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0
“……你答…答应娘……往后咱…咱不争了……”
卧病在床的妇人已是油尽灯枯, 她用尽最后的力气死死拽住床前人, 连完整的一句话也吐不出来。
跪在床前的女孩只是望着她,无声地落着泪。
攥着她手掌的妇人气若游丝地颤着嘴唇,拼了命地发出声音:“夏儿……你…你答应娘……”
“这…深宫……会吃人啊……”
妇人那张惨白的脸上滑下一滴滴热泪,她的视线已经模糊不清,连近在眼前的人都失去了轮廓。
可她还想再看一眼自己的孩子,还想再嘱咐她几句话, 因为她怎么也放心不下,留下她孤苦伶仃地活在这世上。
“你…你要离开……娘…娘只盼着你平…平安一生……”
做个凡人就好, 活下去就好。
这句话她已经没了说出口的力气,女孩却读懂了。
然而不等她开口答应,手中的禁锢便松开了。
妇人睁着眼,目光却已涣散, 缓缓地垂下了手。
女孩无措地抓住她的手,紧紧贴在脸上, 想开口却说不出半个字。
她不断地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 沙哑刺耳。
但已经无人能听见了。
为什么要做凡人呢。
凡人如蝼蚁,只会被人欺,被人杀, 被人践踏。
又何来一生平安。
她不懂啊。
所以求你醒过来,再教她一次,好不好?
工作邮箱突然响了一声,支着下巴的人猛地一晃, 睁开眼醒了过来。
她抬手捂着嘴打了个哈欠,却不小心摸到了脸上的一片湿润。
夏唯愣了愣,片刻后抽出桌上的纸巾擦了擦脸,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来处理工作。
只是睡了这么一小会儿,工作进度就又耽搁了不少。
不加快速度做完的话,就没办法按时下班了。
设计部整个下午都人心浮动,所有人看似专注地在工位上办公,但仔细一观察,就会发现他们的注意力其实全都集中在某个聊天群里。
一个得到消息的人看了眼两位上司的办公室门,确定没有动静之后才点开群,噼里啪啦地打下一串消息。
“敌军即将抵达,董事长已经下楼亲自迎接。”
“嚯,好大的阵仗啊。”
“这女人什么来头啊,能嫁进李家那种级别的豪门,出身也不低吧?”
“这个还真没听说过,要不是她这次突然来送请帖,大家都快忘了李家还有这么一位大少奶奶。”
群里的消息飞快地刷着,所有人都没了心思工作,哪怕加班也行,八卦还是得吃第一手的。
离部门经理办公室最近的人听见门动了动,连忙发出消息。
“一级警报!教导主任要出门了。”
“这么巧!不会真的遇上吧?我尴尬症都要犯了。”
“唉你们不觉得教导主任真的惨吗,当初被甩的事闹得人尽皆知,已经够丢脸的了,现在还要跟抢了自己男人的女人正面对上,换了我心态都要崩了。”
“而且一个是打工仔,一个是豪门阔太,这滋味儿……”
“别说了别说了,她出来了。”
秦明月翻着报表走出办公室,见整个设计部安静得只剩数位板写写画画的声音,不由得笑了一声。
“装模作样,等下班的时候就现原形了。”
每次都是那几个爱摸鱼偷懒的人留下来加班,她已经见怪不怪。
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出,一个比一个装得神情专注,实则注意力全在这个快要走出设计部的人身上。
秦明月最后确认了一遍,便准备走出办公区往电梯那边去。
一个人突然叫住了她。
秦明月转身看过去,不明所以地等着她走过来,然后问:“夏主管,怎么了?”
夏唯抱着一叠文件夹,对她道:“秦经理要去送报表吗?”
秦明月点了点头,眼神里透出一点疑问。
——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夏唯向她伸出手,笑道:“那我一起送了吧,正好要上去把最终稿交了。对了,我刚给你发了封邮件,你过目一下,要是有问题我也好今天改完。”
秦明月不疑有他,将报表递给了她。
看着高挑的女人回办公室之后,夏唯扫了一眼偷瞄这边的人,警告了一句:“专心工作。”
被她抓到的人吐了吐舌头,悻悻地缩回了头。
夏唯转身走出了设计部。
聊天群里炸开了。
“千钧一发啊!看得我汗都出来了。”
“……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失望。”
“夏主管是看到了群里的消息才出来的吧,明明那个最终稿下周才交……”
“我也觉得。”
“唉,夏主管人真好。”
一群人忍不住夸了起来,毕竟有严格的教导主任在前,这样好说话又没脾气的老实人对他们来说,更让人喜欢。
这种喜欢不是因为能力,而是因为无害。
被夸“好人”的夏唯走进电梯后,抬起头来,收起了脸上的表情。
她按下楼层,等待着电梯缓缓上升。
与此同时,大楼一层的旋转门前,一辆加长宾利缓缓停下。
年迈的司机走下车,先对等在门口的众人行了个礼,随后才风度翩翩地走到车门前,弯下腰伸出了戴着白手套的手,拉开了车门。
他毕恭毕敬地将手掌朝上,随后,一只白皙修长的手轻轻放在了他的掌心。
踩着白色高跟鞋的长腿落下,一身英伦风复古套裙的女人优雅地从车内走下来,抬起头看向门口等待的人。
她的乌黑长发梳成了一个简单的发髻,浅粉色礼帽固定在发髻上,垂下的纱网半遮半掩那精致的眉眼,少了一分妩媚,多了一分端庄。
前来迎接的一行人里,只有魏董事长在当年的那场低调婚礼上见过她一面,本已经记不太清她的模样,这会儿却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虽然看起来更年轻了些,但那身气质始终独一无二。
魏董事长笑着迎了上去。
贵客来访,自然是要热情招待。
“什么叫亲自迎接,你不看看来的人是谁,那是李家未来的女主人,走哪儿不得是横着走啊?”
助理台的两个姑娘小声聊着,没有注意到走进来的人。
看着比较年轻的那个姑娘不是很明白,小声问:“我们也是本地数一数二的大公司,至于吗?”
比她大的另一个姑娘叹了口气,回答道:“你还是太单纯了,回家查一查李家的根基在哪儿吧。本地的李氏集团不过是给李大少爷开着玩儿的,还照样压我们公司一头呢。”
夏唯礼貌地敲了敲敞开的玻璃门,打断了两人的闲谈。
“不好意思,请问总经理现在有空吗?我来送设计部的报表。”
助理台的两个姑娘也是身经百战了,像没事人一样回答道:“那劳烦夏主管稍等一下,总经理现在在楼下接客人,估计再过一会儿就回来。”
本来这件事不是总经理的工作,他是主动跟着董事长下去的。
至于原因,助理台的人都心知肚明。
前不久魏董事才来发过一次飙,连吴助理最后都没保住工作,被辞退了。他们还以为总经理这段时间能收敛一点,至少等魏董事忘了这一茬。
没想到,他光是听说那位李家的大少奶奶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就主动提出一起去接客人,往常这种小事他可是懒得做的。
助理台和秘书室的人看在眼里,心里忍不住叹气,开始期盼下一次魏董事来发火时,被辞退的人不是自己。
夏唯并没有感到很意外,因为她来得早,那一行人这会儿应该刚到楼下。
她点了点头,就站在这里开始等。
助理台后面比较年轻的那个姑娘见她站着干等,便给她倒了一杯温开水过来。
夏唯谢过她之后,不着痕迹地看了眼她胸前的名牌。
还是一个实习生。
不过有情商的人运气通常不会太差,说不定下一次来这边,这个姑娘就能转正了。
夏唯笑了笑,喝了一口水。
这个等待的过程比预计中的还要长。
却也给了夏唯足够的时间冷静下来。
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可能就只是一种没来由的冲动。
此刻在这个漫长的等待里,她突然忍不住问自己:是不愿意让秦明月撞上这难堪的场面吗?
也许有吧。
可真正的原因,大概是她想见一见这个人。
——这个抢走了秦明月的幸福,也间接将自己置于这般处境的女人。
夏唯想亲眼见见,她究竟是怎样厉害的一个人。
但很快,夏唯就意识到了这有多么可笑。
将自己的不幸归咎于一个陌生人?
你真是越活越失败了。
没有人应该为你的悲惨买单,每一个选择都不是别人逼着你做的。
是你盲目地爱着一个人,选择无条件信任她的每一句话,甚至在察觉到痕迹时,自欺欺人地选择了无视。
以为视而不见,问题就不会存在,自己就还能继续幸福下去。
这才是你不幸的根源。
“不好意思,我先去趟洗手间。”
夏唯放下报表,跟助理台的人说了声,转身走向这层楼的尽头。
离开她们的视线范围之后,夏唯的脚步加快,透着一种落荒而逃的意味。
她钻进了右手边的女用洗手间,飞快地拧开水龙头,捧起冷水泼在脸上,想让自己的神志清醒一点。
然而冷水泼了一次又一次,还是没能将她疯狂运转的大脑冷却下来。
夏唯喘着气直起了身,看向镜子里的自己。
却只看见一张面无表情的脸,连眼神都是一潭死水。
她终于抬起手按住胸口,去正视那里面正在加速溃烂的器官。
好想生出尖锐的指甲,划破皮肉,剖开胸膛,挖出那已经烂到发臭的一坨肉。
恍惚之间,镜子里的人真的长出了又长又尖的指甲,即将刺破胸口的布料。
洗手间的门突然被人推开,高跟鞋的声音随后响起,一步一步走进来。
夏唯猝然回过了神。
再看一眼镜子,里面什么异相也没有。
她连忙垂下头,装作洗手的样子,默不作声地等那人走到身后,停在隔间的门前。
夏唯抽出一张纸巾擦干了手,便匆匆忙忙地走出洗手间,连背后的人是什么样子都没敢去看一眼。
片刻之后,踩着白色高跟鞋的人走到门外,弯腰捡起了落在地上的工牌。
回到总经理办公室外面时,助理台的人告诉夏唯,总经理已经回来了。
她神色如常地谢过她们,拿起报表去敲开了办公室的门。
往常这些事都是秦明月在做,夏唯本以为自己不一定能做好,但一直到离开办公室,她才发现自己刚刚没有一秒钟紧张过。
夏唯却高兴不起来。
她知道自己现在的状态很不正常,她也明白这是为什么,可她无能为力。
光是做出一副没事人的样子,就已经花光了她所有力气。
秦明月复工的第一天,十分平静地结束了。
下班时毫不意外有很多人留下了加班赶工,她也难得没有训人,忙完自己的事情就直接走出了公司。
要去那么远的咖啡厅,她得赶紧打车才行,否则夏唯又要等很久。
已经离开的秦明月没有发现,她以为早已下班的人其实还在办公室里。
设计部的办公区内,最后一盏灯也被关掉了。
主管办公室里没有开灯,只有电脑屏幕还亮着微光。
坐在桌前的人平静地看完了五年前的旧帖,终于拼凑出了一个完整的故事。
豪门大少爷的初恋情人。
真是一个十足有爆点的标题。
故事的结尾也很让人唏嘘,帖子至今都还有人挖坟,感叹一句:灰姑娘永远都是童话,现实里的王子会娶的女人也只有公主。
夏唯看到这句话,一下子就笑了出来。
——不,他还可以和公主结婚,再继续跟灰姑娘偷情。
夏唯神情冷淡地关上电脑,拿起包起身离开了办公室。
从电梯出来,她背上挎包,大步走出一楼的大堂。
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小雨,她皱起眉,脚步只顿了顿,就毫不犹豫地迈进了雨幕中。
车就停在附近,夏唯加快了速度,穿着平底鞋走路很轻便,没多久就到了停车场。
她正要掏出车钥匙,身后突然响起一道声音:
“夏唯。”
她动作一顿,转回身看了过去。
穿着一袭纯白长裙的人站在雨中,将目光从手里的工牌上移开,然后抬头看了过来。
她慢悠悠地朝夏唯晃了晃那个工牌,笑着问:“这是你的吗?”
看清了她的模样后,夏唯不由得怔神片刻,随后才反应过来,向她伸出了手。
“是我的,谢谢。”她只当是刚刚走过来时掉在地上的。
商伊便走了过来,她脚步轻缓得像是在享受这一场夏雨,任由那只手在半空滞留许久。
夏唯好脾气地等着她将东西递过来,没有催促。
散着长发的女人停在夏唯身前,背着双手,没有动作。
她注视着夏唯的眼睛,那双眼里似有亮光闪烁,这让夏唯有了不太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面前的人突然抬起了空着的右手,握住了夏唯伸出的右手。
她轻轻一拽,夏唯便毫无防备地被拉到她跟前,两个人之间的距离一下子近到了一种危险的程度。
商伊笑了笑,轻声说:“现在,我们不是陌生人了。”
夏唯觉得,这个女人一定是算计好的。
她总在最特殊的时间点出现,蛮横无理地挤进自己狭小的世界,占有了本就稀薄的氧气。
自己便无可奈何地开始心跳加速,甚至缺氧。
雨势逐渐变大了。
夏唯却遗憾地发现,这冰凉的雨水没能降下自己的温度。
她没什么情绪地侧过头,打量了一下天色。
这个时间,秦明月已经到咖啡厅了吧。
她会等多久呢?
夏唯突然很想知道这个答案。
于是她掏出了手机,在身前人的注视下,按下了电源键关机。
然后随手塞回了包里。
商伊平静地看着这一过程,笑意一点点从眼底漫出。
她掌心里的那只手终于反握过来,紧紧掌控住了她。
另一只手抬起来,温柔地为她拂了拂耳侧的长发。
“要来一杯咖啡吗?”
立在雨中的人看着她,轻声问。
商伊忍不住在她的掌心里蹭了蹭,笑着反问:“没有三明治也可以吗?”
夏唯也笑了起来。
“有你就可以。”
街角的咖啡厅内,秦明月又续了一杯冰美式。
她一边处理手机上的工作琐事,一边回答老板娘不那么高明的试探。
这个珍姐人其实不错,就是太热心肠,也太八卦了。
秦明月心底叹了口气。
不过事到如今,她也不在乎会不会被人知道了。
总归是要领证的。
手机推送跳出来一条新闻广告,秦明月正要划过去,一个关键词却闯进了她的视线。
【房地产大亨双喜临门?李老爷子大寿在即,喜得长孙。】
她目光一顿,手指不由自主地点了进去。
“……李氏集团宴请全市名流,名为祝寿,却有消息称,实为庆贺李老爷子的儿媳有孕。李家长孙终于有望,无数商业巨头收到请帖,一时间这场寿宴成为全市金融界的焦点……”
秦明月一拉到底,看了眼这篇新闻稿的发表日期。
就在十分钟前。
她放下手机,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又喝了一口,没多久整杯咖啡便空了。
想到不久前还扬言要离婚的人,秦明月再也没忍住,嗤笑了一声。
眼底却无半点笑意。
人这一辈子,会经历几次最丢脸的时刻?
每一样细数下来,都是恨不得将其撕烂咬碎的可恶可恨。
它们无一不在提醒着你,什么骄傲自尊,在这世界上最为廉价。
你以为寒窗苦读十几载,凭借一身傲骨和才智,就可以跨越龙门,鲤鱼翻身。
然而迈过去之后才发现,能压垮你背脊的东西还多着。
不,是更多了。
它是不如你的人毫无来由的嫉恨,是比你强的人高高在上的漠视,是碌碌无为的人最强烈的不甘和艳羡,是食物链顶端的人心血来潮的剥削。
一个又一个,抓着你前进的腿,让你摔了一次又一次。
在这个过程里,你才发现地上躺着的那些尸骨,每一个都和自己别无二致。
凭什么?
有人生来便应有尽有,有人却到死也窥见不得朱门内的酒肉。
更甚者,还有人要坐在高高的门槛上,用他手中的美酒佳肴蛊惑你,说只要你过去,他便给你。
但等你真的过去了,他却一脚踹飞你,大笑着骂一句:“你也配?”
而你连一句“凭什么”也问不出口了。
只能捡起地上碎得稀烂的自尊心,换个地方把它粘起来,再戴在脸上。
装作它从来没碎过的样子,继续苟活。
玻璃窗外的雨越来越大了。
秦明月侧头看了眼黑沉沉的天色,刚喝下的几杯咖啡令她有些反胃。
她要了一杯白开水,继续等着还没来的人。
“美式还是拿铁?”
下车前,夏唯问身边的人。
商伊想了想,回答:“焦糖玛奇朵。”
夏唯不由得又看了她一眼,看着也二十多岁的人了,口味倒像个小朋友。
她点点头,说了句:“等我。”
便下车走进了路边的咖啡店。
商伊俯身靠在车窗前,静静看着那道身影在店里排队点单,这一个过程也让她感觉到了难得的安宁。
夏唯结完账,提着两杯咖啡走出店门。
撑着一把透明伞的人等在门口,见她出来后,便抬起手遮住了她的头顶。
“哪里来的伞?”
夏唯站在她面前问。
商伊指了指旁边的便利店,门口挂着许多便宜的塑料伞。
夏唯顺着过去看了一眼,不太确定地问:“你付钱了吗?”
“没有。”她回答得还是那么理所当然。
夏唯长叹一口气,带着人回到便利店里,又是道歉又是赔钱,而始作俑者全程状况外,好像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
真是捡到鬼了。
夏唯无语地一手提着咖啡,一手拉着身旁的人,从便利店里出来,往停车的地方走去。
第四次了,这个女人第四次推翻自己对她的印象了。
夏唯忍不住怀疑她是不是有一点精神分裂。
虽然这不太礼貌,但如果真是个病人,那自己这算是诱拐,犯法的。
回到车上后,夏唯将咖啡递给她一杯:“你的玛奇朵。”
“是焦糖的吗?”
“是——”,夏唯耐着性子拉长了尾音。
商伊接了过来,心情甚好地拆开吸管,戳了进去。
见她神情愉悦,夏唯便委婉地开口问了一句:“你这样出来,家里人不会担心吗?”
“担心什么?”商伊咬着吸管问。
夏唯顿了顿,直接道:“你又不带钱,还整天在外面一个人乱跑,很不安全的你不知道吗?”
遇见第四次了,夏唯甚至没见到她带过手机,万一遇到坏人,连报警都没办法。
她越想越觉得生气,认为自己作为一个年长者,有义务教导她一些常识。
面前的人咽下嘴里的咖啡,抬头看过来,回答道:“没关系啊,反正都打不过我。”
夏唯还没说出口的话就这样卡在了喉咙里。
她看了看这个瘦得风一吹都能倒的人,忍不住问:“你是中二病还没结束吗?”
商伊好奇地问:“中二病是什么?”
“就是……初中二年级的孩子会得的一种病,妄想自己武功盖世或者有超能力之类的,通常会持续很多年,也有一直到成年后都没治好的。”
她一边说着,一边戳开自己的拿铁,喝了一口。
商伊闻言笑了笑,回答道:“那应该没有,我都三十岁了。”
夏唯一口咖啡呛到自己,她放下咖啡杯,一边咳嗽着一边伸手去拿纸巾擦嘴。
有人靠近了些,伸手帮她擦了擦嘴角。
夏唯的动作停了下来。
指腹的温度贴着她的肌肤,比车窗外的雨水更冰凉,却又没来由地让人燥热。
夏唯对她这飘忽不定的性格感到有些茫然。
有时候像个单纯的孩子,有时候又散发着莫名的成熟魅力,整个看起来更像是一种精心设计好的套路。
偏偏自己就是落入了这样再明显不过的陷阱。
夏唯不由得问出了口:“虽然没有用但我还是想问一句,你是诈骗集团的同伙吗?专骗我这种看起来很容易上钩的大龄女青年。”
帮她擦干净嘴的人没有退回去,就这样靠在她身上,轻抚她的脸,笑着问:“你有什么值得骗的地方吗?”
夏唯认真想了想,看着她道:“我存款已经寥寥无几,长得虽然不错,但远不如你好看。所以你到底图啥呢?”
商伊就这样凝视着她的双眼,随后轻笑了一声,似真似假地回答:“就图……我问你要咖啡时,你没有拒绝吧。”
夏唯觉得她一定没说实话。
“区区一杯咖啡,就值得你以身相许吗?”
“那不是一杯咖啡。”
商伊怜爱般地拂了拂她额前的碎发,说:“那是当我有求于人时,毫不犹豫向我伸出来的手。你怎么不懂这有多难得。”
察觉到她不同以往的认真,夏唯却有些不自在起来。
“换了别人也一定……”
“不,不是的。”
商伊温柔地打断她,用肯定的口吻告诉她:“只有你会。”
只有你在这个虚伪的世界里,仍然纯真。
可惜,可惜。
这一杯咖啡的时间,对于两个人来说都有些奢侈。
最后一点醇厚的余香也从车内散去后,夏唯明白,已经到了告别的时候。
她拥有了一段难得轻松的时光,但现在,该回去面对现实了。
“你知道的,我有女朋友。”
夏唯重新系上安全带,发动了车,准备送身边的人回家。
她看着雨刷不断刷过的车窗,继续道:“所以我能给你的,就只有今天这杯咖啡。”
车缓缓驶出商业街,向着导航定下的方向开去。
车内的另一个人没有回答。
夏唯也不再勉强,她专注地开着车,任由气氛又回归了沉默。
这一路看似很长,实际上又很短,以至于停在那天来过一次的洋楼大门口时,夏唯都还有些怅然。
她的放纵也仅限于此了。
夏唯扯开安全带,准备下车帮她开车门。
明明已经知道她和自己同龄,但夏唯还是下意识把她当作了照顾的对象。
刚刚打开这边的车门,一只手突然拉住了她。
夏唯回过头,却在这一秒被拽进了一个咖啡与雨水气味的拥抱里。
她被结结实实地圈在温暖的怀中,禁锢她的双臂还在不断收紧,不让她有挣脱的机会。
夏唯怔了怔,最后还是抬起手,回以一个不太牢固的相拥。
耳侧被人亲昵地蹭了蹭,有人握住夏唯的手,贴上一片柔软。
那道声音响起时,似乎压抑着不可言说的情绪。
“我不要咖啡,只给你三明治。也不行吗?”
夏唯的心脏也像是被猛然握住,她张开嘴深吸了口气,挣脱开那只手,反握着将那手臂放了下来。
“商伊。”她第一次叫她的名字。
夏唯察觉到抱住自己的人松开了力量,便直起身,拉开了两人的距离。
她看着面前人的眼睛,认真地说:“爱惜你自己。”
雨声渐渐小了。
下车的人侧过头,不再看身后一眼。
那辆车便扬长而去了。
许久之后,停留在原地的人才抬起头,脸上半是苦恼,半是笑意。
“真可爱啊。”
她自言自语般说了一句,转身向着这条路的上方漫步回去。
“不知道这么可爱的人,疯狂起来会是什么样子……”
最后一个字音融进了雨夜里,谁也没有听清。
在秦明月第八十七次拨出电话时,玄关的门终于被打开了。
她猛地起身跑到门口,看见浑身湿透的人,顿时抬高了声音:“夏唯,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
夏唯没有出声。
秦明月快步走过去拉住她,将她仔仔细细从头到尾检查了一下,没发现伤口才松了口气。
“快点洗个澡,你这样明天肯定感冒。”
夏唯垂着头,任由她拉着自己进了浴室。
秦明月打开花洒放热水,回头一看,发现人还站在原地没动,又走过来问她:“怎么了?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夏唯终于抬起头,轻声问:“我爽约了,你不生气吗?”
“我生什么气,我着急!”
秦明月一把拽下干净的浴巾,盖在她头上擦了起来,虽然看起来很生气,但动作还是很轻。
热水已经出来了,秦明月帮夏唯脱下湿透了的衣服,催促她去花洒下冲洗掉身上的雨水。
浴室的门关上后,夏唯闭着眼仰起头,等着热水冲掉脸上的水痕。
半晌后,她睁开了眼。
那双干净的眼中,无波无澜,安静极了。
字字关切,事事在意。
这样的她多像一个深爱着自己的人啊。
在这样的嘘寒问暖下,夏唯竟也生出了愧疚。
这可笑得让她忍不住流泪,又被泪水催生出更加阴暗的念头。
——秦明月,你有过愧疚吗?
在每一个和他厮混后回家的晚上,打开门看见等你回来的我,你会感到愧疚吗?
在每一次跟他上床后,又用那双手拥抱我时,你会感到愧疚吗?
大概是没有的。
因为你至始至终,根本就没有爱过我啊。
这天晚上,秦明月没有问夏唯去哪了,又遭遇了什么。
在确认回家的人是安全的之后,她就已经放下了心,烧好开水找出感冒药,守着夏唯吃完,然后像以前一样,一起入睡。
就连夏唯约定的那件要商量的事,她也没有问是什么。
好像只要再等等,等到夏唯主动开口,一切就能迎刃而解。
可她不知道,现在开始,夏唯也不会再做那个先开口的人了。
就让问题烂在沉默里,比一比谁更撑得下去。
这一夜,夏唯失眠了。
她躺在床上,装出睡着了的样子,却一直睁着眼。
长夜里有足够的时间让她思考,让她找到答案。
她想了很多很多,从第一次遇见秦明月,到她们第一次滚到床上,那些快乐不是假的,但当真了的人好像就她一个。
凭什么呢。
夏唯一遍又一遍地问出这句话。
凭什么?
善良软弱就是原罪吗?
你说了我就信,这是我的错吗?
好没道理啊。
她睁着眼睛,一直到酸痛得掉下泪水,也不肯合上。
枕头边的手机突然亮了起来。
是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消息。
夏唯许久之后才找回控制身体的力气,将手机拿了起来。
她点开这条未读短信,手指一顿。
“下次再见。”
是商伊发来的。
她下车之前,夏唯不知出于何种心态,报出了自己的号码。
那时候她没想过太多,可能只是希望,这个人脸上的表情能稍微开心一点。
现在夏唯躺在床上,看着这条消息,后知后觉地领悟过来,自己做了怎样一个举动。
她又想起数个小时前,自己在雨中将手机关机的那一瞬间,涌上大脑的那一种无名快感。
啊,原来如此。
夏唯沉默地勾起了一个笑。
手指轻轻触上键盘,打出了一个字,然后点击了发送。
手机震了震,商伊点开消息,看完之后笑了笑,放下手机。
她听见楼下大门打开的声音,对某人这个时间才回来感到有些不满。
都到了这个地步,还真是能沉得住气。
商伊起身走到卧室门前,将门锁打开,然后转身走回床边,躺了下去。
半分钟后,大步走上楼的男人一脚踹开了她的房门,见屋子一片漆黑,抬手摸了下墙上的灯,找了许久才按开。
商伊打着哈欠坐起来,不满地问:“大半夜发什么疯?”
李正气得手都在抖,他“砰”一声摔上门,走到床前指着她,咬牙切齿地问:“你今天去了百华?你到底想做什么!”
商伊好声好气地回答:“父亲让我送请帖,有什么不对的吗?”
“放屁!”李正气得脏话都骂了出来。
他上前一步,压着怒火道:“百华这种小公司需要你亲自去送?你摆明了就是故意的,商伊,你这个女人太恶心了!”
商伊脸上的神情没什么变化,她似乎想了一下,才恍然大悟一般,问:“是不是你那个初恋情人在这家公司啊?不好意思,我忘了。”
她连谎言都说得这么敷衍,就是不屑于在他面前装傻。
李正的太阳穴一阵阵抽痛,他深吸了口气,收回手指,握成了拳头。
“我警告你,不要去招惹她。”
他咬着牙,低声道:“否则我不介意直接翻脸。”
李正说完,像是多跟她呆一秒都嫌恶心,快步离开了卧室。
脚步声消失在楼上后,床上的人又打了个哈欠。
她爬起身,走下床来,将卧室门关上反锁。
“真希望他说到做到。”
躺上床的人总算能安静地睡上一觉了。
她跟躲在衣柜后面的大狗说了声晚安,便闭上了眼。
片刻之后,商伊在一片明媚的阳光中,再次睁开了眼。
她抬起头,望向了头顶那片晴朗的蓝天,心情在这一秒格外轻快。
商伊收回视线,推开面前的这道玻璃门,走进了咖啡厅。
老板娘抬起头,见到是她,笑着打了个招呼:“好久不见啊,最近很忙吗?”
商伊也回以一笑,走到台前点了一杯拿铁。
“老样子,双倍奶不加糖?”老板娘问。
她点了点头,回答了上一个问题:“是有一点忙,因为我找到要找的人了。”
老板娘了然地问:“你那个失散的爱人?”
商伊只是笑,没有正面回答。
“你别介意啊,我这人就是爱八卦。”老板娘熟练地做着咖啡,又开口问:“那接下来你还会回这边吗?”
站在台前的人垂下头,抬起手抚了抚花瓶里的那一朵勿忘我,许久之后才回答:“也许会,也许不会。”
“这算什么回答。”
老板娘笑着打趣她,手里的动作也没有停下过。
商伊这一次却没用笑容带过话题。
她顿了顿,语气里多了一点难得的真实。
“如果这一次,我能成功的话,就不会再回来了。”
老板娘做好了这杯拿铁,双手端着递给她。
“那就祝你成功。”
作者有话要说:
前100评论发个小红包庆祝一哈(虽然可能并不能达成100条,但说出这句话就很爽!
明天继续21:00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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