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第六十五章

小说:莫比乌斯情人 作者:冬日解剖
    Chapter 65

    “当我从枯枝腐叶里醒来后, 一定是怀着某个已经遗忘的信念在这条路上前行。

    我死去, 然后我生活、受苦,最后我出生。

    或许这仅仅只是一次诞生于死亡废墟中的新生?”[1]

    短发女人细细地默读着这一页像是日记的文字,久久没能将自己从中抽离。

    零三一站在沙发边上,看着她从拆开包裹后到现在的神情,体贴地没去开口打扰她。

    这一份包裹是在养殖农场寄来的新鲜果蔬里发现的,干干净净的一个小箱子, 上面没有联邦检验合格的标识,甚至连邮递管理局的盖戳编码都没有——所以它无法扫描读取到寄件人的信息。

    这看起来像是谁将包裹打包好之后, 还没来得及送去邮递管理局,就因为太马虎不小心让它混了进来。

    但在零三一准备直接退回给养殖农场时,它忽然发现了箱子一侧的角落里,写着三个数字——“031”。

    这似乎是一个信号。

    它最终还是在确认箱子里没有检测出危险物品之后, 把这份包裹给带回了家里。

    正如它预想的那样,Miss.Unique博士对这个箱子表露出了浓厚的兴趣, 尽管它已经给了比较稳妥的建议,但她还是决定亲自拆开看一看。

    就这样, 一本白色笔记本出现在了她的手中,一直到现在也没能被她放下。

    全联邦的纸制书籍都藏在图书管理局,这样珍贵又不易妥善保存的物品, 市民们几乎只在图像资料里见过,或者去参加图书管理局一年一次的图书博物展览会,近距离感受一下纸制书籍的魅力。

    零三一知道,Miss.Unique博士已经完全被这本笔记吸引了心神, 也许她今天甚至会忘记去一趟实验所——那边总是有一些需要她亲自到场确认的东西。

    它无意识地转了转手指头,转过身滑动到厨房里,开始为她准备一小时后的午餐。

    短发女人还看着自己随手翻开的这一页。

    起初她看见箱子里的东西时,第一反应是将它交给图书管理局,毕竟这是每一个联邦市民的义务。

    因不便储存,纸质书籍早已被电子书籍彻底替代。

    过去存在的那些纸质书籍也成了珍贵的孤本,只有小心地将它们保存下来,那些文明才不会消失在历史长河。

    她从来没有动摇过这样的观念,但在第一反应还没从脑中窜过去时,一个新的念头就十分巧妙地涌了上来,促使着她翻开了这一个白色笔记本。

    第一眼看到的是工整的印刷字体,老实说,她有一些失望。

    因为无论怎么看,这都是一个笔记本,在过去应当是用于手写记录的物品,而不是用来记载一些印刷下来的文字。

    但这一点失望没有影响她的兴趣,她垂下眼,认真地读了起来。

    毫无疑问,这样方方正正的文字,是全联邦不超过三人识得的古老文字。

    作为智慧种,她恰好是其中的一个。

    她专注着心神,将这一页的短短几行字仔细地读完,因很少见到这样的文字,她读得很慢,让自己尽可能地去理解含义。

    这像是一首诗。

    又像是一篇日记。

    但这不重要了。

    短发女人读完最后一个字,睁着眼许久,才将自己从晃神里拽回来。

    她抬起头,很快便察觉到了一点违和。

    ——在刚刚那段“晃神”的空白时间内,她的大脑并非也是空白的,她非常确定这一点。

    可她不记得这短短的时间里,自己的脑内有过什么。

    这感觉就像是你分明知道屋子里放着一个东西,它也许很重要,也许不算很重要。但你怎么都找不到它,甚至不记得它是什么了。

    短发女人拿着翻开的笔记本,从沙发上起了身,在原地来回地踱步沉思。

    她不能忍受自己错失了一部分对她来说有价值的“思考”。

    她得想起来。

    她应该能够想得起来。

    村口外的河流潺潺响着,七八个孩子卷着裤脚,在水中嬉戏打闹,还有几个弯下腰去,找着水流下面溜来溜去的肥鱼。

    “吴铁牛!你抓着几条了?别一条都没有,好丢人哦!”

    最高的黑瘦小子光着膀子,裤腰扎得老高,笑起来一口白牙,两颗大门牙看起来又憨又傻。

    “黑驴子,你别得意,我要不了多久就能抓一篓子鱼,比你厉害多了!”

    矮矮胖胖的小子红着脖子说完,一条鱼就在他脚边窜了过去,他大叫一声,连忙弯下腰去抓,却已经错过了最佳的时机。

    其他人哈哈大笑起来,矮胖的小子闹了个大红脸,又羞又恼,一下子就脾气上来了。

    “我不跟你们玩了!我要找孙祖奶奶去,她的话本可好看了,抓鱼有什么意思,哼!”

    他说着一抓裤腰带,光着脚踩上了岸边,抓起两只脏兮兮的布鞋就往村子里跑去。

    黑瘦的小子看了他一眼,瘪瘪嘴,不大高兴地说:“不就认得几个字嘛,神气什么。”

    跑进了村子的矮胖小子绕过院门,瞅见院里的人时忽然猫起腰来,从院子的矮墙外面溜了过去。

    院里正在喂鸡的妇人眼尖地看到了他,呵斥一声:“铁牛,上哪儿去呢!还不赶紧给俺回来!”

    吴铁牛急急忙忙地把鞋穿上,边跑边喊:“我去看看孙祖奶奶,马上回来!”

    年轻的妇人正要追出去,屋内忽然出来了一个年近四十的婆子,她端着盆要洗的衣服,开口道:“铁牛爱去就去吧,也好陪孙大娘说说话,她岁数大了,一个人怪不方便的。”

    “诶,晓得了,娘这是要洗衣服?让俺去洗吧,鸡正好也喂完了。”

    妇人说着,接过了她手里一盆衣服,转身出了院门。

    婆子看她走远了,才望了一眼自家孙子跑走的方向。

    是有些时候没见过孙大娘了,给她做点软乎的吃食去看看也好。

    一边想着,吴二妞转身又进了屋里。

    日头渐渐毒了起来,矮胖的小子在太阳底下跑出了一身汗,他擦了把脸,小脸上晒得红彤彤的,很是喜人。

    一直到看见了那熟悉的院门,他才停下来喘了两口气,快步走过去。

    孙祖奶奶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教他认字,给他讲话本里的故事,还给他吃甜甜的东西。

    他长得胖,也没有别的同辈聪明,在家里还没有两个哥哥受待见。

    但孙祖奶奶就不一样,她对自己特别好!

    他长大了以后,也要给孙祖奶奶买很多的话本,还有甜甜的东西!

    吴铁牛兴冲冲地跑到了院门外面,朝着里面喊了一声:“孙祖奶奶!我是铁牛,我又来看你啦!”

    院子里静悄悄的,他晓得,孙祖奶奶年纪大了,耳朵不中用了,得多喊几次。

    他站在原地叉起腰来,中气十足地又喊了三四遍。

    院里和屋里边儿还是没什么动静。

    奇怪,平时这时候就该出来给他开门了。

    吴铁牛挠了挠全是汗水的脑袋,抬手推了推院门,里面没插上,一下子就推开了。

    他又喊了一声:“孙祖奶奶,我进来了哦!”

    这院子里还是他上次来时的样子,编好的竹篮子摆在水井外面,鸡圈子里那两只老母鸡瞅见他,眼皮一掀一闭,气定神闲地继续孵蛋。

    吴铁牛冲那只追在他后面啄过他屁股的老母鸡比划了一下拳头,随后才直奔屋子里。

    屋门虚掩着,他又唤了一声,探头探脑地把门给推开了。

    里边儿很是凉快,是初夏时节最好的躲懒去处,所以他特喜欢往这儿跑,不爱跟那些讨厌的小子们玩。

    吴铁牛熟门熟路地走进了屋内。

    “孙祖奶奶!铁牛来看你啦!”

    他走向平日里趴着看话本的炕头,那儿有一张躺椅,还是他爹抽空给做的,专门去山上砍了几根最结实的竹子,躺起来又凉快又舒服。

    椅子上睡着一个人,她穿着一身藏青色的布衣,洗得都发白发皱了,那一头白发却梳得整整齐齐。

    村里人都知道,孙祖奶奶是个讲究的人,别看她孤家寡人,一生清贫,但总是把自己打理得干净体面,哪怕老了,也从没忘记过收拾。

    她安静地睡在躺椅上,手里还握着本摊开的话本,是他没看过的那一本。

    有一次他翻到了这个话本,兴冲冲地叫她给自己讲来听听,那时候她就已经看不太清字了,却还是认得这本叫什么名字。

    “这书啊,你现在还听不得。”

    她说话时总爱笑着,一张脸上的皱纹挤在一起,却还是温和可亲,让人看着开心。

    他那会儿不大高兴地问:“怎还听不得?我都识字了。”

    她抬起手,把这话本拿了过去,干瘦如柴的手抚着话本的封页,垂下了眼。

    “……这话本讲了个女人的故事,等你再大些,就听得了。”

    吴铁牛也有十岁了,知晓一些男女之别,听见这话顿时红了脸。

    那话本就成了个烫手山芋,之后再看见,他也一次都没敢去拿。

    白发苍苍的女人安详而娴静地闭着眼。

    仿佛睡着了一样。

    这话本上的故事,她还没讲给自己听呢。

    吴铁牛想着,委屈地哭了起来。

    小男娃的哭声一点点变大,最后抽抽嗒嗒地回响在寂静的屋内。

    他跪在躺椅前,一张小脸上涕泪直流,哭得伤心极了。

    他知道,他的孙祖奶奶就像自己的祖父一样。

    不会再醒来了。

    跪在地上嚎啕大哭的小男娃看不见,从他踏进屋内起,就有一道黑色的身影立在躺椅边上。

    那一身玄色锦衣遍布刀痕,破破烂烂的口子里,深得露出白骨的伤口已经停了溢出的鲜红。

    凌乱的青丝垂落在锦衣上,粘着不知多少人的浓稠血液,还未干涸。

    一柄长剑握在她手中,似乎只轻轻一扬,就能将躺椅上的人劈为两半。

    她的双眼在散落的黑发下,凝望着白发苍苍的人。

    她知道,这个人死了。

    她看着她躺在这里,一点点垂下了手臂,呼吸散尽。

    这个过程很漫长,又很短暂。

    以至于她有些难以分辨自己那已经被贯穿的左胸口里,究竟汇聚了什么。

    那道没有情绪的声音又一次落在了她耳边:

    “这便是你的另一条路。”

    片刻之后,已经回答过一次的问题又被抛在了她面前——

    “现在,你后悔吗?”

    屋内的哭声撕心裂肺,很是吵闹。

    握着长剑的人抬起眼,挺直着背脊,往前踏出了脚步。

    跪在地上的孩子、躺在椅子上的老妇、屋子里的一切,都被她穿身而过。

    她走出屋子,走出院子,走在了村落的泥路上。

    初夏的日头不算很毒辣,却也贯穿了她那像是没有实质的身躯,不肯在她身上停留半缕日光。

    眼前的世界祥和而安宁,田地里耕种的男人们,院落里忙碌的女人们,河边嬉戏打闹的孩子们,无一不向她诠释了一个太平盛世。

    ——没有她的盛世。

    她握着唯一能被她抓在手里的长剑,头也没回地向前走着,漫无目的,却又始终向前。

    身上的血停滞了流动。

    胸口里破碎的心脏也没了阵阵跳动的声响。

    她还呼吸着,吐纳了这里的一草一木。

    可她已经不再活着。

    后悔吗?

    为一己之私,颠覆了一个王朝的命运。

    后悔吗?

    放弃了平凡的、无病无灾的人生,走上这条白骨堆砌的不归路。

    后悔吗?

    你的生命已经停滞,而她还有无数次重来的机会。

    后悔吗?

    她的脚步不急也不缓。

    她手中的剑冰冷却是仅有的真实。

    她背后的村落逐渐远去,袅袅炊烟升起,和那绯色的夕阳一般,都宁静得与她无关。

    一阵风吹起了凌乱狼狈的长发,温柔地呼啸。

    她扬起了下颌。

    笔直的身躯侧过身来,俯视着山脚下那一片人间烟火。

    “我从来——就没有后悔过。”

    话音落下的顷刻之间,她听见了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清晰、更近在咫尺的声音。

    “确认001样本通过本次监测考核。”

    “正在启动伴生程序……”

    “启动成功。”

    握着剑的人睁着眼,不动声色地望向视野里一点点显现的模糊身形。

    下一秒,一道刻板得不像活人的声音从那身形中传来:

    “……正在认证001维度监测样本……”

    “……认证成功。”

    一双没有温度的眼眸对上了她的目光。

    “001维度自主监测工程,代号001,竭诚为您服务。”

    作者有话要说:商夏:我当时害怕极了

    -

    [1]出自埃米尔·米歇尔·齐奥朗的《眼泪与圣徒》

    原文:

    倘若天生你具有对死亡的强烈预感,生命就会向诞生时刻逆行。

    它在一种次序颠倒的生命演化进程中重拾生命的所有阶段:你死去,然后你生活、受苦,最后你出生。

    或者,那是诞生于死亡废墟的一次新生?

    ps:

    这段话就是本文的最初灵感来源,其余所有设定都是在18年4月至今一点点填充的。

    这篇文连载初期有人问:为什么我叫阿盒。

    当时我不能说!因为还没写到!

    其实就是因为我两年前构思这篇文的设定时,给自己的游戏id取名“塌在盒里”,含义为——坍塌在盒中世界。

    现在写到了,终于可以说啦!!

    pps:

    虽然知道养肥不可避免,但我还是希望两人的初相遇写到之后,能看见回家的你们(老母亲落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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