅薄,只觉得头疼得发紧。恍惚之间,他感觉自己的整个身子就像突然跌入了一片云层之中,再睁眼时,周围却是一片如血似的大红。
大片大片的血红,连成一派喜庆地颜色。周遭锣鼓喧天,鼎沸的人声中,他看着一名女子朝着自己走来。
她蒙着大红色的盖头,被喜婆牵着,每一步都走得小心而拘谨。
红色的裙裳在她脚下荡开,他张了张嘴,看着对方离自己越来越近。
有风轻轻拂过,吹开了大红盖头的一角。女子浓妆裹面,一双唇更是娇艳欲滴。
他的心忽地一跳。
擦肩的的一瞬,萧欤如同着了魔似的猛地伸出手去,恰在此时,人群突然如沸水炸开一般,齐齐发出一声——
“恭迎太子妃娘娘!”
女子驻了足,似是有些羞赧,顿了片刻才生疏地抬起手,素手还未落下便被一个人轻轻握住。
抬眼望去,来者也穿着一身大红色的喜服,唇边带笑,面色温柔。
那人看到了萧欤,牵着女子朝着他走来。萧欤本能地想往后退,却感觉一双腿如同被人绑住了一般,竟是半步都不能动弹。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一双新人朝自己逼来。
“叔父,”
萧景明的声音中满是笑意,“侄儿今日与阿枝成婚。”
听见身侧男子这般喊他,女子也缓缓低身。隔着一层盖头,萧欤看不真切她的神色,只能听闻她轻轻唤了一声:
“叔——”
一瞬间,他突然想起来在一个溟溟的雨夜里,粉色衣衫的少女躲入帘后,露出一双微惊的眼:“叔叔。”
叔叔。
萧欤抬眼,思绪从记忆中抽离,却听闻新娘话锋一转,随着身侧的男子,唤道:
“叔父。”
叔叔,叔父。
叔叔,叔父。
......
猛地,他似是突然间意识到了什么,一下子瞪大了双眼。一股钝痛感猛地敲在心扉,敲打地他喘不过气来。
他以为那日她是在唤自己叔叔。
原来......
原来竟是!
手心有涔涔黏腻的汗,一瞬间,他觉得呼吸有些发难。
两腿也顿时失了力气,他感觉整个人向身后跌去,从云层之巅一下子落于谷底。
一身冷汗。
他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睁眼的那一瞬,从未感觉窗外的日光竟如此地刺眼。
“几时了?”
萧欤下意识地皱眉,问道。才一发声,惊觉喉间之干涩。
不等床边的侍从回答,房门突然被人从外轻轻推开。男子眯了眯眼,晃了会儿神才看清从门口走进来的女子。
“兄长,”萧月姝来到床边,缓缓坐下,“您已经睡了一天一夜了。”
一天一夜?
他有些吃惊。
怎么竟会睡这么久?
“前日夜里,您起床透风,不知怎的,在门外跌倒了,”萧月姝垂眼,倒了一杯热茶递给他,“府里人都急坏了,大夫来看,说是您操劳过度。府上同圣上告了假,免了您近日的早朝,圣上说待您歇息好了再入宫一趟。”
“何事?”
他将茶杯放下,感觉脑袋还是有些发沉。
萧月姝沉吟片刻,终是抬眼,言语之中多了几分小心翼翼。
“太子殿下与华二姑娘的婚期,已经定下了。”
她顿了顿,又一鼓作气道,“阮理正因为这个闹事,被贬了。”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不要着急,王爷马上就要反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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