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在炼丹房里的三方对立局面那天到现在, 过去不到一个月, 新皇就已经把微国治理得井井有条了。
这其中不仅是因为, 他从小就被皇后以一个明君的模子去教导,也因为九千岁极其干脆地卸下了所有的权力。
九千岁对曾经获得的权势,分毫没有留恋,只是带走了一部分钱财而已。
有些大臣上书, 要新皇严惩他,但皇后,也就是如今的太后做主,只将他罢官并赶出皇宫, 多余的就再也没有惩罚了。
……
“多谢母后成全。”
花荼蘼穿着一身普通百姓模样的衣裙,前来太后宫中,与她辞行。
“早就答应过你的,如今也没什么可谢的,你我互相成全罢了。”
太后随口回应着, 专注于伸手从旁边绿竹托着的箱子里取出一支发簪。
她递与花荼蘼道:“元昭,这是母后未嫁进宫中前,哀家母亲亲自交给我的……
哀家也没有女儿,送给儿媳妇还不如送给你这丫头呢,说起来,如今尘埃落定之后,哀家反倒觉得有些对不住你。
虽不知你跟贤太妃之间,究竟有何矛盾,但终究你们是亲母女, 因你帮了我,如今你们母女也算是没有任何情分了。
有时候哀家都在想,你要离开宫中,还说可能一辈子不再回来,是不是因为觉得后悔了?”
太后这番话说得有几分真心,也有几分试探。
花荼蘼只当自己没察觉出太后的试探之意,极其自然地接过那支,一眼就看得出是精心打磨的发簪,直接插到自己的发髻上。
“我与贤太妃之间,本就不会生什么情谊,母后无需为我觉得忧虑。离开宫里,去在外生活也是元昭一早就想好了的。
母后之前不是好奇,为何九千岁会待我这般好吗?其实再简单不过了,正因他无儿无女,人越老就越需要一个寄托……
从前或许什么时候我进了他的眼,他便把我当成他的女儿一般了吧?
我也曾以为贤太妃跟太上皇都是待我最好的人,然而,真相终究是会浮出表面的。
这些年若不是有九千岁明里暗里的照看,贤太妃恐怕根本不会把我当她的女儿,莫说是关心了,恐怕连看我一眼,都懒得看吧?
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更何况,他无儿无女,我正好如无父无母,时机到了,也彼此成全,不也算是一件幸事吗?”
太后看着洒脱的花荼蘼笑了起来,笑得颇有些深意,最后她说:
“元昭,你很好,有时候人就是可以过得简单、随性一点,这宫里其实也没什么好的,若不是已经走到了现在,连哀家都想要推翻一切重新来过……”
“若是母后将来有空闲,倒是可以偶尔微服出宫,来找元昭,享受几日普通百姓的生活,也未尝不可,就当是体察民意了。”
花荼蘼眉眼淡淡地说着话,对未来并没有过多的憧憬,也没有半丝的迷茫,她只是按照自己早就想好的方向,继续走下去而已。
太后摇了摇头,有些玩笑般地笑说:
“哀家若真是去寻你,恐怕也过不得普通百姓的生活,莫说你的私库了,九千岁那边的库房……皇上也亲口允诺,他可以带走的。
你们在外过得,可不一定比宫中差多少啊。”
“哈哈……母后说的也是。”
花荼蘼站了起来,正式地向太后告辞了。
太后脸上浮现出,并不太明显的不舍来:“走吧!去外面好好生活,若是觉得不习惯,也还可以回来,元昭长公主会一直都在的。”
“好的,多谢母后和皇兄,也请母后代元昭跟皇兄说一声吧,元昭就不去打扰皇兄了。”
花荼蘼自己一步一步地,走去宫门,她私库里的东西,昨日就已经挑选好了,由九千岁派来的小安子给运走了。
花荼蘼现在只需要把自己带出去,坐上马车就行了。
刚走到宫门口,花荼蘼就听见身后传来急促的,还带着哭腔的呼唤声——
“主子——主子!主子!”
这声音一次比一次更加撕心裂肺,花荼蘼终究还是停下了步伐,转头看去,喊住她的是珍珠。
珍珠这一路跑得太快,完全没有顾虑到宫规和身为宫女应该有的仪态了。
也不知道是她太仓促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连头发都散了好几缕下来,落在脸颊边,很是狼狈。
珍珠忙忙慌慌地,冲到花荼蘼面前,“扑通”一声,便跪了下来,倒差点把花荼蘼给唬了一跳。
“公主,是珍珠哪里做得不对吗?为什么公主要撇下奴婢?”
花荼蘼这还是第一次亲手把珍珠扶了起来,任务就快完成了,对于原身的一些习惯保持,她也渐渐淡去了。
“我离开又不是去做公主的,带上你干什么?我只是想出去,过一点安生的平凡日子,虽说衣食无忧,但可不是这一辈子就能这么轻松……
离开之后,说不定哪天就有麻烦呢,跟着我可没有在宫里这么容易获得荣华富贵。”
珍珠用力地摇头:“主子,珍珠是您的奴婢,自然是您去哪儿珍珠就去哪儿!您是公主,奴婢就是公主的丫鬟,您在宫外只是普通人家的小姐,那奴婢也就是普通的丫鬟!
奴婢在您身边服侍这么久,再没有别人会比奴婢服侍您更合您意了,求您别把奴婢丢下……”
见花荼蘼似乎还是没有松口的意思,珍珠急得脱口而出:
“公主!您连小乐子都带走了,奴婢相信自己绝对不会比他差的!”
花荼蘼失笑,把珍珠脸庞掉落的头发,夹到她耳后。
“珍珠啊,你看你又傻了吧?小乐子他啊,可不是我带走的,他本也不是我的人。”
珍珠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花荼蘼摇了摇头,进一步解释道:“小乐子就跟小安子一样,都是九千岁的人,只有你才是我的人……也罢,既然我只有你,那你想跟着我走也行。”
珍珠先是迷茫,然后便是欣喜若狂,她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
花荼蘼又道:“那走吧!去新地方可要坐好久好久的马车,做好心理准备吧,珍珠。”
珍珠笑着开口:“奴婢知道!这一点,奴婢早就想好了。”
花荼蘼并没有跟九千岁一起出发去江南,她跟珍珠是要晚一天走的。
虽然九千岁跟花荼蘼说的是,他先过去那边有点儿急事,所以就不等她了,但花荼蘼其实知道,他的这个急事,究竟是什么。
也就是赶在她之前,先去他们的宅子里看一看,要是有哪点不符合心意的,才能抓紧时间重新修缮修缮。
正因如此,九千岁还强烈推荐花荼蘼,可以在去江南的这一路,走走停停玩一玩儿,免得坐马车把人都坐出毛病来了。
这是长辈的好意,那花荼蘼当然是却之不恭了。
于是花荼蘼带着珍珠,她们每到一个地方,便去那里最大的酒楼,听一听那里说书人的故事。
然后随便从店小二那里,找一个或者两个她最感兴趣的地方去观赏或者游玩一下。
花荼蘼和珍珠的日子过得惬意得很,等终于到了,跟九千岁约定的江南小镇上的时候,已经有三月之余了。
“主子,您终于到了,干爹收到您的信,估摸着时间,这几天您肯定就能到……
所以小安子是早也盼晚也盼,终于把您盼到了,奴才今晚做梦都能做个好梦了!”
花荼蘼看着小安子,眼中的笑意都要溢出来了。
“多日不见,小安子还是非常机灵,这说话的本事也半点没有后退嘛。对了,小乐子呢?我的猫猫狗狗,有没有给我照顾好呀?”
小安子笑眯眯地点着头:“主子您放心好了,小乐子呀,现在可厉害了,四只猫、四只狗,还有一匹小狼,都被他照顾得好好的。”
花荼蘼满意地点了点头:“确实,他真是个人才。”
“哎哟诶,瞧奴才这事儿办的,主子您舟车劳顿,快别在外面耽搁了,随奴才回家吧!不过,干爹跟咱们府旁边一大爷关系颇好,今日约着一起去爬山了,兴许得晚上才能回来。”
闻言,花荼蘼挑了挑眉,好笑地说道:
“看样子,小叔这段日子,过得还是很不错嘛,都交上朋友了。”
小安子猛地止住步伐,有些震惊地看着花荼蘼。
花荼蘼正往前走呢,却见带路的小安子停下来了,她疑惑地把视线投向他,发现他惊讶的神情时,才反应过来。
“怎么,小叔没跟你讲,我是他亲侄女的事吗?还是你在惊讶,我就这么承认了?”
小安子傻笑着摸了摸脑袋,为自己干爹感到开心:
“奴才确实有点惊讶,公主竟如此坦率,不过是奴才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公主您既然主动出宫来,这就说明公主您是最顾念亲情的人了……”
“行啦,拍马屁的话,说太多就过了,你震惊也是理所当然的,瞧,珍珠不也是吗!?”
花荼蘼说着,还伸出手在珍珠眼前晃了两下,之前半点消息都没得到的珍珠,是真的愣在了原地。
看到珍珠的模样,小安子觉得自己的表现,也还可以了。
“珍珠姐姐,珍珠姐姐?”
珍珠终于被小安子唤回了神,她第一时间看向花荼蘼确认道:“主子?”
“也没什么可隐瞒的,很简单的事情。
贤太妃杀了我亲生爹娘,把我抱进宫中,给自己创造了一个龙凤胎的祥瑞。
原以为是□□无缝的事情,结果却漏了一个人,这人就是九千岁,是我亲爹的弟弟,也就是我小叔叔,他为了报仇,才进宫里来的。”
珍珠看着花荼蘼如同在说别人故事一般的平静表情,心中不由得产生了一丝怨气。
她本以为是公主,终于发现贤妃分明只疼爱八皇子,从来都是利用公主,所以才与贤妃分道扬镳的……
没想到,贤妃居然还做出了这样狠毒的事情,真是太气人了!她家主子知道的时候,也不知道心里有多难过啊……
看着珍珠的表情,花荼蘼揪了揪她的脸:“行了,这些事我都无所谓,你还气什么?”
“对了,曹小安,既然你也知道我都出宫了,宫里那套也就收收吧!一口一个奴才的,听着还以为没出来一样。”
花荼蘼想起了这一点,又转头跟曹小安这样说。
珍珠最开始也是一样的,说话总是一口一个“奴婢”,不过后来慢慢的,也就改过来了,虽然还是叫花荼蘼主子,但是她心里知道,她不再是可以被人欺负的小奴婢了。
曹小安咧着嘴笑了起来:
“主子,您说的话跟干爹说的话一模一样……
但是,奴才就是这样子的了,现在在外面,奴才要跟很多人打交道的,这边儿风气更开放,有很多个小姑娘在外行走呢。
主子您看奴才这脸,多俊俏,要是还跟普通人一样的话,指不定得给什么人一些误会呢。
这种有罪过的事情,奴才可不想做,您疼惜奴才,奴才领情,曹小安一辈子都记住的。”
曹小安没有什么大的志向,他只想过一些安生日子,夜里不用担心会被人泼冷水,白日里不用担心被别人蓄意陷害。
除此之外,也就没别的什么愿望了,就算是之前身为九千岁面前的鼎鼎红人,他的愿望还是这么简单。
他是真的非常不喜欢麻烦和伤痛。
花荼蘼一边走,一边听他说,心里多多少少也理解他。
曹小安的年纪,本应该可以有很肆意的人生的,只是命运多舛……
“随你的便,你爱怎样便怎样吧,反正公主和九千岁,这些过去都已经过去了。”
“是呀,都过去了。”
没一会儿就到了,府里和之前花荼蘼跟九千岁聊过的,相差无几。
他们在这里的家,并没有太多仆人,最大的生机就在猫狗和狼身上。
小乐子被锢着绳子的狼给拽着到处跑,当看见花荼蘼的时候,他才像是重新有了精神,努力自己拽着狼,拽到了花荼蘼跟前。
“公主,您看,奴才把这狼崽子养得多好!但是要是再养久一点,这狼恐怕就养不住了……”
花荼蘼蹲下来,看着狼嘴里的牙齿,她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
“确实,要是再继续养的话,怕是小乐子你,得把你自己给养进狼肚子里了。”
珍珠捂着嘴偷笑,看小乐子愁眉苦脸的样子,花荼蘼哈哈大笑:
“小乐子,你自己估摸着时间,带着小狼去山里把它放了吧,别放经常有人去的,找一个荒山野岭吧!”
“公主放心,奴才晓得的,出府往那边多走一段,就有可以放生的好地方,那里本来就有容易伤人的动物,放到那里最安全不过了。”
坐了这么久的马车,就算路上时不时会停歇几日,但花荼蘼也实在是耗费了太多的精神。
没再多说什么话,她便去稍微洗了洗,府里她的院落早就收拾好了,她轻松躺在床上,闭眼就睡了过去。
这一睡,便睡到了第二天早晨,昨日九千岁回来,她都不知道。
……
“主子,你醒了,老爷在大厅等你一起用早膳呢。”
花荼蘼醒来,听到珍珠的话,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口中的老爷就是九千岁。
“好,我起来了。”
大厅里,九千岁抱着养得白白胖胖的纯白色小狗,正在撸毛呢,看见花荼蘼便立刻将狗放跑了。
他冲花荼蘼招招手说:“元昭,快来,昨日见你睡得沉,也就没叫你起来用晚膳,现在肯定饿狠了吧?赶紧来吃早膳。”
“好,不过小叔,以后要是我再起晚了,你别等我,你自己按时吃吧。”
九千岁听着他极想听到的称呼,慈祥地笑了,其实原本九千岁如今的年纪,本不该如此苍老的。
都是因为挨了一刀,又多年辛苦操劳,才损了他这么多年的精气神,不过,如今的他也十分感谢上苍了。
至少在他还活着的时候,他还能听到兄长大嫂的孩子叫他一声“小叔”,还能带着她一起去给兄长大嫂上一炷香,这已经是天大的幸事了。
吃过饭,九千岁便与花荼蘼商量起,何时去拜祭她亲生爹娘的事情。
花荼蘼只想了一小会儿,便说:“一切听小叔的安排。”
九千岁缓缓点了点头:“那好,我去准备准备,明日我们便一起去吧!
你还未曾到的时候,我已去将大哥大嫂的坟迁来了此处,比起过去那里,想来大哥大嫂会更愿意离我们近些的。”
花荼蘼颔首:“应是如此的。”
……
……
九千岁给兄嫂选的位置,十分的幽静,花荼蘼跟在他身后,一路慢行,最终来到他们坟前。
比起九千岁看上去便十分怀念悲哀的表情,花荼蘼自己是觉得她内心平静无波的。
但是,死去的人她可以不在乎,而活着的人,她必须要顾及他的感受。
所以花荼蘼像九千岁所希望的那样,表现得有一点期待,又有一点遗憾,而更多的是一种悲伤。
花荼蘼跟着九千岁向墓碑行礼、上香……
然后花荼蘼安静站在九千岁身后,听着九千岁用一种极缓慢的语调,跟坟中的人诉说着,他们这些年的日子。
从原身的记忆里,花荼蘼是无法得知,究竟在贤妃出现之前,九千岁的家究竟有多么和睦幸福,让人满足……
只是现在,花荼蘼微微偏头,看着沉浸在自己思绪里,不断说着他刻意美化过的过去的九千岁,她终于捕捉到了一点,那早已消失不见的幸福时光。
也许正是因为过去的记忆太幸福,所以九千岁才可以宁愿放弃自己的尊严,也要报仇和找回她吧。
“元昭,你知道你爹娘给你取的名字是什么吗?”
九千岁已经跟兄嫂说完话了,他整个人重新回到现实里来,他并未回头,但是却问了花荼蘼这个问题。
花荼蘼摇头:“不知道,你从未跟我提起过。”
九千岁有些沙哑的声音响起来:
“曹乐安,你娘希望你一辈子都快快乐乐的,而你爹只希望你一生平安……
我的名字也是大哥给我取的,长兄如父,长嫂为母,我算是兄嫂抚养长大的……
你爹娘从始至终就没什么大的志向,唯一的愿望也就是这么简单,大家平平凡凡地生活着,平安快乐就好。
我其实很开心,你能提出放弃宫里的生活,到这里来,你爹娘的愿望也算是实现了……”
花荼蘼并没插话,一直安静地听着九千岁的声音,到最后,九千岁再一次跪在坟前,叩了三个响头后,他轻声道:
“大哥,成为九千岁,是我不对。我对不起兄嫂对我的教导,但我不后悔!
不过现在,九千岁已经死了,接下来的日子,就又只剩下曹越安了。
一生平安,我没有做到,但是我会保护好侄女,让她做到一生平安快乐。”
花荼蘼在曹越安身边跪下,同样也叩了三个响头:
“爹,娘,小叔把我照顾得很好,我也过得很快乐,希望你们在那一边,也一样快乐幸福。以后,我也会好好孝顺小叔,你们不用担心我们了。”
曹越安看着前方,他欣慰地笑了。
而花荼蘼看着墓碑上的一笔一画,她知道自己终于彻底完成了这个任务。
“走吧,该回去了。”
“嗯,我该回去了。”
……
……
花荼蘼回到了店里,送走公主后,她转身又往店里走,不是中心,而是墙边。
她伸手叩了叩店中的墙壁,发出了“咚咚咚”的声音。
手放下后,一切似乎都还是原来的样子,不曾有丝毫变化,只是隔壁店店主却看见,从刚才传出声音的位置,那墙壁上浮现出了几个字——
【时间快至,勿逃离!】
隔壁店店主露出苦笑,在他脚边盘踞着的藤蔓,缓缓伸了起来。
店主抹了抹藤蔓,声音轻柔地跟它说:
“无事,这两天便停止接受交易吧,应该很快,这件事就要了结了。”
小藤蔓像是懂了,又像是依然迷茫,但店主已经不再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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