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璟元年八月,平东大元帅华参因贪污之罪入狱,刑部、大理寺共同审议此案。
同年九月,西寇作乱,文璟帝萧景明命祁王率数万精兵讨伐西贼。
文璟元年十一月,御史大夫谭楷文为华参之事上书,引得龙颜大怒。三日后,谭楷文致仕还乡。
同月,华参认罪,由刑部押往天牢。华家上下,除去宫中一位华美人,尽数被诛杀。
……
华春宫,宫漆朱红。
华枝一身素裙,跪坐于长阶上,垂目敛容,听着小太监一五一十地读完了圣旨上的内容。静默片刻后,两手一并伏了地。
萧景明破天荒地来到了华春宫内,他坐于一侧的椅上,身上的龙袍还未脱下,挑眼打量着脚旁女子的神色。
只见她长跪于殿下,宫灯照得她面上一片惨白。即便如此,女子仍低垂着眼,细长的睫毛将眼中翕动的情绪遮掩住。
还是一如既往的清明自持。
见状,男子略略有些失望地招了招手,让小福子退下殿去。
偌大而又空寂的殿中,响起萧景明冷冰冰的声音:
“阿枝,事到如今,你应该谢朕。”
华枝仍是不吭声,静静听着男子的话,收于袖中的手却轻轻拢起了。
六个月前,她让祁王带给了阿爹一封家书,可那封字字泣血的家书还是没有救回阿爹的命。这位一生为国的老将军,终是败给了新帝的人面兽心。
萧景明突然起身,竟伸出手扶起了跪于地上的女子,在她波澜不惊的目光中探出手去,将她额前的细发别至耳后。
女子耳朵小巧玲珑,让他忍不住轻轻捏了捏,他垂眼瞧着面前我见犹怜的美人儿,轻幽幽地叹了一声。
“若你的性子,能多学学你妹妹便好了。”
眼前之人如此清冷如玉、明晰似水,纵是有风情万种,他又怎么敢留她于榻边?
“你放心,朕会妥当安置你的后事,还会好好待你的妹妹。”
“你们华家欠她的,朕自会帮她去讨。朕会予她一生富贵,风光无边。”
“臣妾——谢陛下恩典。”
她谢萧景明,一谢他为了得到华家的拥护,与她做了整整三年的虚假夫妻;二谢他夺嫡之后过河拆桥,灭她华家上下百余人口,三谢......
华枝美目一斜,转眼便瞥见了被搁在一旁的小玉盘。盘子里,稳稳当当地放着一绢白绫、一壶鸩酒和一把匕首。
皆是她的索命之物。
事到如今,他还肯让她自己选择一个死法。
她谢他,她又怎能不谢他。
耳上力道缓缓加紧,华枝抬眼:“那萧家欠下我们华家的债,该什么时候还?”
萧景明一愕,显然没有料到她会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来。还未回过神,女子已后退半步,让他置于半空中的手落了空。
男人登时便气急败坏,猛地一挥衣角,堪堪打到了华枝的面侧。
“不知好歹!”
他只留下这样一句话,便气冲冲地转身离开了华春宫。
瑶月哭着上前来:“娘娘,陛下好不容易来宫里头一次,您这般气着他又是何苦呢?”
华枝拂了拂裙角,“瑶月,阿爹去了。”
瑶月一怔。
“阿娘也去了,”她转过身将置于一旁的白绫、鸩酒与匕首收好, “华家上下,就剩我一个了。”
今年的冬天,来得分外的早。
瑶月唯恐她想不开,便要哭着上前将她手里头的东西夺下,“娘娘、娘娘不可啊——”
“您、您这不还有奴婢,还有彩蝶……您千万别想不开啊!”
座前女子侧了首,见着瑶月这般,面上带着丝丝讶异,旋即又明白起瑶月这丫头的情绪来。
她似是宽慰一笑,旋而勾唇。
“瑶月,你放心,本宫一定活得比他萧景明长。”
……
空中一道惊雷闪过,让正卧于榻上浅眠的女子微微一骇。睁眼时,床边儿的茶面正泛着涟漪,一圈一圈儿的,犹如被投入惊石的湖。
“小姐,您醒啦。”
素手探出床幔,又被人轻轻扶住。床边的小丫头一手搀着下着床的少女,一手将床幔卷起,搭于一侧的倒钩上。
瑶月这才看清自家主子的神色。
她似是极困,或许是外边一直在打雷,让她睡得很不踏实,女子的面上仍带着几分慵懒倦怠。因是在闺房,她只着一件极为单薄素衣,那衣裳轻薄得如蝉翼似的,勾勒出少女曼妙的身材来。
雪肤细腰,花容月貌。
华枝缓缓从床边儿站起,一手推了推摇摇欲坠的发鬟。
“瑶月,几时了?”
方一出声,便是嗓音曼妙。
“快酉时了。”
瑶月规矩答道,又上前去,拿起毛巾为她擦起身上的薄汗来,“小姐又说梦话了。”
一声极轻的声音,让华枝的心头兀地一紧,她握了握茶杯,似是漫不经心地发问:“我说什么了?”
“奴婢听见小姐……唤元年八月什么的,再往后便含糊不清了。”
文璟元年八月,父亲下狱。
华枝微微垂眼,瞧着归于平静的茶面,眼神也如那茶面般不起波澜。心中却暗暗思忖着,她来到这个世界,已有小半个月了。
准确的说,她回到了华府中,回到了待字闺中的十六岁。
回到了乞巧节这一天。
她记得很清楚,她与萧景明,便是在乞巧节的宫宴上相遇的。十六岁她嫁与他。再过三年,对方借着华家势力灭掉了有夺嫡之心的八皇子和十二皇子,登基上位。
再而后,他来了一手过河拆桥。华家上下满门,皆死于一道莫须有的皇诏。
瑶月替她擦完了香汗,又从一旁拿来玉膏,华枝地将衣裳半解下,露出莹白的肌肤来。
镜中,少女斜斜坐于椅上,
她生得好看,平时亦是在闺中养得矜贵。可就是在这般娇矜的女子,却在上辈子被无情打入冷宫,最终自尽于华春宫内。
彼时,华春宫已是一处无人问津的冷宫,宫内只有她、瑶月、彩蝶三人,她就这样揣着父亲的死讯,从盛夏生生熬到了深冬。
有言道,世间万物,皆是因果报应。她却未曾想过,这遭报应会来得这般早。
萧景明也没有想到,祁王萧欤突然起兵,逼宫造反。
景帝二年元月,祁王与长生殿内生擒萧景明,而后取而代之。
……
华枝瞧着黄铜镜中的娇贵美人儿,不由得冷笑一声。
瑶月被她这声没来由的冷笑惊了惊,手中的玉膏登时落地,这丫头吓得慌忙跪于自家主子脚旁。
“小姐——”
不等她慌张出声,华枝就已经抬手止住了这小丫头的话。她眼中无一丝愠意,只朝案上妆奁指了指,“今晚便用它罢。”
“小姐?”
瑶月从地上站起,瞧着小姐手边的玉膏,眼中有了淡淡的疑惑。
小姐一向不喜这般浓郁的香膏,平常的玉膏或是只带清浅花香,或是无香。今日倒怎么……
“今儿我要随父亲参加宫宴,打扮细致些,不必像往日那般素净。”
瑶月回过神来,忙不迭应是。
那一勺莹白的玉膏登即在少女的肌肤上化开,瑶月用指腹站着膏体,略一推揉,不过一阵,便觉香气阵阵。
格外勾/人。
涂抹完玉膏,瑶月又拿来了两件衣裳,华枝美目一瞥,指了指那丫头右手边的桃色缎裙,对方立即会意。
少时,便有妆容拂面,花裳加身。
外面已有仆人唤道:“二小姐,四公子和三小姐在厅中等了多时了,您——”
“来了来了!”
那人话音还未落,只听“吱呀”一声,房门被人从内推了开。华枝顿足,抬眼瞟了一眼门外候着的侍人,突然转头对瑶月低低道:“去屋内拿一把伞过来。”
“可……”小丫头疑惑地抬起头来,此时日头缓斜,天边霞光浴血。遥看天际,哪里有半片乌云?也分明没有一丝要下雨的迹象。
“去。”华枝脱了瑶月的手,向厅堂的方向迈去,身后立马有侍女跟上,呈前呼后拥之势。
“阿姐!”
应声望去,一位少年已飞扑过来,他欢天喜地地挽过她的胳膊。白袍少年的面容还未长开,面上稍还青稚,一双眼明明如月,盛满了率真。
“四弟,你又不守规矩了。”
不等华枝侧目,守在马车旁的少女已浅笑着走了过来。华枝抬眼,淡淡瞥了一眼那位梳着花鬟的紫衣少女,任由对方将刚跑到自己身侧的少年扯了过去。
是孙玉桠。
少年被她拽得一愣,只得重新站回马车边儿上,一双眼仍是不离自家二姐半分。见着后者朝自己望来时,他还不望朝着她咧嘴一笑。
所有兄弟姐妹里,就属华枝与华琅最为亲近,他今日便是送自家二姐出府的。
可有孙玉桠这么一训诫,华琅也不敢再上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前者凑近了华枝,抿着唇笑道:“二姐今日穿得可真好看。”
“要进宫赴宴,怎能不打扮得好看些?”
“是,二姐不打扮也好看,穿什么都好看。”
孙玉桠又笑着接道。华枝侧眼,瞧着对方面上无懈可击的笑容,顿了顿,转身上了马车。
瑶月也提了一把伞过来,替她将车帘放好,又对着孙玉桠恭敬一福:“三小姐、四公子。”
“嗯。”
马车外传来孙玉桠故作娇矜的应答声,让车内的华枝不由得轻轻一嗤。她将手边的袖子整了整,向外翻出了一朵娇嫩的桃花来。
上辈子,就是在这样一个乞巧夜,她与萧景明在宫内的揽月亭邂逅。彼时,空中已飘了絮絮飞雨,让她不小心将衣裳打湿,男子十分悉心地将自己身上的外套解下,轻轻拢在她的身上。
只一眼,一生错付。
车内的光线还有些昏暗,让她用手撑着头,浅浅地打了一个盹儿。就如此浅眠,却让她无端地做了一个不太真切的梦。
月色正明,庭院深处站了一位身着紫袍的男子。他正对着一棵树,不知在思量些什么。须臾,将腰间的玉佩解下,挂在其中一根枝条上。
压低了一抹翠绿,映着床帐斜斜而下,逶迤了一地斑驳的春影。
“娘娘。”
那人立直,两眼低垂,对着她一揖,态度分外恭敬,“见过太子妃娘娘。”
他就站在那里,紫袍宽袖,身后有明媚朝阳,腰间环佩轻响。宛若谢家宝树,从容不迫、波澜不惊。
清风入帷帐,卷起素纱千层,一池波浪。心书乱翻,风恰恰止于其一行娟秀的小字上: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女子轻轻皱眉,素手竟不自觉地掀开了纱帐,望入男子一双眸色微乱的眼。
玉钗落地,铮然作响。
有人在耳旁压低了声音,声音微微乱,甚至还有些发哑:
“太子妃娘娘,微臣……不敢。”
她忽地惊醒,下意识地摸了摸耳垂,发觉耳垂上并未有过其他人的温度时,这才轻舒一口气来。
女子将整个身体靠在车壁上,感受着马车颠簸的真实之感,将方才的那个荒唐梦尽数抛之于脑后。
只是食指悄悄伸出袖,于腿面上轻轻写下两个字:
萧——欤。
一撇一捺毕,她将葱白的手指轻轻蜷起。方垂下眼,马车突然一停,瑶月这丫头已掀开帘子。
清脆一声:“小姐,皇宫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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