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庭将画收好,辞别了萧欤。紫衣男子身后的无水一下子便跟上来:“王爷,阮理正方回京,还有许多事未呈报圣上。大理寺事物也冗杂,寻画师一事,何不让下手去?”
远处停了一辆马车,车帘正垂,将月光与车内的昏黑隔绝开。
萧欤朝那辆马车走近:“此画皇后娘娘格外喜爱,不便找闲人。”
“不便找闲人,二哥倒是找了一位大忙人。”
男子话音方落,车内突然传来一声娇笑,一位身量娇小的女子卷起了车帘,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无水连忙躬身:“六小姐。”
萧月姝站稳了身形,一双眸在月色下闪着扑朔迷离的光:“二哥,你手下又不缺有能力又信得过的人,叫阮理正去找画师做什么?若二哥想找,月姝也能替你找到可以临摹那幅画的画师,二哥这般,未免也太大材小用了些罢?”
闻声,萧欤瞧她了一眼,不答反问:“你怎么在这里?”
怎么还躲在马车里偷听他与阮庭的话。
因为是自家人,萧月姝也不觉得躲进萧欤的马车内有什么不妥。女子撇了撇嘴,语气似是有些不满:“月姝的马车没有二哥的宽敞,也没有二哥的马车舒服。怎么,二哥容旁的女子上马车,倒不许阿姝上啦?”
正说着,她一挑帘,在侍人的搀扶下又重新坐回马车。
过了一会儿,车内又是一亮,紫袍男子也掀开帘子坐了进来。
“二哥带她回府了?”
身侧响起来一个沉静的女声。
萧欤没有犹豫,略略沉声:“嗯。”
“二哥倒也不避讳,”萧月姝轻轻笑了一声,“不避讳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她带回王府,不避讳让她重新换了件干净的衣裳,更是不避讳对她的照顾与维护。”
“二哥,”女子转过脸去,眸光落于男子半张侧脸之上,“你这是怎么了?”
他的面颊隐于昏黑之中,神色让人无法细细打量。
萧月姝听到了他极为镇定的声音。
“没怎么,行吾该行之事,尽吾该尽之义。”
女子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二哥,您与她之间,有什么情义?”她笑着追问,“阿姝记得,您一向不爱管闲事。”
今日怎么,倒处处帮衬上这华家二小姐来了?
真是奇怪。
“华将军为人良善,品行端庄,忠国忠君,战功赫赫,”萧欤也将眼移过来,对上女子的一双眸,“更何况,那华家三小姐本就有错,罚她亦是应当。阿姝认为,本王不该罚她?”
“该罚,”萧月姝并不反驳,“我只是没想过,二哥竟要在大庭广众之下掌华三姑娘的嘴。”
当众掌一个姑娘的嘴,无异于在要她的命。
此时车马已缓缓行,地上积了些雨水,车轱辘轧过那一个个小水凼,将满地的月色也匆忙地撞碎了开。
女子的眼中,带了几分探寻:“二哥,您自相矛盾了。”
“您方才说,看在华将军的面上对华二姑娘出手相助,但华三姑娘虽是个庶女,可也算得上是华府的人。您今日对她,罚得是否重了些?”
她拖长了尾音,不等男子开口,又忙不迭地言道:“二哥,阿姝并没有说您不该罚华三姑娘,也并非要干涉您的处罚。只是……”
萧欤再次转过脸来。
“二哥您千万记得,要与华二姑娘避嫌啊。”
男子一怔。
“二哥,”萧月姝凑近了些,“您可知晓,她与太子是有过婚约的。虽说那婚事是圣上当时随口一提,没有黄条黑字的诏书。可万一哪天,圣上又记起了呢?二哥,您今日太过莽撞了。”
萧欤安静落于膝上的手指突然蜷了蜷。
莽撞……吗?
他的眸光忽地一闪。
就在此时,马车突然一停,他将手往前一探,扶住了车壁。
“参拜王爷。”
他一手挑帘,车外正立着两个人,二人各着官袍,纷纷朝他作揖。
是都察院的人。
看那样子,他们似是要往长生殿的方向走去,神形皆是匆匆。
撞见了祁王的马车,那二人自然滞足作拜。拜完后,又以向圣上禀报事物为由,欲告退远去。
萧欤心中思量他事,亦无心插足都察院内的事,便抬了抬手,让他们离开了。
他重新将目光收回到马车里,望着身侧的女子,声音不咸不淡:“我知晓太子与华二姑娘有婚约。”
华二姑娘十六岁时,会奉旨入东宫,嫁与萧景明,嫁入东宫。
他垂眼,静静地瞧着衣上的那道横褴。他幼时曾听先生说过,若日后入朝,所服朝服上皆会有一条暗色横褴。就是那条横褴,会紧紧束于他之身,让他在漫长的日子里,恪守着内心深处的那份道义。
让他恪君臣之礼,守长幼之序,循尊卑之规。
只要一旦穿上这身官袍,那道横褴便会跟着他一辈子。
亦会督促他、管辖他、约束他一辈子。
他瞧着那道横褴,突然觉得它的颜色又增亮了些,亮得让人不忍别开眼去,亦是让人不敢去违弃他。
“本王知晓,太子与她有着婚约,你毋须担忧。”
他知晓分寸的。
他一直都知晓分寸的。
见他这么说,萧月姝终于险险地松了一口气,过了阵儿,又出声问道。
“那二哥今天是因为何事,罚了三哥?”
萧家三郎萧子敬,不学无术,游手好闲。
萧欤挑了挑眉,“我罚他之事,你这么快就知道了?”
女子笑得有些得意,“二哥尽管问问,这京城内还有什么事,是阿姝不知道的。”
她话虽这么说,萧欤却知她只是在打趣,于是不反驳,径直道:“今晚,他犯了事,我便依着家法罚了他。”
“所犯何事?”
“目无尊长,以下犯上。”他的面上是一派的凛然。
“所犯何人?”
萧欤不禁有些好笑,“说吧,你的那些‘小眼线’都同你说了什么了。”
“二哥做了些什么,月姝就知道些什么。” 女子眨了眨眼,“反正今晚二哥在府内所做的事儿,月姝都听说了。二哥自己掂量罢,您若再同那华二姑娘有交集,再偏袒着她,奶奶会怎么想,圣上会怎么想,整个京城又会怎么想。”
二哥是明白人,待他清醒过来,定会明白事情的所有利弊。
所以她也犯不上太过担心。
闻声,男子微微挺了挺背。他端正地坐在马车内,马车轻轻摇晃,但晃不乱他的一寸身形。
他开口,眸色未动:“本王只护对,不护短。”
“好,”萧月姝点头,“二哥说的是,您只护对,不护短。”
见她一脸凛然的样子,萧欤又有点想笑。恰在此时,马车又停了下来,无水将帘子掀开。
“王爷,六小姐,王府到了。”
萧月姝率先跳下马车,行至几步,又不忘回头,抛来一记明媚的眼波。
“二哥,您莫忘了方才和阿姝说过的话!”
萧欤也下了马车,站在马车旁,朝她点了点头。
她这才心满意足地由下人搀着回了房。
“王爷,六小姐同您说什么了?”
待女子走远后,无水抬起头,有些疑惑地望着紫衣之人发问。
“没什么,”他顿了顿,“不过是些有的没的,无需挂心。”
不过是些有的没的。
他最近是怎么了,怎么还因为一些小事徒费心神呢?
“无水,将昨日本王未读完的书卷从书房取来。”
他需要抄一会儿书,再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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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院寝屋内,明灯未歇。
他将书卷摊开,执着笔,划过一串墨字,目光置于其上。
旁站有一仆从,规规矩矩地为他研着墨。
“王爷,”那人回望一眼窗外沉夜,小心翼翼地开口道,“夜已经很深了,王爷早些歇息罢。莫要熬坏了身子,看坏了眼睛。”
萧欤抓了抓笔,没有抬头看他。
那后生慌忙住了嘴,手上力道加重,研墨研得更用劲儿了。
过了阵儿,他仿若才听见身侧之人的话,缓缓抬起头来,望了研墨之人一眼。
“不用研了,你先下去罢。同无水说,明日早些叫本王。”
他还要去查玉芙蓉之事。
得了自家主子的话,那人忙不迭地福身退下。门被人从外带上的那一瞬,屋内突然沉入了一种奇怪的氛围之中。萧欤将笔撒了,垂眼瞧着案上书卷,那一串歪歪扭扭的墨迹让他有些心烦意乱。
索性,他将书也阖上,扔到一边儿。
站起身伸了个懒腰,他抬脚朝床边走去。
褪了衣裳,放了床帘,男子平躺在床上。不知怎的,他竟觉得心头像结着一团闷气,就连入户的月光,也变得比往常纷扰了些。
过了好久,他才慢慢睡着。
头脑昏昏沉沉的,眼前乍然又出现了一星灯火,有微弱的光打在他的面上,又让萧欤重新睁开了眼。
隔着一层素纱,他循着光,朝前望去——
“你……”
他震惊地长大了嘴巴,望着不知何时突然出现在自己桌前的女子,动了动发涩的嘴唇。
“你是何人?”
女子仿若没有听到他的话,端正坐在桌前,手捧一本书,读得出神。
他又连唤了几声,对方依旧不理他,甚至还伸出手,将那书页往后翻了翻。
终于忍不住了,萧欤坐起了身子走下了床,他一手掀开素色的床帘,随意地披了件衣裳朝那女子走去。
脚步声轻轻。
窗外月色,也是轻轻。
“姑娘,”就在距她只有几步之遥的那一刻,男子缓缓启唇,“你是何人,为何会出现在我的房中?”
在这里,所念何书?
一时间,他有些懵了,竟也忘了要去唤无水。
那少女垂着头,头上梳有两个小发鬟。她的鸦发乌而柔,安静垂于胸前与身后,她抬手,别了几缕发丝,露出那一双小巧而干净的耳。
他觉得喉间一涩。
“姑娘是何人?”
等了几刻,那人仍是不抬眸,于是他又将声音放轻了些,再次开口问道。
又是一静。
萧欤终于按捺不住心中好奇,抬起脚再次朝前走去。就在靴落于地的那一瞬,对方终于抬起头来。
“你是……”
明明是她潜入到他的屋里,为什么女子的眼神却这般疑惑与慌张?
他耐着性子,认真回答她:“我叫萧欤。”
而后,又一本正经地补充一句,“表字琼之。”
“萧……”少女沉吟,而后突然兴奋起来,“你是涵王?”
“……”
萧欤有些无奈,又觉得有几分好笑,轻声纠正她:“我是祁王。”
“祁王?”
闻言,她的眼底弥起了一层薄薄的雾。
许是纠结不出个所以然了,她索性也不去分辨祁王是谁、涵王又是谁了,又将视线落于手中书卷上,她这一举动理所当然地吸引了萧欤的目光。
“你在这儿看什么呢?”
“看书。”她头也不抬地答。
“……”
萧欤决定,不要再同她讲话。
小姑娘看上去还十分年幼,眼中也闪着稚色。他便从她身后绕过去,去瞧她手中书卷。
春江花月夜。
张若虚。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他听到了她软软的声音。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
她就这样一句一句地读着,萧欤就站在他身后,一句一句地听着。听到最后,他又有了一丝困意,刚准备开口,少女却突然变了调,从案前忽地站起。
他瞧着她突然回过头,一句诗绕与齿间,就这样扑到了他的身前。
“祁王,对么?”
萧欤睁大了眼,那女子突然踮起脚尖,仰着首,竟——
一首春江花月夜萦于齿间,缠绕着少女身上独有的淡淡馨香,轻而易举地夺去了他的呼吸。
素纱轻拂,月影上西楼。
“无水——”
手指忽地抓紧了床帘,他猛地从床上坐起,从喉间急急地唤了一句。
身前的发还有些乱。
“王爷,王爷!”立马有人提灯来,站在殿外,“王爷,您怎么了。”
“无、无事。”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朝着殿外回了一句,“你退下罢。”
自己方才……
自己才又梦到她了。
他攥了攥薄如素纱的床帘。
她方才......
他的呼吸微微有些发乱。
她方才亲吻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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