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对于没有个性的人并不公平。
这一点从有记忆的时候开始,就已经成为了松本海伦烙印在心底,无法诉诸于口的最基础的概念。
记忆里从来都没有那个应该被称作是父亲的男人的脸。她是个早慧的孩子,所以虽然从三岁的时候就意识到了家里没有父亲很奇怪的这一点,但她非常乖巧,从不向母亲提起。
因为妈妈已经非常努力了。
美丽而优秀的女人,用着高雅的格调将每一天活成色彩缤纷的模样,身边也从来都没有缺乏过各色追求她的男子,但都被她一一拒绝了。
“妈妈一直都非常非常,爱着海伦。”
明白女儿心底的不安,于是拒绝了爱情,选择了回过头,用温柔的眼眸一直一直注视着女儿的母亲,将自己心中的不安抚平。
虽然没有父亲,但母亲给了自己双份的爱,而且并非是病态的溺爱,而是温柔而坚韧地将自己送上正确道路的爱。
也不会因为她的年纪就说出宽容的话,总是在巧妙地理解着她的能力的极限下,督促告诫着她要努力做到最好。
不管是礼仪、和服、茶道、插花这类和服屋女主人的独女必须要掌握的东西;抑或是父亲留下的理论知识,对于这个世界最初的理念之类。只要是她好奇的东西,母亲绝不会因为年纪过小就不让她接触。
倒不如说,正因为是那个男人的孩子,所以对于艰难的事物反而会拿出超乎寻常的十万分好奇,最后坚持下去这一点,正是理所应当的。
但这样默契的回避并不能解决问题,终于,四岁的某一天,小小的女孩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
“妈妈,为什么别的孩子都有爸爸,海伦没有呢?”
还是很羡慕。
幼稚园里,有着女儿哈哈大笑着一把抱起来带着她飞高高的爸爸,有着当在女儿节时笨拙地为女儿捧着人偶小心翼翼模样的爸爸,还有着在下雨天匆匆忙忙赶来将女儿裹在温暖的大衣里接走的爸爸。
那个时候,穿着被全幼稚园小朋友羡慕的,质料上乘的精致振袖,打扮得像个洋娃娃的小女孩正在独自一人乖乖地等待着因为生意而忙碌着没有时间来接她的妈妈。
她歪着头靠着窗户,望着那对嘻嘻哈哈的普通父女消失在雨幕之中的时候,内心里忽然产生了隐秘的渴望。
如果可以的话……如果也可以有那样的爸爸的话……
即使是这样漂亮的和服,也可以不要。
所以,才忍不住问出了那样不可挽回的问题。
然而,在下着雨的天气,松本宅邸一间温暖的和室内,当靠着暖炉的小姑娘忍不住透出期待的语气问出这样的问题时,一贯美丽高雅,总是微笑着的女人却忽然露出了快要哭泣的表情,低下了头。
“为什么要问出这样的问题呢,海伦,是妈妈做的还不够好吗?”
“不,妈妈很好了,只是,我也想知道爸爸的消息。”
女人艰难地抬起头,扯出一个勉强的微笑。
“……爸爸啊,他出远门了。”
“为什么要出远门呢,也从来不给家里面寄东西?薰子的爸爸即使出远门了,也会给薰子寄东西,而且会很快回来吶。”
穿着和服的美丽女子爱怜地笑着,一下一下,轻轻摸着她的头:“爸爸会回来的”
妈妈在骗我。
心里这么想着,她却并没有这么说,而是凝视着女人的眼睛,突然问出了心底最深处的猜测。
“海伦已经读完了爸爸的第一本研究手册。爸爸的研究,都是关于个性的研究。妈妈也是拥有个性的人,可海伦知道,明明是非常了不起的研究个性的爸爸的女儿,海伦却没有个性。爸爸是因为海伦没有个性所以才离开的,对吗?”
女人的笑容僵住了。
果然,说对了。
立刻就意识到了这一点。
但是不可思议的,心中并没有泛起任何悲伤的感情,而是“果然是这样啊”和“妈妈快要哭了”的两种念头同时混合在了一起。
相比较不知道在哪里的天边的爸爸,一定要先安慰住眼前温柔的妈妈,必须要赶紧想办法。
“我知道了,妈妈,我知道了爸爸会回来的。”
“嗯,爸爸一定会回来的,海伦。”
女人终于露出笑容,含着泪点了点头。
她也像母亲一样笑着,只是为了让母亲平静下来。心底的念头却是——
——我知道的,爸爸一定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笑颜的背后,松本海伦心底的某处在缓缓地崩塌着,一点一点慢慢死去。
——这个世界,原来对于没有个性的人来说,是这么残酷的世界啊。
那个痛切的认识,在那个瞬间,才真正扎根到了她的心底。
之后,母亲开始渐渐告诉她父亲的事情,她也开始接触和服屋的生意。
“爸爸是个很有趣的人哦。”
只有在说到父亲的时候,母亲的眼里才会焕发出不一样的光彩。一次在和服店里,母亲神秘兮兮地将她偷偷领到了店里的私人领域。
明明是店主却要蹑手蹑脚,真是十分滑稽。但松本海伦忍俊不禁地想,这也正是母亲可爱的地方。
“你跟你讲,你爸爸啊,明明是有着自己的名字的,但他从来都不会好好签名,总是用这个图案来代替签名。”
松本海伦踮起脚尖,将脸凑过去。
那是个非常奇怪的签名,说它是象形文字,却又并不属于目前任何已知的包括古文字的文字类型,更像是一个图案,扭成一团,弯弯曲曲,她看了半天,也只是记住了这个图案,并没有理解它的意思。
她抬起头问母亲:“那爸爸的名字是什么啊?”
“哇!你居然连爸爸的名字都不知道吗?”松本穗子瞪大了眼睛,一脸不可置信的样子。
松本海伦摇了摇头。
“真的不知道。”
“太失礼了,海伦。那妈妈告诉你,爸爸的名字是……名字是……”
意外的是,母亲原本元气满满的脸也渐渐被疑惑充满了。
她耐心等待着母亲的答案,结果支吾了半天,母亲也没想起来。
什么嘛,她忍不住在心底笑了笑,这时正好客人来了,她就赶紧离开了。
虽然在大人看来,她是个只有六岁的小娃娃,但她已经能够理解自身的优势。打扮漂亮的小孩子奶声奶气地将像大人一样礼貌地推销和服的模样十分惹人怜爱,尤其是许多富贵人家的夫人,总是会出于心软直接买下店内最为昂贵的和服。
白天只上半天幼稚园就足够了,下午就在店内帮着妈妈在装潢精致的和服店里帮忙。
到了晚上,松本家宽阔宅院的一隅就会亮起一盏昏黄色的灯光,里面会有一个小女孩,认认真真地在一堆小山一样的书丛内埋首苦读。
那些书都是一些十分晦涩难懂的书籍,从荷马史诗中古希腊的英雄,到古巴比伦空中花园的巍峨,从爱琴海边的最早的民主城邦,到美索不达米亚地区辉煌的史前文明。
要用精密的计算才能看懂的科学的书,现在接触还太早。
在累到甚至抬不起手指头,温热的脸贴在冰冷的书桌上,生理性的咸涩泪水蜿蜒着流进嘴里的晚上,她的意识总是会模模糊糊地陷入软弱。
但是那样的念头又很快被打消了。
一定要坚持下去。为了让抛弃自己的人后悔,一定要努力比个性者更加优秀,更加出类拔萃。
可是,有一次她抱持着这样的念头沉沉睡过去,再醒来的时候,却发现周围的情况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天空还是在下雨——松本海伦印象中,她八岁之前的世界里总是在不停地下雨。
她是在一片一眼望不到头的垃圾山里醒过来的。各种各样的垃圾混合着污泥粘在她的身上,散发出令人窒息的恶臭。
她环顾四周,眼神一片茫然。
原本应该是看着书睡过去的,可这里是哪里?这明显并不是家里面。
大雨砸在她的身上,她此时才感觉到了腹中饥饿难耐。吸满了雨水的和服像是铁制的盔甲一样重的让她抬不起身,在滑腻的垃圾表面,她几次试图爬起,却总是不断地滑倒。
直到最后不知道第一百几十次后,她已经浑身泥泞,却终于站了起来。
嘴角还没来得及浮现出笑容,站到一半,她身体忽然失去了平衡。
一个踉跄,她摔得四脚朝天,这次倒是不用站起来了。
她骨碌骨碌地滚下了垃圾山。
许久,她一动不动地躺在垃圾山底下,就像是一块从远处被嫌弃着随手丢弃,却还没丢进垃圾堆里的垃圾。只是还没死,人还活着,还能感觉到胃里火烧火燎的饥饿感,还能一口一口地穿着粗气,还感觉得到冰冷的雨不停打在她的脸上。
幸好在最后她反应过来抱紧了头,才没有摔成脑震荡,她吸了口气,肋骨处传来轻微的痛楚,但似乎万幸也无大碍。然而身体的其他部分就没有那么幸运了。轻轻一动就能感受到大腿在涌出鲜血。
不能再穿着和服行动了。
远远地望到了秃鹰,她当机立断,艰难地支起身子,用着双手一点一点将和服扒了下去,只剩下了最里面的一层肌襦袢。
真糟糕。
体力随着鲜血一同流失,她想了想,将和服来回翻了好几遍,总算找到一块还算完整的布料。她低下头,咬紧牙,心一狠将那块布撕了下来。
和服的针脚细密,这一撕她用上了全身的气力,指甲也从中间断掉了,翻出一层皮肉。
她倒吸了口凉气,心里却着急上火,没顾着疼,满脑袋想的都是这布料也不能用了,还得再找。
远处的秃鹰似乎已经发觉到了她的存在,一双要命的眼睛正直勾勾盯着这边,像是随时就要冲上来。
总算是又撕下一块布料,她匆匆忙忙按照书上的讲的包扎好伤口,拖着脚步,冻得浑身发抖地向着垃圾场的更深处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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