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来了。”
穿着半黑半白袍子的存在, 直直地立在这条街的尽头某处。
他藏于袍下的眼睛, 不知看向何方,说出的话却像长着眼睛一样, 去到花荼蘼的耳中。
抬手收回自己应得的报酬, 花荼蘼并未立即离开,而是驻足回应他。
“这应当是显而易见的事情吧?关于我到来的事情。”
半黑半白的人往前走了一步,略靠近花荼蘼, 却始终游离于她之外。
“来的路上看见了吗?那些已经空的或是正在变空的店……”
花荼蘼往后退一步,像是在与他划清界限, 又像是,只是很随意地往后动了动而已。
她眼睛看着黑白袍道:“看来最近这段时间,获得了足够多报酬的店主,不止一两个, 难道不是吗?”
“是的, 接下来这段时间, 想必我有幸看到这条街上近一半的离别。”
“离别吗?这怕是说得太单一了……”
花荼蘼脸上并没什么明显的表情, 但是, 她话语中却隐约带了点笑意,听上去有点开心的意味,但似乎又藏着几分讥讽的感觉,很难轻易去辨别。
她又缓缓补充道:“我来的一路上有谁正在离开, 但我也能看见有谁正在到来……
这条街永远不会真正面临离别,因为,永远都有人需要它, 或者说,这条街总会去寻找需要它的人。”
半黑半白的人沉默了一会儿,接着开始说起了另一件事,对花荼蘼刚才提到的内容,避而不谈。
“那你确定,你隔壁的那个店主一定是你的根吗?要知道你进来的时候,也只是感应到你的根在这条街上,但并不能确定究竟是谁吧?
这世上像根一样的藤蔓这么多,它也可能仅仅只是其中最微不足道的一个……”
“嗯,我无法否认你说的,但我也必须得要出去,才能知道我的根是不是它,所以我一定会尽快离开的。”
花荼蘼的话说得很决绝坚定。
“是吗?也就是说,以你现在的程度,或许再接受一两次交易,你就可以离开了……”
花荼蘼颔首:“差不多吧,交易报酬多一点,一次就行,交易报酬少一点,三次也行。”
说起这个,花荼蘼脸上便出现了一点轻松的情绪,她来到这里是因为她的根,她离开也会是因为她的根。
“不过我倒是挺好奇的,听别的老板说隔壁店老板早就赚够了离开的报酬,你是给了它什么理由,它才继续在这里呆着?”
一声很轻的笑声,从黑白袍的帽檐下传出。
“这条街,从不给别人找理由留下。只有你们自己想留下,才会在可以走的时候不离开。”
“那希望我走的时候,你别来送我,就当我们从没遇到过吧!”
花荼蘼直接道。
“怎么,现在还是对之前这条街,骗你留下而耿耿于怀吗?”
“不至于耿耿于怀,只是觉得很没必要。
你知道的,有些花,纵使她们的天赋依然和时间有关,但她们是真的像有些人听说的那样,任她们如何操控时间,都去不到她们最初的那十年,也到不了生命最终的那十年……
对这些花,难道你们也要留下她们?然后让她们在这里枯萎死去,变成这里的养分吗?”
黑白袍摇着头,衣袍掀起了波浪。
“在这条街上,永远不会有谁死去,你留在这里,就意味着你一定有可以离开的机会,这条街除了你也就没有别的花。
所以离开之前,要不要好好考虑一下,和别的花相比,那么不同的你真的会有根吗?”
黑白袍分明近在眼前,在说这话时,却又突然变得忽远忽近、不甚明晰。
花荼蘼皱眉,但随即又很快松开,她脸上甚至还泛出了笑容:
“怎么?是想用这个来让我留下吗?我留下对你们来说,其实害大于利吧,你知道我的业绩,可是倒数第二的,换掉我去找新的人来,不是更好?”
黑白袍晃动了他的袍子,缓缓向后退去,直到退到阴暗处:
“你走的时候我会送你的……
如果当你发现,你曾以为的一切跟真实发生冲突的时候,接受不了,我可以带你回来……
当然,祝你一切是真。”
花荼蘼转身:“那就多谢你白跑一趟了。”
回店的这一路,与过去相比,显得有些寂寥。
花荼蘼并没有深入地去了解过,这一间接着一间的店铺,究竟是如何开起来的?
也不知道这些店主是因为什么才来到这儿,又是因为什么要离开?
她只明白自己,在漫长的岁月里,她依稀记得自己的根,一直都在她身边。
一觉醒来却消失不见,她绝不可能不去寻找它,即使这其中真的存在她错乱的经历……
她也一定要去寻找根,同时寻找和根有关的真相。
……
“诶,花老板回来了,赚得怎么样呀?”
“劳金老板惦记,赚得还行。”
“那是不是马上也要送你走了?恭喜恭喜。”
“快了。”
……
回到店中,下一位客人已经坐了下来。
“如果有什么想说的,就请开口吧。”
……
“本宫是微国最受宠的公主,这一点是前朝后宫都知道的。
……
父皇的后宫里,并没有太多人,一后三妃四嫔和几个没什么存在感的连位分都没有晋升的官女子,仅此而已,比起后宫,他更喜欢跟道士钻研长生不老之术。
但父皇的子嗣颇丰,八位皇子分别出生于八位娘娘腹中,这样听上去,好像后宫很和谐,对吧?
前朝留下来的那些画本子里的尔虞我诈,在父皇这代,并没有出现。
在我小时候的记忆里,我的母妃和其他娘娘们之间的关系都挺好。
我的弟弟在皇子中是最小的那个,而我在公主中是最大的那个。
我母妃是最晚怀孕的娘娘,我还在母亲肚子里时,后宫已经有七位皇子了,所以当我这第一位公主出生的时候,父皇格外地开怀。
再加上龙凤胎本身就是一种祥瑞之兆,因此,比起那些要满岁才能得到封号的妹妹们,我这个长公主在出生的那一天,就获封“元昭”。
我的母妃贤妃娘娘,也从那之后便成了最受宠的娘娘。
从我记事起,我想要什么便可以轻易得到,我不想要什么,一皱眉头,身边有眼力劲儿的奴才,就会立刻拿走。
我几乎就没费过什么心,说话做事全凭心意而为,别说兄弟姐妹了,就是母后,若是没顺了我的意,我都敢直接反驳的。
而且,不管我闹出什么样的事,惹了什么样的麻烦,父皇最多只会口头上训斥我两句,但最终都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所以我从无改进的心。
我以为我这一生,应该自始自终都被人疼爱宠溺着,所以我从不担心我的任性妄为,是否会给我带来什么恶果?
……
微国交到了我父皇手中的时候,表面看上去依然辉煌,但内里已经有了很多蛀虫。
那些蛀虫把微国咬得七零八碎、内忧外患,其中最大的内忧是,被称作九千岁的曹越安,曹公公。
他把持朝政,前朝大臣一半都跟他有牵扯,而后宫中的太监也都被他的东厂管束着,就算那些娘娘们再受宠,面上也不得不跟他虚与委蛇。
但我是不怕他的,他派来的太监奴才我想打便打,想骂就骂,恐怕后宫中,只有我是最敢冒犯他的淫威的。
因为我可是元昭长公主,就算他再怎么想报复我,他也只能忍下去,除了时不时在我跟前晃悠,让我隔应之外,他什么都不敢对我做的。
因为我父皇最疼爱的人就是我!
但是我的父皇他……
连我长大了都能轻易看明白的事情,他却被遮住了眼睛,也或许只是他自己沉迷炼丹,觉得反正九千岁,是个被去了势的人,他再怎么有权势、在万人之上,也总归是一人之下的,所以父皇他就任由九千岁作乱作恶。
不过,还没有彻底长大之前,我没有看懂我的父皇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只以为他是一个疼爱我的父皇,虽然爱民如子,但是他能力有限,所以无法成为一个足够优秀的帝王。
而我身为微国的长公主,又深受父皇的疼爱、百姓的爱戴,那我应该负起作为公主的责任,对于像九千岁这样的大奸臣而言,我跟他势不两立。
我也忘了是什么时候开始处处跟他作对了?
也记不清到底惹了他多少次,因为每一次我都大获全胜,虽然偶尔也会受点小气,但基本上都没什么值得让我记忆深刻的挫败,所以我从不把他放在眼里。
再有,关于九千岁的形象,其实我都是从母后、从皇兄皇妹们口中听来的。
他十恶不赦,他滥杀无辜,他心狠手辣……
但我自己其实并不曾见过,相反的,对我而言,在没从旁人口中了解之前,我看到的九千岁,感觉上并不特别,和小时候偷摸溜出宫,在路上见到的老伯似乎也没什么区别。
而我真正发现,原来九千岁真的名副其实的时候,是我的人生即将颠覆的时候。
当时我刚刚到了18岁的年纪,才刚刚经过一次盛大的庆祝,就被母妃告知微国最大的敌人即将来犯。
而要求和平,就只能联姻,而联姻的对象是我,因为我是长公主。
这个消息对我而言,无疑是晴天霹雳一般的存在。
长公主啊,对过去而言,这是我所有荣耀、获得的所有宠爱的原因,而在那之后,这就是我不得不去承担我的责任,不得不牺牲我自己的幸福的理由。
我又听母后说,提出联姻的人,是张大人,而这个张大人是九千岁的人。
被迷茫和愤怒驱使的我,一路奔向九千岁的东厂,门口站着很多我不认识的人,他们身上有一种血煞的气息,就算我非常生气,也依然能感觉到。
可是视线绕过他们,我发现里面有穿着太监服的人,因为过去的无数场大获全胜,让我再一次觉得没什么可怕的。
其实当时,我就很清楚地能感觉到他们分明是想阻拦我,但又不敢真的伤到我。
只是那时我想,毕竟我是长公主嘛,他们不敢动,才是应该的。
后来,我真的闯进了东厂里,守在一个房间门口的小太监,一看见我就惊讶的大喊,特别刻意,好像在提醒屋内的什么人,我来到了一样。
我太生气了,气到根本不想去深想这其中的古怪,只一门心思,想冲到九千岁面前,狠狠甩他一个巴掌,然后质问他为什么要害我!
可推开门的那一刹那,我闻到了,我过去从没闻过的这么大的血腥味,以及看到了被绑在凳子上的那一摊烂肉,还有那个拿着铁钩正滴着血的九千岁。
被绑在凳子上的那个人,我认得他,就是那个张大人,分明是九千岁的人,但却在现在被九千岁这样折磨?
我有这个困惑,在当下却来不及思考,只能狼狈地躲了出去,吐了个昏天黑地。
这一吐倒是把我吐清醒了许多,我终于发现,或许之前我的大获全胜都是九千岁根本不在意的,所以才让我赢。
可能对他而言,我只是一个蝼蚁,所以面对我的挑衅,他才会完全无动于衷。
明白了这个道理,我便不敢再去面对他,我怕我再也讨不到便宜,反而会让自己迎来更加残酷的命运。
在等待嫁去邻国联姻的日子里,母妃每天都抱着我哭,后来她终于说,她不应该当时鬼迷心窍,害了我。
她说我本来是普通人家的女儿,可它那时怀孕以后,名医诊断出她腹中仅一个皇子,在当时已经有六个皇子的存在下,她再生一个皇子也根本没什么了不起的。
所以母妃她,想到了龙凤胎,她派了她最信任的一个心腹嬷嬷出去寻找,最终找到了好几家和她生产时辰最接近的产妇。
她分娩时,唯一同时出生且是女孩的,只有我。
若仅仅是把我从贫苦人家中抱来皇宫,似乎她也没什么可对我说抱歉的。
就算我即将要去联姻,未来的日子有没有盼头也还未可知,但我过去十多年,该享受的东西也享受够了,我并不怨她。
像我这样任性妄为、蛮横无理的公主,对我这个母妃的态度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可以说,除了母妃父皇,我是谁都不放在眼里的,但是母妃做的不仅仅是将我抱走的这件事。
她让人放了一把好大的火,将生我的那户人家烧得一干二净,我问她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
这除了让我恨她、讨厌她之外,没有任何用处吧。
后来,我就听见了我人生中,最真的一个真相。
我的亲生爹娘的确在那场大火里被烧死了,但是外出给我买小衣服和拨浪鼓的小叔叔逃过了一劫。
母妃并不知道他究竟是如何发现这件事和她有关的,但总之,小叔叔将自己卖进宫中。
在我出生那一年,从宫中最低贱的太监做起,仅仅几年便爬到了极高的位置。
随着当初和这件事有关的嬷嬷、奴婢们,都一个个的因为对九千岁无礼,而被处死后,母妃才终于明白了什么。
九千岁也并没有瞒她,直接告知了她。
九千岁本该在好几年前,就杀掉母妃为他的亲人报仇的,但是因为毫不知情的我的存在,他最终选择饶了母妃一命。
他觉得,他没有办法好好照顾我,所以宁愿让我什么都不知道,在有父有母的宫中好好生活下去。
而他之所以在前朝后宫这样放肆,完全也都是因为我,他不可能有后代了,唯一的兄长又只剩下了我这一个血脉。
所以他一生的寄托就是我,我不仅仅是他的侄女,也是他的女儿。
所以他费尽一切心思,都想要让我做最厉害的公主,所以我过去那些的大获全胜,都是他刻意让我的。
每次我赢了之后的得意样子,他都觉得十分欢喜,这些都是他作为长辈对我的隐蔽的疼爱。
还有我从小到大惹的那么多麻烦,不是我父皇疼爱我,所以不忍心罚我,而是因为有他在背后周旋,为我解决那些麻烦。
……
我母妃真的不是在向我忏悔,真的不是的,这很容易就可以分辨出来。
她说让我和她合作,我不想去联姻,九千岁也不想我去联姻,张大人的确曾经是九千岁的人。
但是正如我看到的那样,九千岁亲自出手,将他折磨致死,这就是因为张大人违背了九千岁的吩咐。
而他之所以违背,是因为皇后收买了他,对皇后而言,她不知道对我好的人是九千岁,而不是父皇,所以她觉得我是皇弟的一大助力,因此必须要将我送走。
不只是皇后,其他娘娘们也都会视我为眼中钉,只有当一切尘埃落定,我才能安安心心地,像从前那样,做最尊贵的长公主。
而如何尘埃落定呢?
无非是希望我去说服九千岁造反,但不是让他自己坐上皇位,而是想让九千岁去杀了几个皇兄,将我的皇弟推上皇位。
母妃还说,只要这样,我就不会被牺牲,我的亲弟弟是最尊贵的皇帝,自然谁都不敢将我送走。
我是刁蛮,我是任性,我也的的确确是生活在了谎言里很多年,但我真的不是傻子。
卸磨杀驴、兔死狗亨,我还是明白的。
我没有答应母妃,甚至干脆在那天就跟她恩断义绝了,我不知道是我天性凉薄,还是日积月累、耳濡目染,慢慢变成这样的。
总之,虽然我也觉得命运无常,觉得真相太过让人出乎意料,但其实我并没有太多恨意。
对于从未见过的亲生爹娘,也没有半点爱意和想念,只唯独一点,我时常想起我撞破九千岁行酷刑的时候,他的脸色似乎比我还要惨白……
应该很恼怒吧,一直刻意在我面前隐瞒着那些血腥、那些狠毒,让我把他当做很普通的一个太监去随意对待,让我很少感受到那种恐惧和不安,是他真的让我成为了最尊贵的长公主……
我有点可怜他,虽然我觉得母妃说的话并不完全对,他努力往上爬,或许有一半是为了我吧,但还有一半我觉得是为了他自己。
那些刚刚入宫的小太监,要遭受多少折磨侮辱,才能活下去?
他自己也很想爬到高处去,回报那些人吧。
……
我后来活得挺久,联姻没有继续,我也没有和母妃合作,但是九千岁自己和母妃合作了,都不需要我去说服九千岁,九千岁自己,主动去做了那些事。
当我知道的时候,天已经变了,我那还有些懵懂的皇弟已经变成了皇帝。
后来的20年,母妃当时跟我承诺的,到底确实是实现了,只是依然不是靠着我的皇弟,而是九千岁。
即使换了一个皇帝,即使这个皇帝有心接管朝政,但九千岁依旧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我没问过九千岁是不想放权,还是不相信母妃生下的儿子,我只知道在他活着的时候,我一直是最被别人尊敬的那个长公主。
在他死后,母妃和皇弟过去的憋闷,通通都想要还给我……
但我跟九千岁真的是一家人,所以他可以用十年爬上最高的位置,而20年也远远足够让我靠我自己来维持我的尊贵了。
最终在九千岁已经看不到的时候,我坐上了那个位置,从此又担负起那个位置的责任。
尊贵二字,从我出生开始便套在我身上,就算是假的,我也可以轻易地将它变成真的……
……
我开始怀念我自己了,怀念那个无忧无虑,只管惹是生非的我自己了。
恰好,那个时候九千岁也是还活着的……
好吧,我实话实说,我有一点点后悔,在知道真相以后,为什么没有跟他表明?
其实当时看见他折磨人,我虽然吐了,但那并不代表我自此觉得他可怕、厌恶他,我只是当时还没有习惯而已。
如果有机会的话,我希望,过另外一种人生,过另外一种完全不一样的人生,和九千岁一起,像他希望的那样,做回我们本该成为的普通人家,每到爹娘的忌日,还能光明正大地去说说话。
像他那样宠孩子的小叔叔,我应该还是会被宠得很坏吧……
这就是我的来意,那就交给你了。”
穿着黄袍的女子阅尽千帆,满目沉沉,只有在说着回忆里的过去时,才会像她口中的那个时候一样,有着不同的情绪。
“睡去吧。”花荼蘼起身离去。
作者有话要说:九千岁和东厂都是明代有的,但是在这个架空故事里,还是设定了这两个,比较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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